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贠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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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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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夏天(外一篇)

在我的家乡,夏天是漫长而闲散的。这种闲散的日子要从夏收过后,一直持续到九月份秋收到来之前。

在这漫长的几个月里,人们每天都在望眼欲穿等待中度过,等待一场新的盛大而繁忙的农事。

这个时候,他们的日子是充实而有滋味的。

刚刚经历了夏收的人们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收获的麦子晾晒干了装进囤里,紧张的身心一下子松弛下来,什么也不想做,就想蒙上头美美地睡上几天。但不出三天,心慌起来。忙惯了的人,一旦闲下来,便觉得哪儿都不舒服。他们渴望着找些事情去做。

做什么呢?对女人来说,永远有做不完的事情。她们总是觉得时间不够用。比如要拆洗被褥啦,纳鞋底啦,还有一家人换季的衣服要提前准备。平时地里农活忙,都是偷空缝上几针,这下有了大把的时间。有时她们也结伴去镇上买回一些布匹来。虽然网上的成衣很便宜,但她们还是愿意自己做,总觉得买来的穿在身上不合身,也没了那份仪式感。

男人们闲得无聊,则聚在门前的空场上或树荫下,围了一圈看下棋,有的靠墙站着,或蹲着,有一句没一句扯着闲篇。无非是你家收成如何,我家打了多少担粮食。那新麦要上囤窝一窝磨的面粉才好吃。还有,谁家的儿子在城里买了房子,谁家的姑娘找了一个有钱的人家。聊到最后,多是一些与己无关的话题。

女人早在锅台上忙开了,这个时候也是一年中生活最奢侈的时候。平日舍不得割的肉大块割回来,变着花样炖着吃,包饺子吃。邻居见了就说:不过日子啦?女人笑笑:舍不得吃,种那地干什么呀?

也有的把养了两年的大公鸡宰了,给老公娃娃进补,想把他们养得白白胖胖的,走在人前看着都体面。

当然,最受欢迎的还是自己磨的面粉蒸的凉皮,擀的凉面。再有,就是早起熬的麦仁汤,或现做的浆水鱼鱼,既爽口,又解暑,是最好不过的夏令食品。

夏天,经常有外乡人开着蹦蹦子(三轮车),载了新鲜的豆腐、漂亮的碗碟,在门口敞开嗓子喊叫着:换豆腐喽,换碗碟喽!农村人很少掏钱买东西,都是换。听到喊叫声,女人们放下手里的活儿,有的围裙也顾不得解下,就跑了出来,围着换碗碟的唧唧喳喳,讨价还价。一边嚷嚷着,一边拿起碗碟挑着毛病。只有挑出毛病,才能把价钱压下来。价钱说好了,再谈换的事儿。

实际上,拉来换的东西,多是一些在城里卖不出去的残次品,便宜处理。对外乡人来说,他们有的是路子,来的不贵,只要给粮食就换。

女人们挑来挑去,挑好了就回家去装麦子。

在树荫下看下棋的男人扭过头喊着:少换点,败家娘们,那东西既不能吃又不能喝!女人不满地顶一句:不就是一两升麦子嘛,瞧把你急得,小气鬼!

拿到手的碗碟,女人们左看右看,相互比较着,这个说那个好看,那个说这个好看。有的拿到家门口,又折身去调换。外乡人总是不厌其烦地换来换去,直到她们心满意足为止。

漫长的夏天,看下棋、扯闲篇,也有看烦的时候,无话可聊的时候。

这个时候,男人们就突发奇想,开着蹦蹦子,拿着网兜,去十几里外的河滩上抓鱼。河滩里水浅,不远处在修大坝,鱼儿受到惊吓游走了。水里只有一些蝌蚪一样游来游去的小鱼苗。他们常常是欢欢喜喜地去,两手空空一脸沮丧而回。

女人们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的狼狈相,忍不住笑弯了腰,上气不接下气地打趣道:大热天的不好好在家呆着,这是何苦来着?男人一脸的无奈。在他们看来,能不能捞到鱼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人不能闲着,得找点事情干。

男人们仍不肯善罢甘休。他们找来潮润润的麦秸秆,编了拳头大小的笼子,跑到收割后的麦田里,或钻进一人高的玉米地里,拨开绿得透亮,风一吹沙沙作响的玉米叶,蹑手蹑脚地,捕捉肥绿的蚂蚱,拱着头一身斗志的蛐蛐。不出几天,金黄的蚂蚱笼子就挂满了院里的树梢。躺在屋檐下,听着此起彼伏的蛐蛐歌唱,或过去,用一根细小的草棍,逗着笼子里的蚂蚱,倒也惬意。

但到了夜里,笼子里的蛐蛐蚂蚱一叫,引得院子里草丛中的蛐蛐跟着叫起来,叫声响成一片,就揉碎了如水的月光,嘈得人也不能入眠了。

女人于是抱怨男人闲得慌,不想让人过清净日子。放了吧,又舍不得,像割自己的心头肉一样。

北山上的海拔高,昼夜温差大,早晚很是凉快。聪明的城里人就在夜晚或周末,开着车来山里露营,纳凉避暑。

我们那地方是一块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站在山上往南看去,一字排开,是绵延逶迤的唐十八陵。

最出名的昭陵是唐太宗李世民与文德皇后长孙氏的合葬陵墓。其地处泾河之阴、渭河之阳,南隔关中平原,与太白、终南诸峰遥相对峙东西两侧,层峦起伏,亘及平野。主峰九嵕山山势突兀,周围分布着九道山梁,高高拱起,如九龙聚首。

据史料记载,昭陵工程由阎立德、阎立本兄弟精心设计。其布局是仿唐长安城由宫城、皇城和外廓城组成。绵延数十里,气势宏大,蔚为壮观。城墙四隅建有角楼,正中各开一门,南曰“朱雀门”,北曰“玄武门”,东曰“青龙门”,西曰“白虎门”。

昭陵西边是地处武将山的建陵,这是唐朝第八位皇帝唐肃宗李亨与章敬皇后吴氏的合葬陵。建陵东与昭陵遥相对望,西与乾陵隔川呼应,北靠群山,南面就是广阔的关中平原。

据《小方壶斋舆地丛钞》记载:“九嵕山下陪葬诸王七、嫔妃八、公主二十二、丞郎三品五十有三、功臣大将军以下六十有四。”陪葬墓多达193座,是历代帝王陵寝之冠。说得上名的有长孙无忌、程咬金、魏征、秦琼、温彦博、段志玄、高士廉、房玄龄、孔颖达、李靖、尉迟敬德、长乐公主、韦贵妃等,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这绿树葱茏的陵山就成了城里人夏天向往的去处,他们三五成群,携家带口,来来往往,乐此不疲。

除了纳凉,还有就是沾沾那里的贵气。

晚上,陵山上有纳凉晚会。人们围坐在一起,燃起篝火,吃着烤肉,喝着啤酒饮料,跳着欢快的舞蹈,常常流连忘返。

这下,村里的人就有了事情干。男的开着蹦蹦子,女的臂弯里挎着篮子,装着自己做的烤饼,或者香包、鞋垫、手工艺品去那里摆摊变卖,倒也抢手。

有时,看着那些城里人喝高兴了,起来扭着屁股,舞动着手臂,脸上放着光,跳得起劲,他们也忍不住想试一试。

再去的时候,太阳还有一杆子高,女人就催着男人早点动身。男的磨磨蹭蹭的,破天荒洗了头,进屋去换上雪白的衬衫、背心,出来神气地仰着头,问女人咋样,女人觑一眼道:嗯,蛮精神的嘛,难怪说人靠衣装马靠鞍,捯饬一下,就是不一样了。人嘛,就应该这样,活得漂漂亮亮的!

女人也穿了平时不舍得穿的漂亮衣裙,还描了眉,扑了粉,涂了口红。

到了那里,那些城里人过来买东西,却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她们。于是,她们叹着气,悄悄地打消了跟在人群中扭一扭跳一跳的念头。她们心里清楚,尽管是夜晚,尽管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但还是融入不了那些城里人的队伍,总觉他们之间隔了些什么。就像农村人到城里去,尽管你在那里买了房买了车,有了工作,但还是融入不了城市,总觉得那不是自己的家。

不管怎样,村里的男人女人们还是很高兴。因为有了这些城里人的光顾,寂静的山村不再寂静,漫长的夏天不再漫长。

山里的风


 山里的风是很频繁的,几乎一年四季都在刮。有时风很大,刮得人睁不开眼,站都站不稳。对于刮风,女人们是既欢喜又忧愁的。欢喜的是,刮风天,就不用下地了,那样的话便可以在家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比如针线活。或者做一些好吃的,犒赏自己。忧愁的是,风太大,担心地里的庄稼被刮倒,那样的话就得不偿失了。

还有,女孩子最怕刮风。刮风天是不能穿漂亮裙子的,也不能穿想穿的薄衫,因为风一刮就掀了起来。

不管你欢迎还是厌恶,风仍没日没夜地刮个不停。而且是倒着刮,直往裤腿里、裙子里灌。走路的时候双腿得紧紧地夹着裤子,或用手扯着裙子。

风有时像是故意的,人们需要它的时候,它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不知跑哪儿去了,半天也不来。最头痛的是夏天碾了麦子,需要借风扬场,把麦壳吹走。这时半天也没风。男人们有气无力地坐在碾麦场上,脖子上淌着汗,不停地抬头瞅着树梢。树梢半天纹丝不动。

好不容易等到起风,他们欣喜地站起来,操起地上的木锨,铲起麦子高高地抛撒到空中,然后抬头瞅着。风却故意捣乱,你朝那边扬,它朝这边吹,你朝这边扬,它朝那边吹,弄得那些老把式跑来跑去都不会扬了,头发里、衣领里灌满了麦壳。麦壳没扬净,人却成了大花脸。

风有时也不长眼。有一回母亲刚将父亲脱下来的白衬衫洗净了挂在院子里的铁丝上,就从屋顶上刮过来一阵飓风。母亲抬头看时,就见门口有人在跑,一边跑一边喊着:快去捡苹果,队里的苹果吹了一地,去晚了就没了!母亲愣了一下神,就把挂在铁丝上的白衬衫抛到了脑后,加入捡苹果的队伍,跟着就跑。到了那里,苹果没捡到,回到家铁丝上的白衬衫却不翼而飞。母亲当下便傻了眼。她嘴里嘀咕着,把院子里,门前的水沟里、草丛中找了个遍,白衬衫就像失踪了一样,没了踪影。她又挨家挨户问过去,大伙都摇着头说没看见。

怪了,难不成它是长了翅膀飞到天上去啦,或者长了退跑到十里外的河滩里去啦!母亲坐在门前的土堆上,红着脸气呼呼叫骂着:我就不信这么大的村子,没一个人看见。一件衬衫呢,又不是跳蚤!乡里乡亲的,别怪我话说的难听,谁拿去了也好过不了!有人开了门,见母亲在叫骂,又退了回去,咣啷一声关上门。

父亲出来将母亲往回拽,母亲撅着屁股不肯回去,她带着哭腔道:刚做的衬衫,穿了没几天,才洗了一水。那可是花了几尺布票,几块钱扯的的确良呢!父亲小声乞求道:丢都丢了,再骂也找不回来了,你就别丢人现眼了嘛!

母亲甩开父亲,嘴里依旧不依不饶地叫骂着:不就一件衬衫嘛,拿去了也好过不了!她知道丢了就很难找回来了,因为村里很多人都做了白的确良衬衫,而且都是一个裁缝做的,样式都差不多,那上头又没印字。

母亲还是有些闹心,晚饭也没吃,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扭过脸生着闷气。

一弯银白的月牙爬上了屋顶,一忽儿钻进云里,一忽儿又探出脸来,像是在逗母亲开心。母亲却无心他顾,低头不言不语,闷闷不乐。

村子里静得出奇,只有风刮过树梢,发出呼啦呼啦的声音。

忽然母亲听到门口有走动的声音,她本能地站起来,朝门口跑去。拉开门,四下里瞅瞅,连一个人影也没有。母亲正在纳闷,发现地上有一团白晃晃的东西。她心里一阵惊喜,弯腰捡起来,正是父亲的白衬衫,叠得方方正正的,放在那里。

他爸——你快来看,谁把衬衫给送回来了!母亲激动地朝屋里喊着。进了屋,父亲说:我就说嘛,不就一件衬衫嘛,谁会昧了不成?你还骂得那么难听!你说,一个村住着,这还咋见人嘛!

你别说啦,人家不是着急嘛!母亲像做错事的孩子,低头忸怩着,不好意思地说:都怪这张嘴,一着急就瞎秃噜!

第二天,不少人见到母亲就问:衬衫找回来啦?是不是谁拿去了,想一想不对劲,又给偷偷送回来啦!母亲听罢绯红着脸,摆摆手道:这茬,就别提啦!

我们北山上的风有时还会送来钞票呢。还有一回,大白天又刮起了风,卷得院子里的树疯狂摇摆着手舞足蹈。母亲进屋去找了两根绳子,想把那棵刚栽的杏树左右绑起来,以防刮断。

风很大,刮得睁不开眼。

母亲走到树跟前,发现树干上紧贴着一片绿色的东西。她揉了揉眼,弯腰捡起来一看,是两块钱!这是谁的钱嘛,母亲问父亲,是不是你掉的,两块钱!父亲眨着眼道:我没掉钱啊!那是谁的嘛,咋会刮到咱们家来!

风停了,母亲手里攥着钱,挨家挨户地打听,谁家丢了钱,大伙都不知所措地摇着头。

这就怪了,难不成是天上掉下来的嘛!两块钱,不少呢,能买四五斤肉,二十斤盐巴呢,够一家人吃上一年呢!咋会没人认领呢?母亲正在犯愁,住在村东头的四海气喘吁吁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婶,婶子,是我丢的,两块钱!真是你的?母亲狐疑地打量着四海:你不是昨个才问你叔借了五毛钱嘛,说是给娃娃看病抓药。这有两块钱,还用借五毛钱?

四海被问得张口结舌,低头扯着衣角。母亲接着奚落道:不是婶说你,做人要堂堂正正,不能动歪心思,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

四海被羞得满脸通红:婶,您别再说了,这钱我不要了!说着低头转身就走。

后来,这钱在我家放了一个月也没人来认领。母亲便和父亲商量:既然没人来领,就权当是四海丢的吧。他家娃娃多,媳妇又多病,就当是好心人资助他家的嘛。

记得四海从母亲手里接过钱,一迭声地道着谢:多谢婶子,多谢婶子了!母亲笑笑说:要谢就谢风吧,这钱是它知道你家有困难给送来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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