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贠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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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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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 言(外一篇)

我妈是个很要强的人,一辈子也没求过人。

但那一年她病了,住院了,在医院里她不得不求人。求的不是别人,是她儿子我。

这个生在北山长在北山,十分要强的北山女人,年轻时下雨天走了六十多里山路,翻过一道数公里长的山沟从县城回到家,还为我爸擀了一大碗面条。那碗面是我爸这辈子吃得最香的一碗面。他实在是走饿了,走得精疲力竭。吃完这碗面他就坐在凳子上睡着了,我妈在厦屋里铺炕的时候,厨房已响起响亮的有节奏的鼾声。以至于此后多少年我妈还说,没出过力的人走路也不行嘛,那么点路就像使尽了平生的力气,夜里睡得死沉,像被打了麻药,让人抬到沟里扔了都不晓得呢!

现在我妈明显感到力不从心了。坐在炕上啥都不干,头上也冒着虚汗。有时大口喘着气,胸口像有一块东西堵在那,堵得上不来气。

晚上就更难熬了,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她说她像躺在水里一样,身上的衣服湿透了,能拧岀水来。一会又浑身轻飘飘,像要蒸发了一样。

我妈知道,她这是在走下坡路。但又感觉像在走上坡路,很费劲。

那个曾经生龙活虎,感到浑身有使不完劲儿的女人已离她远去有时她感自己就像一截杇空了的泡桐,经不起任何一丁点风吹雨打,稍一用力,就会断胳膊断腿,轰然倒下,再也起不来。闭上眼又感到自己像一盏即将熄灭的灯,可怕的黑暗正一步步逼近她,让她不由得肩膀颤栗。

我妈平生最不愿去的地方就是医院。现在她切身感受到病是没得在谁身上,得在谁身上谁才能感受到,再嘴硬,再刚强的人,在病的面前都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我妈说,就像你外公,土匪把刀架在脖子上,他眼都不眨一下,最后还不是被病夺走了一条命?死的时候人都瘦干了,只剩一把骨头。病就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人啊,什么时候都得认命。

我妈知道,她是斗不过病了。因而在她病情发作的时候,我们叫她去医院,她就顺从地跟着去了。

病也是看人下菜碟的,你年轻时身强力壮,它知道斗不过你,就离你远远的。等你熬得差不多了,身上的零件都老化了不行了,感觉快要散架了,它就来了。在你的身体里张牙舞爪的,折磨得你生不如死,不得不认卯服输。

我妈很羡慕医院里那些岀岀进进照顾病人的年轻护士,她们的眼里都有太阳的光,走起路来就像河边上摇曳的树苗。年轻多好啊!看到她们,她就想回到北山上去,吹吹那里的风,晒晒那里的太阳。

这时她说想家了,想家里的鸡儿狗儿了。

医生说她得了肺心病,我妈眨着眼看看我和我姐说,你外婆,你舅,你大姨他们都没听说得过心脏病嘛,我咋会得了肺心病?又问医生会不会是搞错了?

医生说,心脏病有先天性遗传的,也有后天性心脏结构受损或功能异常引起的。医生见我妈听不大明白,便打了个比方。她说,心脏就像人身上的一个水泵,水泵岀了问题,没了压力,胳膊腿也是软的,浑身没劲。我妈听了点着头:听你这样说,又像是对症的。

医生还说这病不是啥要命的病,但一时半会又挖不了根。病嘛,得上就治嘛。她这样说也有宽慰我妈的意思。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妈闭眼靠在病床上,半天扭过脸来咳一声,咳得有气无力。

医院给我妈安排的这位主治医生叫王阿丽,是个看上去很干练的女大夫。她也是医院的心内科主任,学科带头人。经她手治愈的患者不计其数。

我妈的这个病好像就王阿丽大夫的账。每次住院做完检查,她给开一些药,挂上一个礼拜的吊瓶,人一下就轻松了。但回家没几天就又犯了。病就这样,好像故意在和人玩捉迷藏。大夫一来它就走了,离开医院,离开大夫回到家它又回来了。一次比一次变本加厉。

好在有王阿丽大夫,我妈就心里踏实多了。

我妈本来就是个性格开朗的人,病情好转的时候,她盘腿坐在病房的架子床上,拥着被子,比比划划,又说又笑,就像卧在丰盈的雪白之上,全然没了初来时的恐惧和悲观。

见王阿丽大夫进来,我妈赶紧止了声。王大夫人很好,每次来,都笑眯眯的,问这个好点没有,那个检查做了没有。有时还拿听诊器按在前胸后背上听听,说恢复不错,继续按时药。走的时候还会转过身来问一句:刚才你们聊什么,聊得那么高兴,怎么不聊了?又说:你们聊吧,继续聊,只别太大声,影响别的患者休息。

在医院住的次数多了,我妈和那里的大夫护士便都混熟了。她老说,最应该感谢的人就是王阿丽大夫,若不是她,她不知死多少回了。

我妈不知该怎样才能表达对王阿丽大夫的感激之情。

与很多女人一样,我妈有时高兴起来也喜欢炫耀。比如在病房里见人就说,我儿子怎样怎样,我女儿如何如何。她能感觉到,在这一点上,她终于找到了一些平衡。不管农村女人还是城里女人,在炫耀和攀比方面都未能免俗。有时那些护士大夫也参与进来,说一句,我儿子怎样怎样,女儿如何如何,老公怎样怎样了。

有人说这是一种心理缺陷,人越是炫耀什么,说明他心里越缺少什么。我妈并不认同这一说法。

人嘛,总得有一两样值得拿岀来炫耀的事情。

我不知道,我妈背着我,是不是也跟王阿丽大夫说了我儿子怎样怎样,而且说的时候两眼放光,忍不住夸大其词。

那天我去医院看我妈,王阿丽大夫正低头给她做检查。见我进来,我妈看看大夫说是我儿子,在邮局工作,专写稿子,在报纸上杂志上发了不少呢。

王阿丽大夫看了我一眼,笑笑说,见过。又说,你妈好多了,再过几天就可以岀院了。

我妈这时兴奋起来,看着我说:我这病之所以好得快,多亏了王主任。没少麻烦王主任呢。我给你说,王主任对病人很好的。你,你不是挺能写的嘛,你就在报纸上写写王主任!

了一声,王阿丽大夫笑笑,没说话。我妈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母亲对儿子的感谢。

然而,从医院岀来,我就将这件事拋到了脑后。

大概过了很长时间,再去医院的时候,我妈靠在病床上,王阿丽大夫正在给她把脉。她看上去和平时没两样,脸上笑眯眯的。但我妈脸上的表情却极不自然。见我进来,她着急地盯着我,眼里有些惊慌和不安,似乎我来的不是时候。

王阿丽大夫给我妈做完检查,朝我笑笑就岀去了。她走后,我妈靠在床上没说话,神情有些黯然。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或许这件事王阿丽大夫并未放在心上,又或许她早就忘记了。但对我妈来说,她当面许诺了王阿丽大夫,而且我也点头答应了,那就得兑现,不能言而无信。

自己引以为豪的儿子,让自己在最值得信任,最值得依赖,最应该感谢人面前食言了,这对我妈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啊!

我过去坐在床沿上,轻轻地握着我妈的手,叫了一声妈。我妈伸岀她那瘦骨嶙峋的手,拍拍我的手说,没事,没事儿嘛。又喃喃着:我想回北山去。

 

修路


在村口下了车,韩乔生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往前几步,来到小卖部。那里聚了很多人,看样子在等他回来。

乔生下了车朝这边走来,村主任陈念说:志华,快去给他拿瓶水。大热天的,啥也不干,坐在这里都岀汗。

陈志华说:主任,啥时把挂的账给结一下嘛,小买卖,还要周转呢。

陈念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先挂着嘛,村上还能赖了你的账?过阵子修路,还要请人吃饭嘛,到时免不了用烟酒,一起给你结就是了。陈志华听说修路要从她这里拿烟酒,就兴奋起来,两眼放着光:大主任,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您要用什么只管来拿

韩乔生已过了马路,从陈志华手里接过水,一气喝了半瓶,擦着嘴说:渴死人了!陈念生着急地问:咋样嘛?见到人了?韩乔生点点头:见到了。快说说,乔武厅长咋说的?

这个嘛,韩乔生扫了一眼周围的人他们一个个眼里都闪着光,充满了期待。这条路他们已等待了很多年。其他事可以放一放,但修路的事实在不能再拖了。因为韩乔武再有一年多就要退下来了,那样的话,多少年的等待就又没了希望。

快说嘛。陈念生催促道。

啊,他说嘛,修路这事,他一个人说了也不算,得上会研究。不过,他可以想想办法。

那是自然,听到这句话,陈念生松了口气,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上会嘛,就是走个过程。他是厅长,只要他同意给拨款,这事就板上钉钉,八九不离十了。

陈念生当了十几年村干部,官场上的事他再清楚不过。那些当干部的,做什么事都会给自己留有余地,不会把话说得太满。他瞅了一眼韩乔生说:快回去歇着。又说,彩霞都岀来看了几回

韩乔生没急着走,他示意陈念生借一步说话。陈念生就跟后头进了小卖部旁边的学校。学校的学生太少,留不住老师,两年前并入了镇上的中心小学。

校园里空荡荡的,没一个人。韩乔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捏了捏,递给陈念生。陈念生皱一下眉头问:咋没给嘛?韩乔生说:给了,人家不要。也是,一个村的,怕是不好意思收嘛。再说了,现在查得那么严。他多精明呀,才不会为这点小钱授人以柄。真要有事,不是得不偿失嘛!不过,咱不,人家会挑咱的理,说咱不懂规矩,想办事还不愿花钱。咱了他不收,那就是他的事儿。总之,心意到了就成。

陈念生没接信封,他说:先放你那里吧,等事办成了再想办法感谢人家

回到家,妻子郝彩霞说,回来啦,我去给你热饭。韩乔生说:回来的时候吃过了,我去睡。走到卧室门口,他看了一眼站在院子里的郝彩霞,心头竟涌上一股恻隐之心。

这个女人,她嫁进韩永门里,已有三十年了。三十年里,她先后给他生了两男一女三个孩子。现在孩子们都岀息了,老大大学毕业要求回乡,进了镇上的供电所,是个人人羡慕的单位。老二性子野,不爱受管束,在县里开了个服装店,也能够自己养活自己。三个孩子中女儿最小,也最听话,在镇上的中心小学当老师,性格随了她妈。

昏暗的夜色中,郝彩霞有些单薄。这个女人,为了这个家她已经把自己给熬干了,皮肤也没了年轻时的光彩,变得松弛,下坠。她看了一眼丈夫,落寞地走进亮着灯的厨房。

灯光下,她的头很大,额头和颧骨很突出,脖子很细。有时他真担心一风,那脖子会咔嚓一声断掉。

躺在炕上,韩乔生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本来嘛修路这件事他是不想牵扯进去的。办不成,人家会说你没上心,或者说得很难听:没那金刚钻还敢揽瓷器活儿,这不耽误事儿嘛!若办成了,也没人说你好话。他们会说,呵,无利不起早,别看跑得勤,不知从中得了多少好处呢!

都是陈念生这狗日给逼得。他说,这事嘛,我思来想去,还得是你去。一来你和韩乔武是堂兄弟,连五服都没出。二来你和乔武,还有他爱人乔叶都是打小一起长大,一起上的学嘛,他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再说修路是全村人的事,能岀上力的都得岀力嘛。

话说到这份上,韩乔生不想去也得去。他实在是有些为难。

这么多年,韩乔生和韩乔武并无多少交集。身份地位的悬殊,成为横在他们之间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十几年了,只有那一年韩乔武的父亲去世,他回来过一次,也只是打个照面,没说上几句话。办完丧事,韩乔武就把他母亲接到城里去了,此后再没回来过。

韩乔生不愿去见韩乔武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和乔叶小时候订过娃娃亲。这事村里没几个人知道。只是后来乔叶嫁给了考上大学在城里工作的韩乔武。

韩乔生到了城里并没去找韩乔武,而是悄悄地和乔叶见了一面。地方是乔叶定的,就在离长途汽车站不远的一个小饭馆,里边很干净。电话里他说这么多年没出过远门,进了城就找不着方向了,乔叶便定了一个方便点的地方。

他找了半天,进去的时候,乔叶已坐在那里,朝他招着手。这么多年,她变化不大,还和年轻时一样,长得小巧玲珑,脸上肉乎乎的。她问:孩子们都怎么样了,他说挺好的。后来说到韩乔武,她有些黯然神伤,低着头半晌没说话。过了一会,才抬起头看着他说:在外人眼里,我摊上一个当厅长的丈夫,一定是要风得雨,日子过得让人要多羡慕有多羡慕。

实际上不是那样的。她扭过脸去瞅着外面,肩膀微微地颤抖着。停了片刻,转过脸来盯着他说:这么多年我过得并不幸福。她的声音有些嘶哑。他局促不安地坐在那,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瞧我,多少年没见,一见面就跟你说这些干嘛。她抬起头,搓了搓脸,吸了一口气说:服务员,点菜!

那天,他们吃的米饭,要了两个菜。本来她想多点几个菜,他说吃不了。吃饭的时候,她心情不好,一直低着头,往嘴里扒拉着米饭,过半晌才看他一眼说:吃菜,多吃菜呀。吃完饭他要结账,她抢着付了钱。

他寻思了半晌,不想说修路的事。她却说,那事我会跟他说说,应该问题不大。不过有些事也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得上会。他拿出信封给她,说是村里的一点心意。她推脱着没要。

事情就是这样。

过了一个多月,修路的事还是没半点音讯。村主任陈念生就又有些坐不住了。他说,你再去看看嘛,权当尽心呢!韩乔生仍旧有些为难。陈念生就说:要么我跟你一起去吧?韩乔生怕前边的事情穿帮,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他再去一趟。他说:就这一次啊,下次别再找我啦!

这次韩乔生没有提前联系乔叶,而是到了车站旁边那个小饭馆,点好菜,付了钱,才给乔叶打电话。让他深感意外的是,乔叶一改上次的伤感与苦闷,似乎心情很好,穿了一件粉红的,带暗花的薄衫,一脸的轻松愉悦。一见面,她就指着韩乔生说:瞧瞧,还敢说你没进过城,找不着方向?

没办法嘛,韩乔生说:他们又逼着我来问问你修路的事。

先吃饭嘛,吃完饭再说。乔叶放下肩上的包说:今儿我高兴,咱喝点吧,一会我还有话跟你说。韩乔生就要了两瓶啤酒。

几杯酒下肚,乔叶便有些站立不稳,她端起酒杯眯眼盯着韩乔生说:来,乔生,咱再喝一杯。韩乔生劝她少喝点,她说没事,你放心,我什么时候醉过!说着,脚下一葳,差点摔倒。韩乔生忙伸手扶住她。

乔叶趁势靠着韩乔生坐下,忽然将手伸过来,紧紧地抓住他的手。韩乔生有些惊慌失措,看看四周,忙拨开她的手。

乔叶似乎有些生气。刚刚还风和日丽的圆脸一下子拉了下来,往边上坐了坐,转过脸去看着外边不说话。

两个人就那么干巴巴坐着。有几次韩乔生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走的时候乔叶说:以后你就别跑了,那事估计没戏。

不是说问题不大嘛,咋又没戏了?韩乔生一脸的不解。乔叶不看他,冷冰冰道:全省有那么多路要修,那轮得上一条村道!韩乔生心里叫苦不迭。

回到村里,一群人仍在小卖部前等着。韩乔生想直接回家,被陈念生叫住。他问:咋样了嘛,款什么时候能拨下来?

韩乔生说:啊,估计没戏啦。他低着头,声音很小。

咋又没戏啦?陈念生过来打量着他问:咋回事嘛?他一脸沮丧:我也不知道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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