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月光

夜，很深了。一轮满月悬挂在半空中，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洒在床铺、地板和桌前的藤椅上，似一汪水银，泛着淡淡的柔和的光，是那样的静谧，那样的安娴。

谈明看了一眼熟睡的妻子云缦，坐起来，静静地瞅着窗外。月光柔柔的，似刚洗涤过的绸缎一样，抚平了一切喧嚣，只剩下漫天的星辰，眨着俏皮的眼睛。

谈明披衣下床，轻轻地拉开窗帘。

外面静极了，玉盘似的满月在云中慢慢地穿行。它就像一位含羞的少女，一会儿躲进云层里，一会儿又撩开面纱，露出皎洁的面容，将淡淡的月光洒向大地，眼前的世界被浸成一片透亮的水银色。

“大半夜的不睡觉，走来走去的干嘛呢！”云缦似乎被惊醒了，抬起半个身子，朝窗口瞥了一眼，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快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说着又沉沉地睡去，发出均匀的鼾声。

谈明却没了睡意。窗外如水的月光，一点点映白了他的记忆。

他觉得这月光和家乡的没有两样，母亲却说不一样。

那一年收了秋，在儿子的再三邀请下，母亲和父亲来城里看望孙女。进了门，老两口一副兴冲冲的样子。母亲喘息着，擦擦脸上的汗说：“城里的楼多，这地儿真不好找呢！”父亲将肩上扛着的半袋土豆放在进门的椅子上，打量了一眼屋里说：“这房子真不错呢，电视冰箱啥都不差！”“爸，您也不看着点，我刚洗的坐垫！”云缦过去将椅子上的编织袋拎起来放在地上，弹了弹坐垫问：“这是啥呀？这么沉！”“哦，土豆。来时在地里刨的。”父亲局促不安地站在那，脸上的笑容有些僵：“自家地里种的，今年的雨水足，又施了炕灰，个个有拳头大呢。都是你妈一个一个挑的。她说谈明和宁宁都爱吃炒土豆丝。”“你这老头子，在家里邋遢惯了，进门也不看着点。”母亲看了一眼云缦，又盯着父亲小声埋怨道。

“没事儿，我来吧。”谈明将编织袋提起来，放在阳台上的角落里。

云缦说：“爸妈，以后来就别带什么东西了。现在城里啥都不缺，市场里的土豆才五毛钱一斤，比家里的一点不差。大老远的，也不嫌累赘。”

谈明看到，母亲没说话，挨着父亲坐在沙发上绞着手指，脸色由红变白，有些如坐针毡。他瞪了一眼妻子云缦：“说这些干嘛，快去给爸妈准备吃的。”“不用了”，父亲看了一眼母亲说：“来时在家吃过了。”说着岔开话茬问：“宁宁呢，咋还没回来？”谈明说：“晚上补课，晚点回来。”父亲噢了一声，没再说啥。

晚饭做好宁宁就回来了。她进了门，见爷爷奶奶来了，显然有些意外，一脸的惊喜，放下书包就扑进奶奶怀里，在奶奶脸上亲了一口。母亲乐得眉开眼笑，拉着孙女的手端详着：“嗯，一年不见，我们宁宁又长高了，成大姑娘了！”

“快过来，让爷爷瞧瞧！”父亲说道。云缦在厨房里探出脸来叫了一声：“宁宁——”宁宁就撇撇嘴，垂下手进房间里去了。

晚饭父母吃的很少。吃完饭说了一会话，谈明说：“云缦，让宁宁和咱们睡，爸妈睡宁宁房间吧？”“不，我要和爷爷奶奶睡！”宁宁嚷道。云缦又叫了一声：“宁宁——”，宁宁就低头不说话了。

“不了，一会我们去外边的旅馆住吧。”父亲说。母亲也说：“家里本来房间就不宽裕。再说了，我们宁宁一个人睡惯了，只怕和爷爷奶奶挤不惯呢。刚才过来时，我和你爸看了，前边不远就有一家小旅馆。”“那也行”，云缦说：“就让谈明带你们过去吧，我还得给宁宁辅导作业。”

下了楼，父母走在前面，谈明跟在后边没话找话：“爸妈，你们快看，今晚的月光多亮堂啊，和老家的一模一样呢！”“不一样”，母亲说。“咋不一样了？”谈明眨着眼：“你看那树枝像镀了一层水银，树叶也像镀了一层水银，就像是咱家门前水塘里的水波。”“就是不一样”，母亲说。

这时，一辆货车鸣着喇叭，从身边呼啸而过。谈明躲避着，再看面前的树叶时，水波就乱了。

地上的月光也被碾碎了，如纸张一样皱了起来。他似乎听到月光发出痛苦的呻吟。

把父母送到旅馆，一个人往回走的时候，谈明还在琢磨着母亲说的话。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儿时父母带着他和妹妹掰包谷的情景来。

如水的月光下，父亲低头捆着包谷杆，母亲掰下一颗包谷，仰起脸，用袖子擦着额头上的汗，看着头顶的一轮满月说：“你们看，月姑姑也来给咱们照亮呢！”

月光下，漫山遍野的包谷田像披上了轻柔的薄纱。蛐蛐可劲地歌唱着。谈明和妹妹循着蛐蛐的鸣叫声，踩着月光在包谷地里追逐嬉闹，撞得包谷杆子乱颤着发出沙啦沙啦的声音。月光跟着一颤一颤。

母亲在身后焦急地喊着：“别乱跑，小心跑丢了！”他们就停下来，仰起脸盯着头顶的月亮看。月亮也盯着他们看，他们笑月亮跟着笑，他们走到地边上，月亮跟到地边上，他们走到地里来，月亮又跟到地里来。谈明觉得有些奇怪，月亮咋跟一样动呢，像影子一样。地里的玉米叶上，他们的身上，脸上，头发上都镀上了水银一样的月光。就连父亲的皱纹里也盛满了月光。

玩累了，谈明就躺在包谷杆上，父亲脱下外套轻轻地给他盖上。母亲则剥了一颗嫩嫩的豌豆，塞到他的嘴里。他嘴嚼着，很甜很香。妹妹也嚷着要吃，母亲咯咯地笑着：“有，都有！”说着剥了一颗，塞到妹妹嘴里。

月光下，母亲的笑声水一样流淌。

谈明的眼睛有些湿润。

自那次进城之后，父母再没来过家里。每次谈明打电话，他们都说家里忙，走不开。

后来，谈明回家看望父母，特意留下来，在家陪父母住了一晚。

月光下，他们坐在院子里，母亲抬头看看挂在树梢上的一轮上弦月说：“你看，这月光多美呀！”说着，脸上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情，郁郁道：“你说，它到了城里咋就不一样呢！”

谈明听了耳根热热的。

那一晚，他很想和父亲一起睡。小时候，他不敢一个人睡，总粘着父亲，只有躺在父亲温暖的怀抱里，才睡得踏实。但这一次，母亲给他单独收拾了床铺，铺了新缝的被褥。他却一夜都没睡好。

现在每次想到母亲说过的话，谈明的心里就酸酸的，眼角也有热热的东西在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