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贠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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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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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鞋匠

甘河岸上的赵村镇,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古镇,也是通往泾河渡口的必经之地。镇上有一条老街,两边建有低矮的瓦房。由于闷热潮湿,屋檐上生满了细瘦的青苔,很多人家的门窗油漆已脱落,显得有些斑驳。

脚下的石板街被时光和步履打磨得干净而光滑,泛着一层潮润的光泽。

从街口的小巷进去,有一个门脸不大的鞋匠铺。门前的石桥上,有一棵枝叶繁茂的古槐,苍劲的树干已被岁月蚀空,但依然顽强地伸向空中,似乎想留住岁月中的一丝惆怅……

出了镇子,西去十余里,有一个“响石潭”,游人经过,侧耳倾听,金石之声叮咚悦耳。据当地县志记载:“响石潭”位于小河上游河床,为九嵕山延伸带,石灰石因河水冲刷裸露在外,形成一个小断崖,周围皆为黄土沟壑地质构造。发源于九嵕山的小河,流经于此,飞流直下,瀑布倒悬,水浅而清澈,奔流环绕,自成一景。

镇上以做石材生意者居多,有凿了石磨、石狮来卖的。那石狮大小不一,倒也惟妙惟肖。但凡有人家修了宅子,都要来“请”一对石狮回去立于宅门两边,以辟邪镇宅。也有在小河里捞了鱼虾拿来出售的,买者不少,说是回去烹了尝个新鲜。

鞋匠铺的修鞋匠已七十多岁了,他在镇上修了四十年鞋子。至今没人知晓他的名讳,大伙都称他老吴。

四十年,差不多是人生的一大半呢。巷口的风,已吹白了他的头发,让他从一个三十岀头的冒失小伙子变成了一个满脸褶皱的老头儿,背也驼了,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

鞋匠修鞋的手艺倒是了得,一双露出脚趾头的网球鞋,或鞋底开裂的皮鞋,到了他手里,经过织,磨,粘接,三两下便“完好如初。”附近的人都愿意找他修鞋子。常见来人坐在小木凳上,瞅着桥头上的老槐树,有一句没句扯着闲篇,不大工夫鞋就修好了。来者起来穿上脚走几步试试,蛮结实的,便掏出三五块钱丢进鞋匠面前的纸盒里。需要找补钱,也自己动手去拿。

有时遇到年轻点的女孩子来修鞋,鞋匠会抬起头多看她一眼,说一句:“这鞋子破了就得赶紧来修补呢。”女孩漫不经心地应一句:“可不是咋的,花了不少钱呢,还没穿几回,扔了怪可怜的,修补修补还能穿哩!”又说:“师傅您手艺真不赖呢,这修一修就跟新的一样!”鞋匠听了笑笑,摇摇头,也不言语。

过些日子,又来一女的修鞋,过来后不说话,将手里拎的装鞋的塑料袋丢在鞋匠面前的青石板上,扭过脸去盯着桥头上的大槐树看。

鞋匠把鞋拿在手里瞧着,窥了女的一眼。她看上去年纪不大,也就二十几岁。脸儿白白净净的,又揩了薄薄的一层粉,烫成栗色的卷发用手巾随意一扎,甩在脑后。

她垂着眼睑,抠着刚染的指甲。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混合着脂粉味在空气中弥漫。鞋匠揉了揉鼻子。

女的单眼皮,看着有些面熟。鞋匠迅速地在脑子里搜寻着,就是记不起来了。他有些气馁:真是岁月不饶人,这记忆力是越来越差了。

忽然,女的指着桥头上的老槐树惊叫起来:“前几天路过这里,还看到树叉上有一个鸟窝,今儿怎么就不见了?”鞋匠一脸的愕然,嘴巴微微地颤抖着:“是不见了啊,咋就没注意到呢!”他自言自语地嘀咕:“不会是谁故意给戳掉了吧?他们老说那树上的鸟儿讨厌,走在树下,总提心吊胆的,忌讳有鸟屎掉下来砸在身上。”

记起来了!鞋匠脸上露出兴奋的神情。我说在哪儿见过嘛!对了,没错,就是她了!前面街口按摩店的!前几天打那经过,她就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穿着一件浅绿色的短裙,半截大白腿露在外面,还冲他招了招手。鞋匠吓得低了头,赶紧就走。

如今打着发廊、按摩店的幌子做那种生意的不少,这事儿已见怪不怪。有一阵查得紧,就都关了门。待风声过去,又开了门,当街招揽生意。也有被抓了去的,罚些款又放回来。

鞋匠脸色煞白,嘴巴颤抖着,瞅了女的一眼,小声道:“鞋子破了就得赶紧来修补,做人也是一样呢。”“你说啥呢?!”女的转过脸来,狠狠地剜了鞋匠一眼,站起来噔噔噔地走开了。“你的鞋子——”鞋匠半张着嘴,手抖得厉害。“不要了!”女的脚底崴了一下,弯腰勾上鞋子,又狠狠地剜了鞋匠一眼。

鞋匠的手心潮潮的,脸上有些发烫。

小镇上的人管女人不检点叫破鞋。或许他的话伤着她了。

没人修鞋的时候,鞋匠就坐在马扎凳上,斜靠着有些发黑的砖墙,拿张报纸遮在脸上。

这天,有个五十多岁的男子,站在桥上朝这边瞅着,徘徊了许久,像似下了很大的决心,过来打量着鞋匠,在他面前的凳子上坐下。

鞋匠以为是旁边卖石磨的石匠,拿掉遮在脸上的报纸一看,却是个生面孔,就问:“修鞋?”男的摇摇头,盯着鞋匠:“哦,我有句话想和你说。”“跟我说?”鞋匠指指自己,脸上有些茫然,意思是我不认识你呀!

那男的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问鞋匠要不要来一支,鞋匠摆摆手道:“老咳嗽,抽不得烟哩。”男的咂咂嘴,欲言又止。鞋匠说:“你有话就说吧!”他瞥了一眼脚下丢着的鞋子,言下之意,我这还忙着哩!

“就几句话,不会耽误你修鞋子的。”男的掐灭烟头,看看鞋匠:“还是进屋里去说吧。”“就在这吧。”鞋匠低声道。

这时石匠从外面回来,瞅瞅鞋匠,又瞅瞅那男的:“来人啦?咋有些面生呢。”那男的笑笑:“哦,是小河那边的,不常来。”“我说呢”,石匠挥挥手:“你说你的,我先走一步,得空再过来扯闲篇。”

石匠一走,那男的挺了挺胸,扭过头去看着桥上的老槐树说:“四十年前,就在你这修鞋这一块,开过一个美发店。”他说着睥睨了鞋匠一眼。

鞋匠的肩膀抖了一下。小镇上很少有人知道,这里曾开过一个美发店,那已经是十分遥远的事情了。

鞋匠站起来小声说道:“进屋去吧。”

那人跟进屋,鞋匠坐在炕沿上瑟瑟发抖,额头上渗出一层细细的汗。

四十年前,在桥顶头,有一个喧哗的牛羊市。现在已改成了一个卖杂货的市场。

当时要过年了,娘说:“你把圈里那只羊牵去卖了吧。”他蹲在院子里喝着照得见人影的包谷粥,抬头看看娘,嗯了一声。

羊大概知道自己要被卖掉,撅着屁股,朝后拖拽着不肯走。爹过来摸摸羊的脑门,给它喂了一把嫩苜蓿说:“吃吧,吃饱了再走。”又对他说:“卖了羊,别急着回来,逛逛,在馆子里吃一碗肉片泡馍再回来。”他又嗯了一声。

他才不舍得吃泡馍呢。他想,卖了羊,要给娘买一瓶眼药水,她的眼睛一刮风就流眼泪,看着叫人闹心。还有,要给爹买一包五毛钱的工字卷烟。

到了牛羊市,那里人挤人,嘈杂声,牛羊的嗷叫声响成一片。他刚牵着羊挤过去,就有人过来问:“羊卖不卖?”他点点头。那人问:“想卖多少钱?”他说:“瞧这羊多肥壮呀,你能看多少钱?”那人手里握顶草帽,过来扯住他的手,捏了一下两根手指,又捏了一下五根手指。

他说:“成。”这是爹叮嘱他的,能给到二十五块钱就卖。

那人看了看羊说:“痛快。”

他数了钱,揣进贴身的布兜里,用手摁了摁,才将羊缰绳递到那人手里。羊咩咩叫着,眼巴巴盯着他,撅着屁股不肯跟那人走。

他摸了摸羊头,鼻子一酸,转身就走。

出了牛羊市,他先到药店,给娘买了一瓶眼药水,又到百货商店给爹买了一包工字牌卷烟。

走到泡馍馆门口,他朝里边瞅了瞅,咽口唾液走开了。

过了桥,到了街口上,一个女子叫住了他。

她长得很好看,细细的眉毛,笑起来像一朵花儿。她朝他招着手:“哥,过来,你快过来。”确定她是在叫他,他的心就扑腾扑腾的跳,像要跳出口。

见他站着没动,她过来抓住他的手。

她身上有一种好闻的味道。他感到有些眩晕,竟鬼使神差地跟着她进了街边的美发屋。

那时,刚时兴穿喇叭裤,烫发。不过小镇上的人脑筋还比较落后,很少有人来烫卷发。

进了屋子,她探出身子去,朝两边看了看,就快速地关上了门。转过身,她胸脯一起一伏的,喘息着,将柔软的手指搭在他的肩上,附在他耳边小声道:“哥,就让妹子陪你耍耍?”他竟然点了点头。

那是他这辈子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跟一个好看的女人干那种事。

从美发屋出来,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记得她附在他耳边轻声地说:“哥,这是妹子的头一次,今儿就给了你。”她目光湿湿地瞅视着他:“你会记着俺吗?”他点点头。

现在,他心里全然没有了刚才那股亢奋、刺激、眩晕的感觉,像做贼一样。

兜里的钱,除了给娘买眼药水,给爹买工字卷烟,剩下的二十四块钱全都稀里糊涂地给了她。

他开始后悔起来:钱没了,还跟人干了那种事。这要让爹和娘知道了,还不得气死?那可是一对要脸面的人,一辈子就没让人戳过脊梁骨,说过一句过分的话。再说了,钱没了,年咋过呢。

他蹲在桥头的老槐树下抱着头呜呜地痛哭起来。有人围过来问他出了什么事,是不是被人偷了,他摇着头,什么也不肯说。

直到集市散了,街上已没了什么人,他还在桥头上来回踱步。他的心里很矛盾。想起她白白的身子,温热的鼻息,他的心就狂跳不止。他打心眼里感激她,是她让他有生以来头一次尝到了那惊心动魄的,千回百转的女人的味道。

但想到回家爹妈问起钱的事,他就垂下了头,脸上爬上一丝愁云。

最终,他还是横下心走进了派出所。

本来他只是想要回自己卖羊的钱,没成想正赶上“严打”,上边提出“对流氓团伙分子要一网打尽,对流氓头子要坚决杀掉”。

这下坏了,他的心里叫苦不迭。但为时已晚。

她被抓了起来,五花大绑,脖子上挂着牌子,上头打了一个大大的红X,押在车上游街。人们像发怒河水的一样涌过去,朝车上扔着菜叶,吐着唾液。有人举起手大喊着:“这个臭不要脸的女流氓,她竟然卷走了人家卖羊的钱,就该立即枪毙她!不能让她再祸害人!”“枪毙她,枪毙她!”喊叫声响成一片,盖过了汽车喇叭声,呵斥声。

她在车上低着头,躲避着,紧紧地咬着嘴唇,嘴角渗出了血。

他被裹在人群里,跟在车后头,脑子里嗡嗡地响,不敢抬头看车上的她。

让他后悔终生的是,游行完毕,她被押赴刑场就地正法。

听说那次严打,全国有八十多万人被处理,两万多人被判处死刑。现在想起来,仍令人不寒而栗。

后来,他悄悄盘下那个美发店,开了修鞋铺。

他想告诉那些不小心走上错路的女孩子,鞋子破了,要赶紧修补,不能等崴了脚,折了腿,毁了一生。

来人看着鞋匠,低声说:“那女的,就那个被判了死刑的女的,她是我的姑姑。”

他显然有些激动,声音带着颤抖。

停了片刻,待情绪平复下来,他接着说:“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姑姑她很爱我。她不是存心耍流氓黑你的钱。”“我——”鞋匠抬起头看着他,半晌又垂下了头。“你没有错”,他说:“我姑姑也是迫不得已!”

他上前一步,抓着鞋匠的的肩,涨红着脸嚷道:“可你知道吗,那时我爷爷得了肺病,很严重的肺病,咳得喘上不来气。后来开始吐血,一家人就慌了。我姑姑,她,她也没钱。就只能抱着我爷爷一个劲地哭。后来……”

“你别说了……”鞋匠浑身筛糠一样,颤抖不止。

“你知道吗?就因那件事,丢了两条命,两条命!”他瞪着血红的眼珠,举了举手指,带着哭腔道:“四十年了,这件事像块石头一样,压在我的心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求求你,不要再说了!”鞋匠哭出了声。

那男的捂着脸夺门而出,消失在昏暗的暮色里。

第二天,小镇上的人发现,鞋匠关了修鞋铺,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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