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贠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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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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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乡村(外一篇)

每年到了七月七,北山上就热闹起来。经历了漫长的夏收,刚从繁忙的劳动中解脱出来的村里人,渴望着以一场盛大的古会,来释放心中的喜悦。

他们早就盼着这一天了。尤其是女人们,平时对自己是比较苛刻的。这个时候,新粮下来,囤里的陈粮腾出来卖了钱,她们在一起说话也神气起来。

“我嘛,早就想给自己做一条裙子,就那种碎花的,很淡很素雅的那种,穿上去一定很好看。”说这话的是村里的媳妇梅雪宁。她是这群媳妇里公认长得最漂亮的一位,个头有一米七六,瓜子脸,细眉毛。媳妇们开玩笑说:“你这摸样不去县里的剧团唱戏,嫁到村里来都糟蹋了!”

“那有什么呀,我倒没觉得嫁到这里就委屈了自己!”梅雪宁眼睛扑闪着,盯着远处说:“你们瞧咱这北山多美呀,有山有水,还有看不到尽头的庄稼地!”她闭上眼嗅一嗅:“嗯,就连这空气都是甜的嘛!”

“我可没闻出来!”年长一点的贵生媳妇年花扯扯自己的袖子:“我就闻到了一股子汗臭味!”媳妇们都哄地笑了。“笑啥笑嘛”,年花嘴角上翘:“我说的就是实话嘛。这,或许就是人跟人的差别吧!”她说话总是那么尖刻。

雪宁并未在意。她的确和这些媳妇们有些不同。在村里人眼中,她是个有文化的人,这一点从穿衣说话就能看出来。丈夫惠生和她是高中同学,比她高一级。高中毕业后他曾回乡创业,养过兔子,种过药材,都没挣到啥钱。后来他就进城去打工,留下雪宁在家照顾年迈的公公。

惠生在学校时就很聪明,脑子活泛,到了城里很快便在一个建筑工地上显露出才华来,且站稳了脚跟。那工头雪宁见过,人不错。对她丈夫惠生也很器重,让他管着那些工人,平时就考考勤,检查一下工程质量,帮着整理整理标书啥的,一个月轻轻松松能挣到七八千块呢!家里的地惠生也不让雪宁种,都包出去了。公公身体还算硬朗,不需要太多照顾,她每天顶多就是做两顿饭。闲着没事她就在房前屋后种上黄瓜、辣椒、西红柿、茄子啥的,自己吃不了就送人。

惠生每次回来都给雪宁买很多东西,以弥补她在家的辛苦。吃的,穿的,脸上擦的都有。听说光那小小的一瓶面霜就值几百块钱呢!年花说:“省点的话,够我家半年的花销了。”

惠生有时也带媳妇雪宁到城里去。她在那里小住上几天,回来面色便越发地红润,还带回一些新鲜的玩意,在媳妇们平静的心底里溅起层层波澜。

有时在门口聊天,年花噘着嘴说:“都生在农村,她的命咋就那么好,嫁给了村里最有本事的男人。我们哪能跟她比呀?”

雪宁说:“贵生也很出息嘛,打的家具既好看又耐用。”年花皱皱眉头:“现在打家具的人不是少了嘛,在外头累死累活一年也挣不了几个钱嘛。”又说:“你就是白送我一条裙子我还不敢穿哩!”雪宁问:“那是为啥呀?”年花说:“你也不动脑筋想想,我穿上那胳膊大腿露在外边的裙子去锄地,还不让人笑话死?”“那有啥好笑的?”雪宁说:“没准你穿上裙子还真好看呢!”“你快别拿我开玩笑了”,年花撇撇嘴说:“我又不像你,不用下地劳动。我要穿着那开了叉的裙子去下地干活,万一挂到树枝上撕开了咋办嘛!”媳妇们都捂着嘴吃吃地笑了。

一会有人止了笑问:“做一条那样的裙子得花多少钱,一定很贵吧?”“也就百十块钱吧!”雪宁轻描淡写地说:“我去镇上的裁缝铺问过了,那种很薄的丝绵花布加上手工裁剪,还不到二百块钱吧,真够便宜的。”“这还便宜呀!”年花吐着舌头:“得粜二百斤麦子呢!”媳妇们又都笑了。

北山的夏天是湿热而难熬的,从河滩里刮过来的风,带着一股子土腥味。身上老是黏糊糊的。雪宁说:“要么咱去河滩里洗澡吧?夏天雨多,水涨上来能没过腿弯呢。”年花说:“要去你们去,我可不敢去。大白天的光着屁股,让人瞧见多难堪呀!”媳妇们跟着摇头:“即使那地方很远没男人去,一群娘们光着屁股,让天上的鸟儿看见,太阳看见也难为情呢!还是算了吧!”

于是,他们就盼着七月七古会的到来。古会和集市不一样。集市一个月有好几回,上午十一二点天热的时候就散了,没几个人了。古会不一样,一年就一回。另外,不光规模不同,卖的东西也差别大着呢!

集市多是卖些镰刀、锄头之类的农具,竹篮、藤筐、扫把、小板凳之类的物件,还有红薯秧、茄子秧、辣椒秧之类的秧苗和瓜果。再有就是卖些大人娃娃穿的成衣,样式很少。以前有牲口市,卖猪卖羊,卖牛的都有。现在没人养牲口了,别说卖鸡,卖鸡蛋的也很少。

北山不大,就那么块地儿,来赶集的都是附近村子里的人,而且很多都是熟人。

古会已流传了很多年,跟北山上的鹰嘴崖一样年代久远,没人能说得清它从何时兴起,又能办到什么时候。

每年的古会,很多外地人提前十多天就来占了摆摊的位置,又拉来帐篷、简易房。一般要办五天,到了最后一天仍人挨着人,如潮水一般,挤得密不透风。很多住在县城的人也来逛会。在这里,他们可以花不多的钱,买到在县城买不到的物品。比如北山姑娘自己绣的香囊、荷包、枕套,还有鞋垫。最受欢迎的还是红得透亮的北山腊汁肉、猪蹄膀,以及北山人自己种的黄瓜、茄子、辣椒、小白菜。虽然看起来卖相不怎么样,甚至有点歪瓜咧嘴,但没施化肥,没打农药,味道纯正,吃着放心。

古会上还有各种演出。以前几乎被县剧团包揽了,在镇东头的剧院里(早些年是个农具厂,后来农具厂塌火,改成了剧院)摆开阵势,卸下锣鼓家伙,一天两场,从头演到尾。看戏的人天天爆满。后来没人看戏了,就改成了杂技、歌舞演出。看的多是年轻人。有人看到高兴处,也会得意忘形,朝台上喊着:“抱紧,抱紧!脱了,脱了嘛!”有脸皮薄的大姑娘小媳妇就不好意思地捂上脸,或低了头急匆匆地挤出来。到了剧院外边,仍喘着气,脸上红扑扑的。

街上也有摇呼啦圈的,套碗碟、搪瓷盆的,同样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泼不进。

媳妇们逛了半天,一个个晒得满脸通红,口干舌燥。本来她们想到街边的小卖部买瓶水喝,但转念一想,那瓶装的纯净水,不知在那里放了多长时间,就靠这个时候才卖呢。再说也没自己家里的井水清冽甘甜,就说:“干脆再忍一忍,回去吊一桶井水,想喝多少喝多少。”最主要的是不用花钱。

盼了几个月的古会,让她们每个人都有收获,脸上都洋溢着满意的笑容。因为,在古会上,她们都买到了平日集市上见不到的丝线和便宜布匹,什么颜色都有。

这下就有事情可干了。她们在一起议论着,打算在接下来的时间,使出各自的技艺,秀十字绣的绣十字绣,缝荷包的缝荷包。这样不仅可以打发难熬的夏天,使夏至到立秋的这段时间不再漫长而枯燥。而且做的东西还可以拿到集市上变现。

让媳妇们没想到的是,到了镇上,雪宁并没去裁缝铺做裙子,而是买了一块布,还有一团丝线,说是要年花教她十字绣。年花故意说:“那碎花裙子穿在你身上想一想都美呢,真不做啦?”“不做啦,你们都不穿,我穿给谁看呀!”

雪宁看看她们说:“其实,我们北山的媳妇穿什么都好看呢!”“这话我们爱听!”媳妇们都开心地笑了。

遥远的玉米地


夏收后的北山是有些荒凉的,偶尔有一只鹰在蓝得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盘旋着鸣叫,让人怀疑这里还是不是那个流金溢彩的北山。

收割后的麦田毫无遮拦地暴露在白晃晃的太阳下,如望不到尽头的沙漠。

午后的山上一片死寂,走半天也遇不见一个人。

地头上瘦瘦高高的臭椿,孤独地挺立在阳光中,仿佛全世界就剩下一棵绿树,一喘就会被大片起伏的沙漠淹没

不经意间,一只锦鸡受到惊吓,从地窝子里扑棱棱飞起来,才打破这如世界末日般的死寂,给令人窒息的荒漠带来一丝生命的气息。

所以说,在六月份麦收后到七月初最热的这段时间,不建议去北山游玩。因为那里除了一片沙漠,没啥可看的。

这个时候河里的水也干了。

这种状态一直要持续到七月中下旬,一场绵绵细雨后,晒焦的,干渴的土地如饥似渴地吸吮着乳汁般甘甜的雨水,地里冒着缕缕蒸气,麦田里套种的玉米、豆秧就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

沙漠开始退去,一片嫩绿取而代之。

一阵风刮过,掀开层层诱人的波浪。

绿浪里也有了清脆悦耳的蛐蛐儿叫。实际上,收割后的麦田里一直有蛐蛐儿叫,只是落在阔大无比的沙漠里显得那样渺小和微不足道。

人总是对绿色有着天然的依恋。玉米苗长上来,地里就有了人,就又恢复了生机。

夏天的北山人是闲散而无聊的。

吃午饭的时候,我妈端了一只大老碗坐在门前的石碾子上,一边吃一边扭过脸去看着土堆上一只狗抬起腿在撒尿。

那老碗比洗脸盆小不了多少,我妈将脸埋进去就看不见了。

或许是以前饿怕了,现在有了粮食,我妈每次做饭都多舀半碗面。做多了吃不完,怕我爸发牢骚,她就把剩饭全盛进自己碗里。吃撑了就坐在石碾子上,手摸着腹部喘着气。

我妈最怕寂寞。这时她就没话找话,些笑话。比如村里某某和媳妇某某某去豌豆地里锄地,锄着锄着,两个扛起锄头朝旁边半人高的玉米地里走去。这一幕恰巧被路过那里的一个单身汉瞧见。他心想,大白天的,这俩人钻进玉米地里去干啥呢?再一想,还能干啥他急得面红耳赤,在那转悠了半天,还不见人岀来。他想,这么长时间,该办的都办几回了,咋还不岀来?不会出什么事吧?他索性过去,想看个究竟。走到玉米地头,侧耳听听,里边像有沙沙的响动声。再听,又没了声音。

这是搞什么名堂嘛?他拨开稠密的玉米秆,蹑手蹑脚朝里走去,走到地头也没见人。怪了,他们会去哪儿呢?他心里嘀咕着回到村里,人家俩口子正说说笑笑地坐在门前吃早饭呢。

我妈笑得喘不过气来:你说他是不是闲得?人家俩口子干啥跟他有何关系?真是闲吃萝卜淡操心他还找回到村里,说是瞧见人家坐在门口吃饭他就放心了。

我妈说着又笑起来。我爸看她一眼说:都说几百遍了,有啥好笑的嘛!

我妈听了不满地瞪他一眼:吃你的饭,我又没跟你说,热饭还堵不上你那张嘴呀!我爸就摇摇头,不再说什么。

在我妈面前,我爸永远都这样,我妈一瞪眼,或者嗓门一高,他就不说话了。有时顶多反抗一下:你——

我妈盯着他:你什么你?他就又低着头不吭声了。

有时我妈不在门口,我爸也讲我妈的笑话,讲的也和玉米地有关。他们好像讲什么都逃不出麦子呀玉米呀这些的。

北山人对庄稼是十分敬重的,一点都不舍得浪费。包括麦秸秆,玉米秆,也要用来当柴禾烧,或打成糠喂猪喂狗

那年北山上的玉米丰收了,满山遍野都是一人高的玉米秆。山上农场的几十亩玉米秆没人砍,就对外放岀话来,谁去砍了就归谁。我妈在门口听说后回屋来对我爸说:不如咱也去砍些吧?我爸不想去,便说:要那么多玉米秆干啥?我妈说:烧炕!又说:玉米秆还嫌多呀!我爸就去院子一角拉架子车。我妈说,我来拉,你再去借一辆,能砍两车不砍一车嘛!

那天天黑没月亮,外面伸手不见五指。岀了门我妈还说,这月亮真是怪得很,不需要它的时候它照得跟白昼一样,需要它的时候它却不躲哪去了。

我妈说她是个夜盲子,到了晚上夜不观色,就找不着方向了。那天晚上岀了门,我妈让我爸走在前面,她拉着车子跟在后面。

大约摸黑走了半个多时辰,在一片玉米地头我爸停下说,大概就是这里了。我妈说:啥也看不见呀眼前黑魆魆的,只听得沙沙的响声。我爸说:那就砍嘛。

不对呀,我妈又说,这白砍咋还没人来呢?或许是有人还不知道吧,我爸唬弄道:也许人家都知道了,大晚上的不想占那个便宜。我妈说:让白砍也不要,咋想的嘛。说着埋头咔嚓咔嚓砍起来。

一个晚上,俩人连口气也没歇,砍了满满两架子车,拉回家累得精疲力尽。但我妈仍兴致不减:这两大车够烧一个冬天了!

第二天我妈去自家地里砍玉米秆,走到地头一傻了眼:两三亩地,玉米秆竟不翼而飞,稀稀拉拉没几棵了。我爸站在一边吃吃地笑,我妈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一晚上砍的是自家的玉米秆呀!她气得追着我爸就打。

我爸正坐在门口说得眉飞色舞,我妈岀来问:说啥呢,那么高兴?我爸说:没说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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