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贠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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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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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故事二题

人心

东西丢了可以找回来,但人心丢了,就很难再找回来。

我妈说,北山上啥也不缺,就是缺钱。

她说,村里人嘛都穷怕了,就想着过好日子呢。

但包产到户几年过去了,村里还是老样子,除了囤里有一把粮食够吃外,没多大的变化。看着别的村热火朝天地奔上致富路,还涌现出了万元户,胸前佩戴着大红花,开着小四轮拖拉机拉到镇上去接受表彰,村里人既眼红,又着急。

这可咋办呀?大伙在一起议论着,认为北湾之所以在致富上落后于别村,主要是因为村干部年纪大了,跟不上形势。于是他们背地里撺掇着,组织起来,要求村支书、村主任下台,并召开村民会议、村民代表会议,重新选举新的村主任、副主任和委员。

镇上的领导还下来参加了会议,说这是个好现象,村民自治嘛,就是要发扬民主,让村民选出自己认可的人来当村干部。

新当选的村干部都是年轻人,脑子活泛,并且有朝气。但他们上台后,村民们却发现,他们并不像大伙预料的那样,没有把一门心思用在带领大伙致富这件事上。

当初村民们可是抱了很大希望的,为了给新当选的村班子壮威,他们还敲锣打鼓,请来县里的戏班子,在村头上唱了三天大戏。唱的就是新编现代戏《支书下台唱大戏》,展现了社会转型期人们对新生活的期待。

然而,新班子上台后,并未给村里带来什么变化。他们每天除了催粮要款,挨家挨户吆喝着催收农业税、特产税外,好像就没别的事可干。说白了,就是记挂着那笔村提留嘛。

还有就是迎来送往,巴结讨好镇上的干部。

没想到会是这个结局。但凡镇上的干部下来检查,他们就开着四轮拖拉机,拉到村口去下馆子。又是杀鸡,又是抓野味。吃饱喝足了,醉醺醺地打着嗝,回到村委会,关上门又打扑克。谁输了就往额头上粘纸条。有村民为地畔子闹了矛盾,来找村干部评理。年轻的村主任不耐烦地摆摆手道:去去去,没瞧见忙着吗,添什么乱嘛!

村民们大失所望,这一届还不如上一届。

后来,他们说啥村民们都不再相信,村上开会也没人去。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道理他们还是懂的。有一阵子受到镇上的批评,他们便想干出点成绩来,给上边看看。干什么呢?农民嘛只能在种地上想办法。问题是村里人根本就不信任他们,他们说东,村民们偏要向西。

不如这样……主任附在支书耳边耳语一番。

按照说好的口径:村主任在喇叭里一遍遍地喊着:村民同志们,要致富跟党走。我们村两委经过认真研究,今年大家千万不要种西瓜,大荔、泾阳那边把地全都种了西瓜。都种西瓜卖给谁呀?要种建议大家还是种西红柿,谁家要西红柿苗,可以到村委会登记一下。

关掉喇叭,村干部们窃笑着。走着瞧吧,按照这些村民的个性,他们一定会选择种西瓜。这也是村干部的本意。

果然不出所料,村民们没人种西红柿,把留下的地都种了西瓜。

那一年渭河上游发了大水,把大荔、泾阳的西瓜全淹了。而上湾的西瓜大面积丰收,满地滚瓜溜圆。村民们在种西瓜时又施了油渣,田里的西瓜又大又甜,一开园每斤批发价就卖到了八毛钱,这下可把大伙给乐坏了。

西瓜卖了大价钱,村民们却没人感激村干部。

提起这届村干部大伙就气不打一处来:都怪我们当初瞎了眼,这些人哪是来带领我们致富的?他们就是来祸害我们的!幸亏没听他们的,要听他们的,还不把大伙日弄到阳沟里去!

这一年山东那边的西红柿丰收卖不出去,全拉到了陕西,一斤两毛钱也没人要,一车一车的西红柿都烂掉倒进了沟里。

村干部们更是有口难言。

村民对他们彻底失去了信任。

不行,不能让他们再祸害村里了。村民自发组织起来,又选举了新的主任、副主任和委员,想要取代那一届不作为的班子。其实大伙的心里很简单,不管谁上台,只要给大伙办事,愿意带领大伙致富他们就支持。

往往事与愿违。新班子选出来后,那一届班子死活不交权,还扬言说他们的选举是非法的,要上县里去告他们。新当选的班子自然不肯示弱,又急于求成,想给村民一个交代,就自己找人刻了一套印章。这下,村里就有了两套班子。

这事在县里一下子炸了锅,也成了全镇人的笑话。

结果两个班子都被解散了。

再选,却没人愿意干。

一段时间里,村委班子基本上处于半瘫痪状态。直到县里搞扶贫攻坚,派来一个年轻的第一书记,村班子才算慢慢地恢复了正常。

这第一书记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娃娃,大学刚毕业分到县里一个单位,屁股还没挨板凳,就被派下来扶贫。名义上是第一书记,可那是个没人愿意当的官儿。村里人见了那女娃娃就打量着她:这娃长得蛮精神嘛,瘦瘦高高的,脸也白白净净的,可别让那帮人给带坏了!

他们表现出来更多的是一种怀疑和不屑:不是我们小看这第一书记,就凭一个黄毛丫头就能把村子给搞好了?

这第一书记看上去是下了决心要在村里干出些名堂来。但这谈何容易,村民们压根就不信任村干部。

有人说,瞧着吧,她也就是图个一时新鲜,待不了多长时间就会灰头土脸地回去。村民们都等着看笑话:这娃真不自量力呢!

这第一书记来我家走访,一进门就被我妈取笑了一番。

我妈看着她说:哟,这是谁家的姑娘呀,长得这么好看,咋没见过呢?她说:婶,我是咱们村新来的第一书记,我叫李梦,木子李,睡梦的梦。以后还请您多支持我的工作!

她伸出手和我妈握了一下。我妈一个农村妇女还没跟人握过手,她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才伸出去和她握了一下。她的手很细嫩。我妈握着那细嫩的手,不自然地笑笑:我一个大字不是几个的农村妇女,能支持你啥工作嘛!你不介绍,刚才我还以为你走错门了。坐,快做嘛,我去给你倒杯水喝。

她说:婶,谢谢,您别倒了。我来就是想听听您对村里有啥意见。我妈说:我?我能有啥意见嘛!她心想,这村干部啥时候把我当过一回事,提意见也是白提嘛。

但我妈想一想还是说了一句:姑娘,听婶一句劝吧,你就别费那个劲了。不是婶给你泼冷水,没用的。这李梦笑笑,坐下说:还没干怎么就知道没用呢?她说:婶,咱村的资源不错,只是没很好地利用到致富上。你看,咱这北山,海拔高,土层厚,光照充足,这么好的条件,为啥就不栽种水果呢?

我妈还是摇着头:你说这些我不懂。她故意岔开话题:姑娘你和村里那些干部不一样,一瞧就不是个奸诈狡猾之人。婶问你,你是不是县里没人?不然的话,一个刚工作的大学生,咋会被下放到村里来!要不就是得罪了人!

李梦看着我妈笑了。她往我妈跟前坐了坐,拉着我妈的手说:婶,跟您说实话,下来前我还真犹豫过,怕干不好。但下来一看,这一步算是迈对了。你说村里工作要好做,那还要我们来干什么?

我妈偏着脸,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像是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呵,小姑娘蛮有志气嘛,这性格婶喜欢!

婶,那您快跟我说说嘛,您对村里有啥意见或者建议?

我妈抿嘴一笑说:要我说呀,就村里眼下这情形,说啥也没用,磨破嘴皮,不如干出样子嘛!

就这么简单?可不就这么简单嘛!

李梦似乎有所启发,她站起来,甩了一下很飒的短发,握住我妈的手:婶,谢谢您!

她朝我妈摆摆手:婶,我走啦!

望着她瘦峭的身影,我妈嘴里嘀咕着:还是个小姑娘嘛,这么重的担子就压在了她的肩上。

这一刻,我妈的心里有些湿润。她想,我也是有姑娘的人嘛。

谁也没料到,这看着瘦瘦高高的小姑娘还真有两下子。来村里不到一个月,就从县里要来拨款,叫来碾路机,把村里那条土路给碾平了,铺了柏油。

望着眼前平展展的柏油马路,我妈说:再不用担心把屁股颠成两瓣了!

路还没铺完,人心就开始回来了。

女人的能耐

北山人的性格是很拧的,就像关中平原上日夜奔腾的河流,泾水清,渭水浊,它们是相融的,又是清浊分明的。

千百年来,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一直把颜面和志气看得比命都重要。虽然日子并不富裕,但他们始终恪守着人穷志不短的祖训。如果有人被发现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比如偷鸡摸狗,抓了人家的鸡,顺了人家地里的嫩玉米等等,那是要被嗤笑和鄙视的,会在全村人的面前抬不起头来。

十几年前,上湾村的几个青年后生跑到下湾村,趁人不注意,偷了人家正在下蛋的两只芦花鸡,抱到河滩里去,拧断鸡脖子,准备烤了吃。结果被人追过来抓了个正着。本来他们想赔些钱私了,但对方不依不饶,执意将人扭送到派出所。后来还是村干部去将人领了回来。这下全镇人都知道了上湾人手脚不干净,见了上湾村的人便指指点点,说那一村人都是贼,得防着点。弄得上湾人很长时间在人前抬不起头。

后来,参与抓鸡的一个后生,因受不了镇上人的白眼喝了农药,拉到卫生院没救过来。这下,两个村子就结下了仇。以至于十多年里互不通婚,北湾的小伙子不娶南湾的姑娘,南湾的姑娘不嫁北湾的小伙子。但我姐不知吃错了什么药,非要嫁到南湾去。

在我姐要嫁到南湾这件事上,是北湾人的禁忌,容易触犯众怒,多少年来是没人敢触碰的。我爸迫于村人的压力,始终不敢表态。我妈这时不管不顾的拧劲儿却上来了。她对我姐说:姑娘,只要你是真心喜欢,你爸不岀头妈给你做这个主!北山人都是明事理讲道理的,我就不信了,这仇还能世代结下去?我倒要看看,到时谁敢拦着我嫁姑娘!我爸盯着我妈劝道:你可别胡来啊!我妈说:你去称二两毛线到村里访一访,我嫁到这上湾村二十多年,什么时候胡来过!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爸在有些事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英明的。比如我姐这件事,如果村人较起真来,那也是我妈做的主。女人嘛狗皮袜子没反正,谁会跟一个女人过不去?好男不跟女斗嘛!他俩经常在一些事情上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演给外人看。

事情的演变果然如我爸所料,在我姐出阁那天,村人还是给来了一个下马威。家里摆好了酒席,没一个人光顾。另一边,村里一帮小伙子骂骂咧咧堵在进村的路上,不准娶亲的队伍进村。我姐急得差点哭岀声来。我妈镇静自若,不慌不忙道:别担心,有妈呢!她换好衣服,拉着我姐的手说:走,妈送你出村!我爸说:去了好好说嘛!我自有分寸!我妈说: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吧!

到了村口上,那帮小伙子见我妈挽着我姐的手过来,就有些胆怯。但那个喝农药去逝的小伙子的弟弟横在路中间说:今天谁也不许过去!其他人见状跟着起哄,上前堵住去路,看样子有些麻烦。

令他们感到意外的是,我妈并未大声叫骂,而是老远地就捧着笑脸,点头哈腰道:大兄弟大侄子们,我知道你们都是懂道理的,大喜的日子,不会真为难我的。他们听了不说话,过一会默默地让开一条路。那个当弟弟的,还想阻拦,被劝到了一边。

走到他们身旁,我妈还拱手说:晚上都去家里喝喜酒啊,管够!说罢拉着我姐就走,唯恐他们变了卦,追上来拦住不让走。

事后,我爸不得不承认,还是你妈厉害,一岀马把那帮臭小子全都给镇住了!我妈听了笑道:哪是我厉害呀,是人家都讲道理嘛!

在北山顶上,有一个冰窟,夏天也结着厚厚的冰。

我妈说,瞧着吧,等北山上的冰化了,南湾北湾就该汇成一条河了。

此后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儿,让我妈在南湾北湾名声大噪。

那天,我妈去玉米地里解手,听到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声,她回头一看,一个小伙子怀里抱着十几个玉米棒子站在那瑟瑟发抖。我妈过去揪住那小伙子的衣领打量着他:你谁啊,敢掰我家的玉米棒子!哦,我记起来了,你是南湾村于家的老幺,我认得你,在我姑娘家见过嘛!

那小伙子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鸡啄米般磕着头:婶,看在我和您女儿家是本家本族的份上,您就饶了我吧。您知道的,今年春上,我们村遭了灾。我家河滩地里的几亩麦子全被水淹了!实在是没得吃,饿得难受才……

那也不能干这事儿呀!我妈拣起掉在地上的玉米棒子塞到他怀里:走,跟我到村委会去。小伙子朝后退缩着不肯去:婶儿,您就放过我吧,今后我再也不敢了!

不行,你必须得跟我去!我妈不由分说把他拽到了村委会。村主任瞄着我妈说:你行啊,大公无私嘛!我妈说:你少废话,人我交给你了,批评批评得了,让他走吧。家里遭了灾,饿急了,一时糊涂才干了那事。

村主任说:那可不行,这回下湾村的人落到咱们手里,而且人赃俱获,说什么也得给他送到派出所去!

不就几根玉米棒子嘛,送啥派出所!我妈大声嚷道: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嘛,大道理我不懂,我就知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得给年轻人改过的机会嘛,不能一棒子打死!主任你是知道的!

村主任拧不过我妈,只好答应放人。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我妈居然回家装了半袋粮食,把那小伙子送到了南湾村,说是怕村里人为难他。

这下南湾的人彻底服气了,他们抬着猪羊到北湾村赔不是,说是没想到我妈一个女人化解了两个村十几年的怨气。

我妈常说,人的脾气不能太硬,太硬了容易折。水虽柔,亦能克钢。我爸说,我妈这叫软串子穿人。

时代总归是在前进的,当我们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的时候就会发现,每迈岀一步,眼前的道路都会变得更加辽阔。

后来撤乡并镇,南湾北湾两个村子合并,大伙一致推选我妈当妇女主任,说她是北山上罕见的百合花,只有她才配得上当这新村的第一任妇女主任。

我妈笑着摆摆手说:谢谢大伙的抬举!不过嘛,我都这个年纪了当啥妇女主任?还是让年轻人干嘛!她说:能看到南湾北湾合二为一我就很高兴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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