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夏天张天意都在烦闷中度过,他一直在渴盼着秋天的到来。当掠过头顶的风里有了一丝湿漉漉的凉意,他的脸上便露出开心的笑容。
一
老婆张刘氏越来越变得喜怒无常。这个普通人家出生的女人,始终自命不凡,觉得嫁给张天意亏了自己。她曾当着张天意的面不止一次地抱怨她的母亲,那个背有点驼,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小脚女人,逼着她嫁给了这个比自己大三岁,毫无本事的男人。
张刘氏的娘家在镇上,出门右拐是一条三角街,那里有一个牲口市。小时候遇到集日,张刘氏常一个人去牲口市闲逛。一次看到一头健壮的牯牛从主人手里挣脱绳索,上去扒在一头母牛身上一下一下晃着屁股。母牛并不配合,撅着屁股甩开这个突然出现的侵犯者,扭过头来怒视着它,鼻孔里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但牯牛并未收敛,仍固执地追着母牛,不肯放弃。张刘氏涨红着脸喘息着,呆呆地盯着发情的牯牛。他娘冷不丁从背后过来,推了她一下喝道:看啥看,小姑娘家的也不嫌害臊!她就低着头走开了,后来再没去过牲口市。但她仍然会常常想起牯牛那可怜巴巴的神情。有时张天意从后边抱住她,想和她亲热,这时她就会想起那头牯牛,顿生厌恶之心,断然拒绝他。她觉得男人在炕上和牲口一个德性,毫无羞耻可言。
在张刘氏过了十八岁后,她妈就张罗着托人给她介绍对象。
一开始介绍的是一个城里后生,那后生他大(父亲)老阮是位令人羡慕的班车司机,从县城往镇上跑车。下午到了镇上,在路边下完人,他把车开进供销社的院子停在那里,然后大摇大摆地出来,在对面的泡馍馆里坐定了,要一小碟花生米一瓶啤酒,一边喝着一边无聊地瞅着街上。
吃饱喝足后,他会挺着滚圆的肚腹,东张西望地到供销社后边的厢房里去睡觉。
镇上的很多女人要买花布啥的,都托司机老阮从县城捎,因为县城的布匹不光花色多,价钱也便宜。
那天,张刘氏她妈牵着张刘氏的手走进司机老阮住的厢房里。房子里很凌乱,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脚臭味。老阮将被子团成一疙瘩,斜靠在上头抠着脚趾头。见张刘氏她妈牵着张刘氏进来,忙坐起来。
张刘氏她妈笑笑说:她司机叔,我想托你给娃捎块花布裁衣衫穿。
老阮啊了一声,眼睛直直地瞅着张刘氏:咦,这女子咋长得恁好看,是你女儿?
她妈点点头。
老阮接着问:有对象没?
还没。她妈说。老阮噢了一声又问:捎花布呀?
捎花布。她妈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卷发毛的纸币递给老阮,老阮没接。仍目不眨睛地盯着张刘氏。
张刘氏她妈咳了一声,老阮这才反应过来,觉得有些失礼,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坐,快坐呀。
不咧,那就等布捎回来再算账吧。他妈拉着张刘氏转身出了厢房。走出很远才停下来,用手扇着鼻孔,嘀咕道:一个城里人,咋把屋子弄得那么臭嘛!张刘氏也皱着眉头,用手扇着。再不出来,她感觉都要被熏晕过去了。
第二天下午,老阮到了镇上,刚把车停稳,就从后座上拿了花布,穿过镇街,径直来到张刘氏家。
张刘氏她大蹲在门前的石碾子上吧嗒着旱烟锅子,见老阮过来,忙站起来将他让进屋里。
张刘氏她妈从老阮手里接过花布,展开了凑在眼前瞧着,又在张刘氏身上比划着,一个劲地说好看。又说:瞧我,只顾了看花布,都忘记了招呼客人。丫头,快给你司机叔看烟倒茶!
老阮端起茶碗,用嘴吹着,吸溜吸溜地喝着,扭过脸去看着张刘氏。
张刘氏她妈问:他叔,多少钱呀?
啊,没多少,不用客气呢。老阮说。
那怎么成。她妈说:不能让你捎了脚还贴钱。
瞧你说的啥话嘛。老阮说:谁让咱这么有缘分呢。他停顿一下,觑一眼张刘氏她妈:不瞒你说,我有一个儿子,和你女儿年岁差不多,也没对象。你若不嫌弃……
哦——张刘氏她妈恍然大悟,她心想,这个老阮,真是只老狐狸,怪不得捎了花布不要钱,原来是想白讨一个儿媳妇。
她转念一想,一个乡下女子,要能嫁到城里也是不错呢。于是眉开眼笑道:这个嘛,好事呀。
张刘氏她妈这样说还有一层心思:这门亲事要成了,以后去县里坐车就不用买车票了。那样的话,去县里岂不像去牲口市一样方便。另外嘛,在乡邻那里,也多了几分炫耀的资本。
老阮没想到张刘氏她妈这么爽快地就应承了。但他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欣喜,故作平静道:你要没意见的话,过些天让两个娃见一下。我那儿子嘛,啥都好,就是话少。不过你放心,女子嫁过去,啥也不用做,就只等着吃香的喝辣的了。
话少好,张刘氏她妈说:话少是非也少嘛。
这倒是呢。老阮舒口气道:这事要成了,可算是了却了我一桩心事呢。
张刘氏她妈和她大没想到的是,老阮那个儿子不光是话少,而且是缺心眼。他被老阮领着来到张刘氏家,见了谁都嘿嘿地笑,问啥也嘿嘿地笑。张刘氏她娘见状脸就沉了下来,从老阮领着儿子进门到离开,再没说一句话。她心想,这个老阮也太过分了,他是拿我们一家人当二傻子了。
大概是碍于情面吧,张刘氏她大看看她妈说:她叔大老远地带着娃来了,要不考虑考虑?她妈瞪了她大一眼,没说话。
老阮和儿子一走,她妈就奚落开了:你这当大的是真是个白痴啊,眼睁睁的想把闺女往火坑里推?我告诉你,我女儿就是这辈子不嫁,也不能嫁给一个傻子!
多少年后,每每想起这件事,张刘氏仍觉得她妈做事果断,英明。否则,她一辈子的幸福真要被断送了。因为老阮的儿子有病,在三十岁那年就突发脑溢血死了。真险。
后来一连几年都没人给张刘氏介绍对象,说她心高气傲,一心想嫁个城里人。眼见着同龄的女子都结了婚有了娃娃,他妈急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嘴上起了一圈水泡。
再后来,有人给张刘氏介绍了张天意,他妈想都没想就说嫁吧,再不嫁就成没人要的老女子了。
张刘氏和张天意吵架时,总抱怨他妈害了她,让她日子过得不如人。她嘴里丝丝地吸着气,冲她妈呲牙咧嘴道:都怪你,要我嫁给这个窝囊废!她妈耳朵背听不见,只是神情茫然地看着女儿,嘴里不知咕哝着什么。张刘氏说:跟你抱怨也是白抱怨呢。
二
让张天意无法忍受的是,老婆张刘氏老爱拿他和别人比较,总是说他不如谁谁谁。还有,就是爱挑刺,鸡蛋里头挑骨头。他吃饭,她拿眼瞪着他,说他嘴吧唧得太响,像吃猪食。说家里的那点福气都让他给吧唧走了。
吃完饭俩人一起出去消食遛弯,他在前面走得飞快,她跟上来气急败坏地质问他是不是去找野老婆啊。他放慢了步子,她又说他走路不像个男人。
回到家,他总是抢着表现,干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她不仅没一句鼓励和肯定的话儿,还这儿瞅瞅,那儿摸摸,说他扫的地擦的桌子不干净。且莫名其妙地发火,让他滚得远远地,别老在她眼前晃,说她不想看见他。
张天意一脸的委屈,出了门一个人来到村口的水塘边,蹲在那瞅着水里游来游去的小鱼儿,晒得脑门上不停地冒着汗。一会估摸着老婆的气儿该消了,张天意就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屑朝家里走去。
张刘氏的气儿仍未消,见张天意嬉皮笑脸地回来,她劈头盖脸地又是一顿臭骂,问他出去这么久死哪儿去了,是不是私会小情人去了,怎么没让车给撞死。
张天意站在那,气得直翻白眼。他几次想发火,又强忍住了。老话说得好,好男不跟女斗嘛!
胡水仙从后边过来,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张天意吓了一跳。
她总是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脸上画得五马六怪,走起路来扭着屁股,无声无息的,像在水上漂一样。
张刘氏瞅她一眼说:你咋有空来啦,又换新衣衫啦?
瞧瞧,好看吧?胡水仙转动着身子说:那死鬼给买了捎回来的。
你可真有福气,找了个好男人。张刘氏有些艳羡:我啊,这辈子都没指望喽,这就是命啊!
啥命不命的,胡水仙轻佻地瞄了张天意一眼,眨眨眼小声道:别理会她,她啊,就是闲得慌。这样,你再去鱼塘带上她。她说着话已走到张刘氏的身旁,附在张刘氏耳边小声道:你呀,就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我家那死鬼出去半年多都不带回来的,你说我要这衣衫顶啥用?她说着用鼓起来的胸脯撞了一下张刘氏,一脸坏笑道:姐,要么咱两换一下,你把他让给我?
你真坏!张刘氏捶了胡水仙一拳,瞅着张天意,眼里像有一波清水在晃动:他敢!
这女人的心思真是琢磨不透,就像夏天的天,说变就变。一会暴风骤雨,一会又和风细雨,真让人难以承受。
张天意红着脸说:那你两说话,我去水塘抓鱼呀,中午咱吃酸菜鱼。胡水仙说:瞧天意哥这日子过得多滋润呀,在家门口守着老婆就把钱给挣了。张刘氏撇撇嘴:好啥好,养鱼一年才挣几个钱?哪像你家那位,在城里一个月就挣好几千块呢!
张刘氏心里一直有个愿望,就是做个城里人。自从那一年老阮来家里提亲后,就勾起了她这个愿望。让她意难平的是张天意死活不撑蹄子,不愿到城里去。这也是她这么多年不待见他的原因。她觉得和他过了这么多年,他根本就不懂她。有时他惹她生气了,她就吊着脸说: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嫁给老阮那个傻儿子呢。
现在,张刘氏所有的愿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了。儿子很争气,那年高考考了全县理科第一名,上了北京的重点大学。暑假儿子没回来,说是留在城里勤工俭学,做家教。上大学两年多了,儿子不仅没向家里要钱,还时不时地往家里寄钱寄东西。张刘氏常想,张天意这个窝囊废,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儿子!
秋天的田野里美得一塌糊涂。蓝天白云下,秀水村就像一位恬静的女子,静静地躺在北山的怀抱里。羊儿在山坡上悠闲地啃着草,咩咩的叫声落进水塘里荡开一层层涟漪。
泾河水从北山流下来,到了这里拐个弯变得湍急起来,打着旋儿,腾着细小的浪花一路歌唱着向东流去。
张天意俯下身子,折了一根芦荻在水里划拉着,鱼儿就争先恐后地游了过来。一只黑鲤子跃出水面,冲他眨着眼,在半空中划道漂亮的弧线,呯地落在水面上向远处游去。
多美的日子呀!老婆却不知足,老是抱怨这抱怨那。张天意站起来,伸展着手臂,做了一个深呼吸。
阳光下一只蜻蜓落在他的头上,抖动着透亮的羽翼。张天意没动,屏息敛气地瞅着水塘里细小的波纹,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再过个把月,这水塘里的鱼儿就该肥了,送到镇上的饭店去一定能卖个好价钱。他暗自思忖着,等卖了钱,一定要给老婆张刘氏买件像样的衣衫。还有,要带老婆去北京。儿子都在北京上学两年了,他们还没去过北京。儿子每次打电话来,都催他们过去,说要带他们去逛天安门,逛故宫。他想,那故宫可是皇宫,得有多大呀。在张天意看来,老婆张刘氏就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其实心眼不坏。有时就是图嘴上痛快,什么难听骂什么。不是说打是亲骂是爱嘛,他权当她这是对他示爱了。
张天意老觉得亏欠老婆的太多。他想,再过个一年半载,等儿子毕业有了工作,日子好过了,他要想办法把亏欠老婆的都给找补回来。
三
乡里的日子是漫长而安静的。这安静中既充满了期待,又隐藏着焦躁不安。
到了秋天捕鱼捞虾的季节,张天意白天晚上都守在水塘边的窝棚里。有时老婆晚上来给他送饭,看着他吃完了却不走。他问她咋还不走,她就白他一眼,说他傻。张天意这时偏偏故意装作不明白。
老婆被逼急了,便顾不得害臊,上来将他推倒在窝棚里,拉上布帘。
月光下,水塘边的蒲柳轻轻地拂动着,如一位婀娜多姿的长发女子,将美丽的倩影投在镜子一样清亮的水塘里。蛐蛐儿在草丛里敞开嗓门使劲聒噪着。
亲热一番后,老婆穿好衣服,跳下床就走。张天意拉着老婆的手不让她走:来都来了,就在这陪我一宿嘛。老婆掰开他的手说:这外面湿气太重,我住不惯嘛。他知道,老婆是怕人瞧见说闲话。
望着老婆离去的背影,他摇摇头,走到水塘边蹲下,自言自语地嘀咕着,用芦荻划拉着水面,和游过来的鱼儿说着话。
早上张天意回到家,胡水仙哭哭啼啼地在院里和张刘氏说着什么。见他进来,胡水仙抬头看着他,哭得更厉害了。张刘氏示意他进屋去,胡水仙却止了哭声叫住他。她哽咽着,盯着他问:哥,你说女人是不是都很傻?张天意挠挠后脑勺,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都是些没影的事儿嘛,你就别在这杵着啦。快进屋去吃饭吧,稀饭馒头温在锅里。张刘氏说:不是吃完还要去镇上送鱼么?他点点头。
胡水仙眼巴巴地瞅着他:哥,你就听我把话说完再去吃饭嘛。她犹豫一下,像似鼓了很大的勇气说道:反正你也不是外人,我不妨告诉你吧。我,我夜黑做梦了,梦见那死鬼和别的女人在一起鬼混!张天意一听噗嗤笑了:就这事儿?
对呀!胡水仙眨着眼。
你就别胡思乱想啦!张天意说:你要不放心就进城去天天盯着他呀!我才不去呢!搞得我好像小肚鸡肠,不放心自己男人!
这就对了嘛,张天意摇摇头说:真搞不懂,你们女人咋都这样,没事喜欢瞎琢磨!
老婆张刘氏咳一声瞪了他一眼,张天意就把后边的话咽了回去。
二百多斤黑鲤子送到镇上的饭店,卖了一千多块!从饭店老板老于手里接过崭新的钞票,张天意朝手上吐口唾液,瞪着眼,刷刷地数了两遍,朗声道:哥老官,一张不差喽!谢谢,过两天再来给你送哈,管肥,管新鲜!
老板也朗声道:谢谢,慢走喽!
说着话,一阵疾风骤雨般的脚步声在镇街上由近及远而去。
走出很远了,张天意又折回去,在街角的甜点铺里买了二两干桂花,说中秋节准备给老婆煮圆子汤放一些。他捏几粒凑在鼻孔下闻了闻说:真香呢!
夜里,张天意没急着去鱼塘。月光下,他拥着老婆,坐在屋檐下,抬眼瞅着头顶撒下来的柔柔的月光,轻咳一声,从口袋里掏出崭新的钞票塞到老婆手里:拿着,过两天集日,去给你裁件新衣吧,就胡水仙那样的!
我才不穿她那样花里胡哨的衣衫呢!老婆把钱推了回来,仰起脸静静地瞅着他,眼里闪着柔柔的光:老公,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我又不外出,买那新衣干啥?还是给你添双新鞋吧,那胶鞋大拇哥都出来喽!张天意听了心里一动,像有一股滚烫的水流缓缓淌过。
月光下,他把老婆拥得更紧了。
望着那一轮银盘一样皎洁的圆月,他心想,这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