贠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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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是个极容易满足的人。有一年端午节，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刚煮出来的粽子，我爸忽然看着我妈问：哎，我说，今儿过节，当着孩子们的面，你能说道说道自己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吗？
我爸问这话时院子里的树上落了一只喜鹊，正嘎嘎地叫着。我妈朝窗外瞥了一眼说：一大早的这喜鹊就叫个不停，难不成有啥喜事降临到咱们家？说着瞅了我爸一眼。我爸放下手里的艾叶，抿着嘴只是笑。那时他刚发了工资，可能是想给我妈买件中意的东西，给她一个惊喜。
笑啥笑？快说嘛！
我妈仰起脸想想说：我嘛，能有啥愿望。她看了我爸一眼，不过嘛，只要你在外边工作顺顺利利的，不受人挤兑，有钱挣就成！
我爸说：这是自然的啦！还有吗？我妈想一想，又看着我们姊妹几个：还有嘛，就是只要孩子们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能吃饱穿暖，我就知足啦！
瞧你妈那点出息！我爸有些失望。
我妈在这个家里是最辛苦的，我爸打心眼里想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意，我妈却始终不提她自己想要什么。
后来，我爸自作主张，在商店里买了一块花布回来，我妈见了就没给我爸好脸色，沉着脸道：不声不响的，花那冤枉钱干嘛，看着都贵！
我爸嘴张了张：这不是要过夏了嘛，你那件衬衫不知穿了多少年啦，颜色都吃没啦！
那不还能穿嘛，乱花钱！
我爸一走，我妈又高兴起来，拉着我姐我妹到街上的裁缝铺去，给她们每人做了一件短袖衫。回来左看看右瞧瞧，又到院里的花坛中折了一支刚开的栀子花过来，低头凑在鼻子下嗅了嗅，插在妹妹的鬓角上，将脸朝后移了移，打量着喜不自禁道：嗯，瞧我小姑娘穿上这短袖衫，别上花儿多美呀！别说，你爸还蛮会挑颜色的嘛！
我妈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那还是我姑姑给女儿结婚，不去不行。平时她总是说，又没啥事，去那么远的地方干嘛呀！
在我们北山人眼里，县城是个非常遥远的地方。那里，除了花钱，没啥好。
我妈这次是不得不去县里，亲外甥女办婚礼嘛，舅舅舅妈哪有缺席的道理？不仅要去，还得穿得漂漂亮亮的，给外甥女撑足颜面。再说了，姑父在县里当干部，去的人一定不会少。那么大的场面，也不能给北山人丢面子嘛。
我妈翻箱倒柜的，找出我爸那件穿了没几水的白的确良短袖让他换上，又拿出那件新做的毛蓝裤子看了看，思忖片刻说：干脆这件也换上吧，这个时候不穿啥时候穿？要给外甥女长脸呢！
等我爸换好衣服，我妈盯着他：嗯，像个干部，蛮体面的嘛！
轮到我妈自己她却犯了难。找来找去，也没找出一件像样的衣衫。我爸小声抱怨道：都怪你，上次给你买那花布，非要给孩子做短袖衫。
没事儿，我妈故作轻松地辩解道：我寻思那不是太花哨了嘛！她站起来笑笑：你再等我一会嘛，我自有办法，去去就回！
令我爸哭笑不得的是，我妈居然出去借了一件衬衫回来。我爸说：你可真行，走亲戚的衬衫竟敢去借，传出去就不怕人笑话？我妈大大咧咧道：这有啥嘛，别磨蹭了，快走！
我妈一辈子心里头只有我爸和我们这几个孩子，唯独没有她自己。她一辈子都在为我们而活着。小时候，她担心我们吃不饱肚子，穿不暖衣衫。长大后，又担心我们的工作，担心我们找对象，担心我们买房子，总之操不完的心。我们高兴她跟着高兴，我们发愁她比我们还愁。
有一回我生病住院，我妈来镇上看我，一进病房瞧见我脸色蜡黄地躺在那里，手臂上插着针管，她的眼泪就下来了：瞧瞧，这是遭了多大的罪呀！又搓着手，一个劲地说着：老天爷，能替的话就让我去替孩子生病吧，有什么病呀灾呀就都落在我身上吧，让孩子快点好起来吧！
我听了再也忍不住，扭过脸去跟着流起泪来。
我妈对孙女十分疼爱。我女儿从小身子骨比较弱，我妈就去庙里祈福许愿，就给女儿请了一根红绳回来，拴在手腕上。她每天做好了饭，都要先给家里供奉的菩萨敬献。看着她双手合十，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祈求菩萨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我心里竟有些好笑，笑话她太过迷信。
我妈是个一向做事有始有终的人。在庙里许了愿，到了年底，她就去还愿。去的时候表情极其凝重，还挎着篮子，里边放了香烛、贡品和她自己都不舍得吃的糕点、水果。
在我妈看来，只要我们平安、健康、幸福，要什么她都愿意给嘛。
我妈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去县城，是她已经病得很重，躺在炕上咳得出不来气，我爸叫来一辆面包车，不容分说将她送到了县医院。她平时就身体不好，老是咳嗽。有时咳得夜里连觉都睡不着，我们却没当一回事。我爸叫她去医院看看，她总是说：没事，老毛病了，吃点药就好啦！
我去医院看她，她仍说没事，快去上班吧，别耽误了工作！还强打起精神，坐起来，转动着身子说：瞧瞧，真没事喽，能吃能喝的！
没想到，这次我妈却没能扛过去。她在医院躺了十多天后，带着遗憾悄悄地离开了我们。
我去病房收拾东西的时候，同病房的人摇着头说：你妈真是个刚强的人，那么痛，她竟然一声不吭。但我夜里起来上厕所，还是听见她蒙在被窝里偷偷地哭泣。她还是放心不下你们这些子女啊！
我听了瞬间泪奔，泪水如决堤的海水，喷涌而出……
我妈一辈子都在为我们操心，但在她人生的最后时刻，在她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候，我们却没能为她做些什么。别看她平时大大咧咧的，还装作满不在乎地说：生死嘛，这有啥嘛！真要到了那一天，你们千万别太伤心，就当我去出远门喽。以后，就要靠你们自己照顾好自己啦！
我能想象得到，我妈在走的那一刻，对人生，对我们那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家是多么的留恋和不舍啊……
现在每每想起这些，我的心里仍翻江倒海，隐隐地痛。
今年夏天北山上的栀子花又开了，开得一片雪白。那是妈妈最喜欢的花儿，也是夏天里未知的希望和喜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