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主任家出来,童天喜站在门前的巷子里,呆呆地望着巷子尽头一片灰色的屋顶,屋顶上飘着淡淡的炊烟。
他的心里说不清是悲还是喜。听说老主任不行了,他放下饭碗就跑了过来。吃早饭的时候,他妈在厨房里洗碗,边洗边说:主任怕是要走了。又说:大夫去看了,说是就这一两天的事,家里已开始准备后事了。
他爸蹲在院里喝稀饭。他喝稀饭房声音很响,喝完伸出舌头一下一下舔着碗底,舔完后不无忧伤地叹息道:再刚强的人在岁月面前都有服软的时候呢!
他妈看了一眼童天喜说:你要不要去看一下你主任伯?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以前的主任很是风光。那时下地干活,一帮年轻的姑娘媳妇围在主任身边,这个问:主任,你年轻时会不会比现在还精神呢?那个说:主任,听你讲话真带劲!主任挥挥手笑道:全是些马屁精,不好好干活,净说些没用的。有人仍坚持道:说的就是大实话嘛!
长得精神管啥用嘛?主任边往地垄上铲土边说:能种好庄稼多打粮食才算有能耐呢!
村里人都佩服主任,主任说往东,他们从来不会往西。
童天喜进去的时候,主任静静地躺在炕上,脸色蜡黄,没有一丝血色。听到有人说话,他居然睁开眼,朝他笑了笑,吃力地说:你咋来了?伯没事的,你快去忙吧。
他刚出来站在巷子里,身后就传来一片哭声。
童天喜心里一惊,屋顶上的炊烟一下子便乱了。
人生真是无常,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没一眨眼就没了。童天喜心里隐隐地有些痛。
这么多年了,对主任他说不上是怨恨还是感激。
那时的主任年轻气盛,干什么事都很积极。比如抓计划生育,也很积极。对此,村人背地里颇有微词,认为那是损阴德的事。他倒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常常公事公办,带着一帮人出东家进西家,骂骂咧咧地吆喝着,动员这个去引产,那个去做结扎手术。村人都骂他们不是东西,将来不得好死。但一个个又都怵着他们,吓得整天东躲西藏。
童天喜也没少担惊受怕,一听到敲门声便胆战心惊。尤其是媳妇生下女儿,怀了二胎后,他就没睡过踏实觉。有一天半夜有人敲门,他吓得从被窝里抽出来扶着媳妇就跑,慌乱中躲进院里的地窖,吓得大气不敢出。等来人走后才弄清楚是邻居家来借农具,虚惊一场。
几个月下来,童天喜被折腾得精疲力竭。他妈倒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不用那么紧张嘛,主任他们也就是做做样子。又说:都不容易呢,吃谁饭听谁差遣嘛。没人愿意横下心来去干那损阴德的事儿。
我看不一定!童天喜说:这帮人坏着呢!他甚至有些想放弃,让媳妇干脆跟他们去做了引产手术。
你敢!他爸说。
有啥不敢的?童天喜瞪着他爸。他爸口气又软了下来:你就再忍忍吧,权当是为了祖宗!他撇了撇嘴。他爸拍着胸脯道:你们放心生吧,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要交罚款,砸锅卖铁我来交!
只怕是没那么简单,你没瞧见他们像苍蝇一样,三天两头在门口嗡嗡。
别搭理他们就是了!他爸瞅了瞅门口说:谁要敢动我儿媳妇一下,我拿命跟他们拼了!
童天喜吃吃地笑。
笑啥笑,都这个时候了还笑得出来!他爸皱着眉头道:眼看就要生了,这样东躲西藏也不是个办法嘛,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他思忖片刻道:不行就收拾收拾,到你媳妇她娘家去住一段时间,等娃生下再回来。那里离村上远,又在镇上,想必没人敢去闹腾。
媳妇也说这样好,不用再东躲西藏。于是他们连夜出发,趁天黑去镇上。
童天喜肩上夸了一个包袱,里边只包了一些媳妇的换洗衣服。都走出很远了,他妈又追过来,将给孙子做的衣衫塞进包袱里。
其实不用这么急,等生了我回来取来得及。童天喜说。黑暗中,他看着站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的母亲,眼里有湿湿的东西在闪动。
妈,我们不在家,您和爸多保重!
你们在外边也多保重!
记住,生之前千万别回来。
晓得了。
生了就往家里捎个话!
晓得了。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童天喜怎么也没料到,他们刚在媳妇她娘家呆了没几天,主任就打发村会计找上门来叫他们去镇上做引产手术。童天喜他老丈人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操起扫把将村会计赶出了院子。
媳妇娘家不能呆了。为了安全起见,他们简单收拾一下,又搭顺车去县城的大姨家。
这一回村干部没有跟过来。
总算是有惊无险,儿子顺顺当当地降生了。
童天喜有些大喜过望。他赶紧往家里捎了话。
天喜他爸一听说儿媳妇在县里的大姨家生了个大胖孙子,就张罗着要给孙子过满月。他妈说:还是算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儿子过了百天,童天喜就和媳妇商量准备回去。大姨挽留,他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迟早都会来。
媳妇这会也硬气起来:反正娃都生下来了,看他们还能咋的?大不了就交些罚款呗!
临走大姨还是不忘叮咛:回去多跟人家说好话,别硬来。人心都是肉长的!
童天喜和媳妇抱着儿子刚回到村里,就被主任带人堵在了屋子里。他抬抬眼皮,打量着童天喜:行啊你小子,不声不响的,还真把娃娃给生下来了!童天喜他爸拿出一包烟往主任手里塞:主任抽烟!
不抽!主任伸手一挡,将烟打在了地上。童天喜他爸站在那,脸上有些尴尬。他妈笑着招呼:主任,快进屋坐,我去给您沏茶。
不用,主任沉着脸。
村会计偏脸看着童天喜:你躲出去倒是清净了,也把娃娃给生下来了。可你知道主任犯了多少难吗?你让他给上边咋交代嘛!
跟他说这些干嘛!主任用挑衅的眼神盯着童天喜:跑啊,继续跑,我看你这回往哪跑!
童天喜自知理亏,低头搓着手指不说话。
他心想,反正娃已经生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主任沉吟片刻说:你得跟我们去一趟镇上的卫生院!
去那里做什么?童天喜抬头看着主任,脸有些胀红。
你说做什么?主任振振有词道:上边的政策不用我说你比谁都清楚,这对你已经是够宽容的了。
天喜妈在一边小声乞求道:他主任伯,您看能不能……
不能!主任面无表情道:希望这一回你们别为难我。他说着瞅了一眼坐在炕角给儿子喂奶的天喜媳妇:你不去她就得去。
主任的声音不大,但语气很强硬,不容商量。
那还是我去吧,童天喜说。他妈还想说什么,童天喜说:您别说了,我跟他们去。
出门的时候,童天喜看了一眼坐在炕上的媳妇。他突然想到了梆子戏里被阉割的太监,感到像遭到羞辱一样,脸上一阵阵发烫,快步向前走去。
院子里已罩上了一层暮色。他暗自庆幸这暮色来的太及时了,这样就没人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了。
他已走院子,媳妇忽然抱着儿子跳下炕,追过来站在门口叫了一声天喜。他扭过脸朝她笑了笑说:没事,快回去吧,别着凉!他自己能感觉得到,脸上的笑很僵硬,像哭。
他在想,人为什么要这样,为了传宗接代连做人的尊严都不要了?他觉得这个想法有些奇怪。
到了镇上的卫生院,院子里黑压压一片,挤满了人。这些人都是从各村拉来的,等着做绝育手术。他们大都和童天喜年纪差不多,有的才二十来岁。
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脸上的表情。
冷风嗖嗖地在耳边刮着。
月亮此刻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眼前一团漆黑。
童天喜身上一阵阵发冷。
前头不时有人被叫进去,又有人捂着肚子出来。旁边的人叽叽喳喳说着什么。
童天喜像等待死刑一样站在那,他感到浑身上下有些麻木。脑袋里也一片空白。
主任在一边扯扯他的衣袖,安慰他别紧张。
他如一截失去了知觉的木桩,没有任何反应。
终于轮到童天喜。听到里边叫童天喜的名字,主任应着声,拽着他走进了灯光昏暗的门诊室。
直到被推进手术室,大夫让他褪下裤子,童天喜才反应过来。他突然觉得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紧紧地攫住了他,双腿不由自主地颤抖。
不行,我不能就这样被……
他像光天化日之下被剥光了衣服一样,不顾一切地提上裤子,跑出了手术室。
见童天喜从手术室跑出来,主任有些意外。他跟在童天喜后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着,跑出一截,弯腰双手拄着膝盖喘息着,又转身往回跑去。
童天喜似一头受到惊吓的马驹,不顾一切地跑出了卫生院。
冷风嗖嗖地在耳边刮着。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狂跑。
不知跑了多久,见没人追上来,他的步子才慢下来,朝家的方向走去。
进了院子,他爸他妈听到响动从屋里跑出来,着急地问:咋样了?做了?他摇摇头,没说话。
进到屋里,他看看坐在炕上的媳妇,在炕沿上坐下,将头埋在两腿间,浑身不住地颤抖。
媳妇将熟睡的儿子平放在炕上,给他掖好被角,过来挨着童天喜,轻轻地从后边拥住他。
这时天喜妈已端了一碗热汤进来。
童天喜双手颤抖着端起汤碗,牙床磕得厉害,汤洒了一身。
等他平静下来,夜已经很深了。
一会,院子里响起杂沓的脚步声,打碎了沉寂的黑夜。
主任身上裹着一团雾气,跟在天喜爸后头进来,瞧瞧仍坐在炕沿上的童天喜说:过去了,都过去了!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张结扎证明拍在炕沿上。
谢谢主任,谢谢主任!
天喜爸天喜妈一个劲地道谢。
他主任伯,您是咋拿到这个的?天喜爸拿起炕沿上的证明凑在眼前瞅着,扭过脸问主任。
这你就别管了!主任看看天喜妈:快去给我下碗汤面条,我饿了!
童天喜听到身后传来响亮的哭声,转身朝主任家跑去。
他心里叫苦不迭:主任,您怎么就不能等等呢,我还欠您一句谢谢,是您替我挽留住了一个男人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