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贠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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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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贠靖:卡 尔

住在里花路69号斯琴太太是个闲不住的人。她精神矍铄,留一头银白的卷发,看上去气色不错。因家在八号楼层顶头,出了门有一个70平米的小花园,她每天早起洗漱完毕,就在小花园里侍弄那些花花草草,松松土浇浇水什么的。

这是一个远离市中心的老院子,以花园洋房及复式楼房为主。当初老太太的女儿叶子之所以选择这套房子,完全是看中了这里复式洋房一层花园老太太退下来后可以养养花儿,打发无聊的日期再有,老太太喜欢养小动物,住在一层也方便。

他们对面住的是一对新来的中年夫妇,男的四十多岁,看上去身材高大魁梧,但部肌肉有些松弛,鬓角也露出不少白发老是穿一身蓝色的中山装,背一只褪了色的军用挎包女的年纪小一些,留着短发,总一条驼色的围巾。

一大早他们又岀去,男的挽着女的胳膊,急匆匆的样子老太太在花园里侍弄花草,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热情地打了声招呼:“这么早,又岀去啊?”女的看看老太太,笑了笑。她的脸色有点苍白。男的只顾低头走路,没说话。

虽说两家人对面而住他们之间的交往似乎并不多。老太太的女儿叶子与他们也少有来往。一次她低头吃着炒饭,无意中说了一句:“对面那男的看上去怪怪的,性格有些孤僻。“啊,或许是心里装着什么事儿吧”,老太太说。

后来相处的久了,老太太断断续续地了解到,那男的部队转业还没工作,在家等待安置。女的叫陈乔阳,是个舞蹈老师,因患了神经衰弱症在家请长假调养。他们住的房子是陈乔阳姐姐家的,她姐姐一家到国外定居了,房子闲在那里也是闲着,他们便住了进来。陈乔阳单位分的房子在市郊,生活出行多有不便,离医院也远,住在这里还是方便一些。

他们搬进来后,最高兴的要属罗老太太了。这房子闲了大概有两年多了,门一直锁着,死气沉沉的,没一点生气。有人住进来,一下子不一样了,有了人气。见了面相互打声招呼,罗老太太心里就觉得特别高兴。只是对面的俩口子好像一直有心事,不太高兴。自从搬来后,就没见他们开开心心地笑过。小区里的活动几乎也没参加过。比如过年猜灯谜,爱心捐助,健步走等等,都没看到过他们的影子。

也难怪,一个部队转业没工作,一个请长假在家调养,又住在别人家里,心里能好受到哪里去?

这让罗老太太不由得想起列夫·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的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

罗老太太是个生活上穿着极讲究的人退下来后她变得有些漫不经心尤其是妆容也没以前那么讲究了。有时懒得化妆,就简单地洗把脸,头发随意朝后拢拢,反倒显得蓬松自然。

她当老师时可不是这样,每天早晨上班前都要坐在镜子前打扮半天。又是洁面、施粉底,画眉毛、描眼线、眼影,涂口红,定妆后还站起来转动着身子,问女儿叶子,这裙子合不合身,口红是不是艳了。每次得到肯定的回答,才放心地去上班。走时仍不忘在包里带上口红、粉饼、眉笔什么的,上课前补妆用。叶子开玩笑说:“妈,您这是去上课,是去演话剧,干嘛那么注重妆容?”“我不得给我的学生留个好印象啊!”她笑笑说。“您这样恐怕好,容易误人子弟”。女儿戏谑道。着女儿:“这话怎么说?”女儿嘟嘴:“只怕您那些学生,他们上课时都看您了,谁还有心思听课?”“死丫头,没大没小,居然拿你妈开心!”她佯装生气,抬手去打,女儿吓得扮个鬼脸,转身就跑。

现在想起这些,罗老太太有些好笑。

刚退下来时,以前学校那些同事常来她一起去逛街,说是要参加什么活动什么演出去看件衣她给参谋参谋。她总是笑笑:我现在久不上街,怕是早已落伍了。再说了,您瞧这群小家伙,一个比一个黏人,哪走得了呀?若是一上午不在,还不得闹翻天了!

其实罗老太太也就是找个借口素来不喜应酬,这是有意识在推脱和疏远那些既浪费时间,在她看来又毫无意义的活动。她是个喜欢安静的人,喜欢一个人独处,于晴好的阳光中享受那种与花草、与喜爱的宠物们相处的慢时光一杯微苦的咖啡,细品岁月的味道。

时间久了,便没人来找她了。

叶子从公司回来看着罗老太太说:,我发现跳水馆旁边那些阿姨跳广场舞挺好的,不如您也去跳跳?”她摇摇头:“老啦,跳不动喽!你妈什么时候去凑那个热闹!有那工夫还不如弄弄花草,逗逗这些小家伙多好。

有一回,市里办了一个明星演唱会,叶子想妈妈一个人在家蛮寂寞的,就自作主张,托人花两千块钱从黄牛手里搞了一张票。回到家老太太却一点不领情,还把女儿奚落了一顿:“花那个冤枉钱干嘛,那年轻人蹦蹦跳跳的有啥好看的?两千块钱,能给小家伙们买多少零食呢!死丫头!

叶子说:“妈,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俗气了?曾经那个优雅的罗老师呢?现在张口闭口都是猫呀狗的!”

老太太抿嘴笑笑:“你妈本来就是个俗人,怎么就变了?猫狗怎么了?你瞧它们多乖,没心计,通人性你对它们好,它们就会加倍对你好!你说是不是雪儿?”老太太说着抬手摸了摸雪儿的脑袋。

以前的日子很慢,很长。现在有了这些小家伙老太太总觉日子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一天就过去了。

现在每天的日程都有安排: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给饿了一夜的小家伙们投喂。遇到它们拉了,她就小心地铲到塑料袋里,放在花园一角存起来,留作花肥用。叶子说她都快成铲屎官了。她说铲屎官就铲屎官,我觉着挺好的。

安顿好它们,她才洗漱。接着吃早餐,她的早餐一般比较简单一片面包一根火腿,或一个煎鸡蛋,一杯牛奶。牛奶是必不可少的,补钙。然后再去侍弄那些花花草草。

老太太特别喜欢小动物,又心软,见不得小猫小狗的没人照看遭罪。她收养了七八只小猫小狗,把集赞的零花钱都用来买了宠物们吃的零食。见老太太进来,它们就欢叫着围拢过来,有的着急得用前爪竖起来抓着

罗老太太的女儿叶子不太喜欢这些猫呀狗的,但也不反对老太太养狗养猫。因为她根本就没时间在家陪老太太。过些日子老太太会让女儿着开车,拉小猫小狗去打疫苗,或给它们买一些猫粮狗粮回来。叶子偶尓蹲下来逗逗这些小家伙。这时老太太会在边上说一句:“瞧瞧,是不是很可爱

老太太以前是个教师,在附近一所小学教语文,退休后和女儿叶子住在一起。她女儿结婚没几年就离了,说是性格不合。也有人说那男的在外边有了别的女人。总之,他们离婚后儿子判给了男送到国外读书。叶子也没再婚,自己开了家公司,做园林绿化,似乎一天到晚都很忙,平时少回家,家里就老太太一个人。

叶子因公司业务上的事儿,经常出差。她和老太太商量,要不要给她请个阿姨,这样她也放心。老太太摆摆手:“千万别请阿姨。”她转动着身子说:“你瞧瞧,我这身子骨,能走能动的,请啥阿姨?!”

有一阵,叶子竟突发奇想,给老太太介绍了一个老伴,是一家报社的编辑,刚退下来不久,妻子早逝,想再找一个伴儿。叶子把老太太摁在镜子前捯饬了半晌,又给她换上一件许久不穿的裙子,拽着她来到公园里,说是要见一个老朋友。结果见了面压根就不认识,聊起来才知道上了当。回到家,老太太把女儿恨恨地训斥了一顿,说女儿拿她当猴耍,弄得她很尴尬。还说以后她的事不要女儿再插手,否则别怪她翻脸不认人。

没事的时候,老太太就拿把梳子,给雪儿梳理卷曲的长毛。这是一漂亮的波斯猫,浑身雪白在家里这群小家伙中,雪儿和老太太最亲,老是黏着老太太。老太太也喜欢她。她雪儿梳毛的时候,它不停地身,仰起脖子,着四肢,像个孩子似的“瞧把你给舒服的!”老太太用手指挠着它的下颌。

闲下来,老太太进屋去从书柜里拿一本书是简.奥斯丁的《诺桑觉寺》岀来在门口的藤椅上下,起来去冲杯黑咖啡。这才坐下翻翻书,伸手捏捏探过来的藤叶。一会喝一小口咖啡。她喝咖啡从来不糖,而且是早上喝,中午和晚上不喝。她本来就睡眠不好,喝了就更睡不着了。

老太太看书也就是随便翻翻,打发一下无聊的时光。她很喜欢《诺桑觉寺》里的那句话:“多少花儿盛开而无人看见,它们的芳香白白浪费在荒原。”

其实老太太几年前眼就花了,那上头的蝇头小字她看不太清楚,得戴上老花镜。经常是翻几页就放下,又去忙别的。比如给猫狗的水盆里加点晾凉的开水,或起身去擦擦门窗。忙完这些靠在藤椅里,闭上眼晒晒太阳。

这天,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一只受伤的褐色小柴犬。它拖着一条滴血的伤腿,从小区的院子里走过,有人吓得捂上脸喊:“哪来的一条流浪狗,保安去哪了?还不赶快把它弄走,可别吓着孩子!”小柴犬抬头看一眼躲避的人,没有理会他们。它不紧不慢地来到老太太的花园旁,静静地卧在那里,舔着伤口。

这只小柴犬看起来很瘦,但双目炯炯有神,且双耳竖立,一副很机灵的样子。

“哎呦,可怜的小狗,你怎么受伤啦!老太太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放下手里的书,过来打开柴门,把它放了进来。家里的小家伙们见突然来了一个陌生的同类,有的朝后退缩着,嘴里发岀低沉的嗷叫,好像在抗议:“这是我们的领地,这里不欢迎你!”有的转身走到一边去,卧在墙角瞅着这边。

雪儿倒是对这只小柴犬的到来表现出了热忱的欢迎它绕着它喵喵地叫着,叫声里充满了兴奋。老太太进屋取来棉签碘伏,小心地给它处理伤口。雪儿就在一边静静地看着。

小柴犬着老太太,嘴里声哼叫着。老太太心疼得直唏嘘,她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脑袋:“怎么会伤成这样

老太太像心疼孩子一样给它擦洗伤口,敷药。瞧瞧,都瘦成这样,一定很多天没吃东西了,多可怜啊!处理伤口,老太太又进屋去拿了两根火腿肠出来,喂给它吃。小柴犬感激地瞅着老太太。

看着小柴犬狼呑虎咽地吞食火腿肠,其它小家伙们都不满地盯着它。“你们就别那样着它了,它不是受伤了嘛!这样,得给它取个名儿,我们就叫它卡尔吧。老太太想了想说:“卡尔好,是个全能英雄。我告诉你们,以后谁也不许欺负它

卡尔抻着脖子冲老太太亲昵地叫了一声。

不久,卡尔的腿伤就痊愈了,精神焕发的它也成了罗老太太家新的一员。老太太走到哪儿它跟到哪儿。老太太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它就撒着欢跟在老太太后边跑来跑去。

对面那对新搬来的夫妇似乎对卡尔有些不友好。每次遇到卡尔,他们都绕着它走。那男的有几次瞪着卡尔,想说什么又没说。卡尔也跑开了去,冲他们低声地嘶吼。

那些天,陈乔扬因神经衰弱加剧,有些烦躁不安,晚上老是失眠睡不着觉。而罗老太太家的卡尔不知中了什么魔怔,夜里吠叫不止。

罗老太太的女儿叶子恰巧那段时间出差,老太太白天在院子里散步又不慎跌了一跤,脚一动就钻心地痛。她进屋的时候把卡尔和另外几只小狗关在后院的栅栏里。后院里吃的喝的都有,不知道卡尔为何吠叫不止。

后来才搞清楚,是老太太宠爱的雪儿病了,躺在墙角奄奄一息。卡尔想提醒主人雪儿病了,得赶快救救雪儿。但老太太耳朵有点背,躺在床上动不了。老太太家的房子在小区的东南角,离小区物业室比较远院子里的人不知道卡尔这是怎么了,没人搭理

卡尔焦急地吠叫着,将两只前爪竖起来,拍打着栅栏,又低喑着用舌头舔着雪儿,发出婴儿啼哭般失望的吠声。

住在罗老太太家对面的陈乔扬听到卡尔的吠叫声,头都快炸裂了。她抓起枕头扔到地上,又坐起来用手抓挠着头发大喊大叫。待冷静下来,她在业主群里发了一条信息:八号楼一层东户罗老太太家的狗夜里两点狂吠不止,让人不得安宁,无法入眠,心脏病都快犯了,得想办法让它闭上嘴过了一会,有人回了一句:支持你!又有人跟了一句:是那只叫卡尔的小柴犬吧,忍耐它很久了!

陈乔扬沉默寡言的丈夫一直坐在床沿上,用手抚摸着她的肩。凌晨点钟的时候,他一脸怒气地站起来走进厨房,拿起案板上的菜刀,独自出了门。

卡尔还在绕着雪儿焦躁不安地吠叫。陈乔扬的丈夫踹开木门,闯进老太太家的后院,挥起刀朝着吠叫的卡尔头上身上连砍数刀,卡尔未做任何反抗,惨叫着倒在血泊中抽搐。他又挥刀朝卧在地上一动不动瞪着他的雪儿砍了一刀。

老太太听到院子里有异动,强忍着腿痛,下床拉开客厅一角的侧门,看到这血腥的一幕,吓得惊叫着跌坐在地上颤抖不止。陈乔扬的丈夫手里拎着滴血的菜刀来到罗老太太的房门口,面无表情地说道:哎,我说,我把你家的狗给砍了,你们报警吧!

老太太吓得面无血色,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保安过来跑进屋里取出纱布,给卡尔裹上伤口,又颤抖着拨打了120和报警电话,把陈乔阳的丈夫带到保安室去接受处理。

天亮后院子里就沸腾了。

听说八号楼东户罗老太太家的狗被砍了,业主群里一下子炸开了锅。有人说,太残忍了,小区发生这种事,实在令人震惊!现在是法治社会,居然有人深夜持刀闯入民宅行凶,真是骇人听闻!同时,我们感到作为居住在小区的业主,人身安全受到严重威胁!试问,如果小朋友夜里哭闹,会不会也同样遭遇不测?受到伤害?真是太可怕了!有人说,狗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呀,它是人类忠实的朋友,这样做未免有些太过分了!

对罗老太太来说,卡尔就像是她的孩子,她的家人。它受到这样残忍的伤害,老太太心里的难受可想而知。

小区里没了狗的吠叫声,一下子安静了,静得有些可怕

再说,老太太带着哭腔,万分焦急和惶恐地叫人卡尔送到宠物医院,回来才发现雪儿已没了气息,它躺在后院的拐角处,眼角淌着泪,身子向内卷曲,变得僵硬。

令人欣慰的是,卡尔死里逃生,坚强地活了下来。它从宠物医院回来后,卧在雪儿躺过的地方,连着几天不吃不喝,默默地流着泪。见到陌生人进来,它就吓得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叶子出差回来气愤不已,要到对面去理论。老太太说:“算了吧,他也是情急之下一时冲动,人都有犯错的时候

陈乔扬和她的丈夫连着几天都没出门。

后来听说他们夜里搬走了。走的时候给罗老太太留了一张纸条和一千块钱。或许是老太太心底善良原谅了他。又或许在他看来,自己才是受害者,是卡尔的吠叫打扰了他们的生活,他忍无可忍才出的手。

罗老太太因受到过度惊吓而住进了医院。小区里的人在院子散步,再也没见到那个精神䦆铄,面容和蔼,见了面有说有笑,热情打着招呼的老太太,后边跟着撒着欢儿跑来跑去的卡尔。

大家都觉得心里像缺少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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