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夜晚

秋天是鄂尔多斯草原最迷人的季节，蔚蓝的天空下，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尽情地铺展。远处有一团团白色的物体在移动，分不清是天上的云彩还是地上的羊群。碧波荡漾的红碱淖就躺在草原的怀抱里，美得如少女清澈的眸子。

一脸慈祥的乌兰妈妈就坐在毡房外，抚摸着布拉多毛茸茸的脑袋，眼里充满了柔情。

布拉多是一只黑色的猎犬，它的皮毛黝黑发亮，跑起来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划过草原。

有时乌兰妈妈在毡房前晾晒被褥，或弯腰用石臼一下一下捣着糍粑，它会从远处跑过来，嘴里叼着一只挣扎的兔子，放在乌兰妈妈的脚下，然后静静地卧在一边，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地上的猎物。兔子挣扎几下就吓得不动了。

整个夏天，都是布拉多陪在乌兰妈妈的身边。她去放羊，布拉多也跟在身后跑来跑去，帮她把羊群拦到水草茂盛的地方。

二十多年前，乌兰妈妈还是一位年轻漂亮的乡村姑娘。刚刚结婚的她不顾家里人的反对，跟着支边的丈夫不远千里来到鄂尔多斯，从此再没离开过这里。

十年前，丈夫去帮附近的牧民寻找走失的马匹，半路上遭遇沙尘暴，再没回来。她找遍了整个鄂尔多斯草原也没找到他，回来后她就一直坐在毡房外，目光呆滞地望着远处，等着他归来。

每年的秋天乌兰妈妈都要做很多糍粑，等着丈夫回来吃，但糍粑都放坏了，他还没回来。

他们的女儿乌兰，这个俏皮的小丫头，长大后考上大学去了西安。这小丫头片子，说好了毕业后要回到草原上陪着妈妈，教孩子们识字，但去了就再没回来。

曾经热闹的毡房只剩下形只影单的乌兰妈妈和布拉多。好在罗小燕，这个机灵的汉族姑娘，每年的秋天都会来到鄂尔多斯草原看望乌兰妈妈，并陪她住上几天。这个时候也是乌兰妈妈一年中最高兴的时候。

小燕和乌兰是大学同宿舍的舍友，她每次来都带很多吃的用的东西。妈妈总是抱怨她大老远的带那么多东西。吃不了妈妈就分给附近的牧民。

那些天毡房里的笑声也多了起来，妈妈会宰上一只羊，叫来邻居的大婶们，一起做手抓饭，还有小燕爱吃的酥油茶。

有时赶上了，妈妈做酥油茶时，小燕就在一边看着，她先将奶汁加热，然后倒入一个大木桶（雪董）里，用力上下抽打。小燕要上前帮忙，妈妈说不用，你就在一边歇着吧。这样来回数百次，搅得油水分离，上面浮起一层湖黄色的脂肪质，妈妈把它舀起来，灌进皮口袋，冷却后便成了酥油。

制作酥油茶时，要将茶叶或砖茶用水熬成浓汁，再把茶水倒入酥油茶桶。接着放入酥油和少许盐巴，用力将茶桶上下来回抽几十下，搅得油茶交融，然后倒进锅里加热。往往是小火慢熬至深褐色，滤去茶叶末，便成了喷香可口的酥油茶。妈妈舀一碗递给小燕：“快尝尝好不好喝！”她接过来喝一口抿抿嘴道：“嗯，真好喝，还是那个味！”“那就多喝点吧。”妈妈笑笑说。

草原上的天总是像洗过一样，一团团乳白色的云朵在慢慢地移动。不远处羊儿咩咩叫着，撒着欢儿奔跑，四蹄上也带着风声。

一会儿风声便大起来，裹着呼哨，吹得人睁不开眼。乌兰妈妈往后靠了靠，紧紧地将低声嗷叫的布拉多搂进怀里。有几次她想站起来进毡房去，风太大，她尝试了几次都没站起来。“唉，看来真的是老喽，不中用啦！”她叹息了一声，脸上爬上一丝失望的神情。

风呼呼地刮着，毡房被刮得晃动着，发出沙拉沙拉的声音。妈妈就那样靠在毡房上，闭着眼紧紧地搂着布拉多。

一会儿，风小了，妈妈松开布拉多，站起来跺跺发麻的腿脚，准备进毡房去。炉子上还架着铜壶，咕嘟嘟冒着热气。

“乌兰妈妈——”罗小燕拉着一只大皮箱子，轻轻地叫了一声。妈妈转过身惊得张大了嘴巴。她一脸的意外：“你这孩子，咋不声不响地就来了，也不打个电话！”“想您了，就来了呗！”小燕丢下箱子，过来紧紧地搂住妈妈，将脸贴在她的怀里。

“这孩子”，妈妈轻轻地拍打着小燕的后背，抓着她的肩膀上下打量着：“嗯，还是那么精神，越来越漂亮啦！走，快进屋去！”

布拉多对小燕的到来表现出了极大的欣喜。它小声地哼叫着，绕着小燕跑来跑去。“它也想你啦！”妈妈说：“又拿这么多东西！”

进了毡房，一股浓郁的奶香味扑面而来。妈妈拎起炉子上的铜壶，倒了一碗奶茶递给小燕：“快喝一口，暖暖身子吧！”她将铜壶放在炉沿上，夹起一块干牛粪填进炉膛里，扭过脸看着被风吹得满脸通红的小燕：“对了，你爸爸妈妈最近身体怎么样？”“还好吧”，小燕说：“我爸爸已经退休了，前些天我给他们报了一个三亚的旅游团”。小燕说着打开手机：“您看，这是他们发过来的照片！”乌兰妈妈翻看着喃喃自语道：“真好啊！”

一群孩子挤挤攘攘地在毡房外嬉闹着，探进脸来好奇地看着小燕。“快进来，姐姐给你们糖吃！”孩子们见小燕朝他们招手，就拥了进来。

“瞧瞧，一个个饿狼似的！”妈妈伸出手疼爱地抚摸着他们的小脑袋：“多好的孩子，都长这么大了，还没得学上。”她仰起脸看着小燕：“这草原上，常年居无定所，大人们还好说，就是耽误了孩子。”

小燕打开箱子，拿出一包糖果分给孩子们。看着他们开心的样子，她过去轻轻地偎在妈妈身边。

一位五六岁，穿着红色小袍子，头顶戴着漂亮的串头围带的小女孩，蹲在不远处盯着小燕，嘴里念叨着用木棍在地上画着什么。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草原上的湖水一样清澈。乌兰妈妈说：“那是庞婶家的小孙女塔娜，旁边那个小男孩是她的哥哥博多尔。他们的爸爸妈妈都到城里打工去了，两个孩子由爷爷奶奶带着。”

乌兰妈妈停了停说：“这小家伙可懂事呢，知道让着妹妹，照顾妹妹。奶奶给他取名博多尔，就是希望他将来能有出息！”乌兰妈妈说着喊了一声：“博多尔——你说是不是？我们草原上的男子汉长大了都是要成为英雄的！”博多尔不好意思地朝乌兰妈妈挥挥手跑开了。

午后的草原静穆而祥和。连草尖上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一只鹰在一架废弃的马车上空不停地盘旋，久久不肯离去。

整个下午，小燕陪着乌兰妈妈坐在毡房外，看着孩子们在不远处追逐戏耍，布拉多跟在他们的身后跑来跑去。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地，一轮金色的太阳坠进了远处的草甸子。暮色渐渐浓了起来。

乌兰妈妈招着手朝孩子们喊道：“快过来，奶奶给你们做手抓饭吃！”孩子们摆着手，仍追逐着不肯过来。

“瞧瞧这些小家伙！”乌兰妈妈嘀咕了一句：“我的小乌兰，那时候和他们一样淘气，总也不沾家！”小燕听了嘴角颤了一下，紧紧地抓住妈妈的手。“没事”妈妈说：“咱进屋去吧，天有点凉了。”

草原上的夜晚是宁静而美丽的。夜色下的鄂尔多斯草原，宛如一幅神秘的画卷徐徐展开。

吃过晚餐，乌兰妈妈铺好被褥，看着小燕说：“赶了半天的路，一定累了，就早点歇着吧！”“不累，见到您我就高兴，睡不着。”小燕挽着妈妈的胳膊：“就让我多陪您一会吧。”“那好吧”，乌兰妈妈说：“我也吃撑了。干脆咱到外面去坐坐。”

天已完全黑了。夜空中繁星点点，如同一颗颗闪耀的宝石镶嵌在黑色的天幕上，散发着迷人的光芒。

风轻拂着草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远处的毡房里透出点点亮光，若隐若现。

小燕轻轻地将头枕在乌兰妈妈的肩上。妈妈伸出手，抚摸着她的肩膀。

已经很深了，远处传来一阵阵悠扬的马头琴声，很快又沉没在无边的夜色中。

小燕的思绪在夜色中潮水一样泛起层层波澜。她想到了很多。想到了俏皮的乌兰，还有从未谋面的乌兰爸爸。听乌兰说过，爸爸的个子很高，有一米八几。

小燕的肩膀微微地颤栗着，她侧脸看了一眼乌兰妈妈。妈妈静静地望着远处，脸部棱角分明，透着一股子坚强。

令小燕没有想到的是，那次乌兰出了事，乌兰妈妈竟异常的平静。她不仅没有哭一声，还安慰小燕别难过，说乌兰从小就很懂事，她一定是怕爸爸孤单，去那边陪爸爸了。小燕再也忍不住，捂着嘴扭头跑开了。

起风了，风吹散了天上的繁星，在耳边呼呼地吼叫。小燕颤抖着站起来，搀扶着妈妈朝毡房里走去。

进了毡房，妈妈没有开灯，抹黑爬上土炕躺下。小燕也轻轻地爬上土炕，拥着妈妈躺下，将脸贴在妈妈有些发凉的背上。

一会，妈妈又坐起来，跳下炕去，将炉子上滋滋冒着热气的铜壶移开，在炉膛里填上干牛粪，又往壶里加满水。

妈妈明显有些上年纪了。黑暗中，她的身影看上去有些蹒跚。小燕望着妈妈的背影，眼睛潮潮的。见妈妈过来，她忙擦擦眼，扯过被子蒙上头。

夜里，小燕做了一个噩梦。先是梦见庞婶家的小孙女塔娜和哥哥博多尔去镇上买上学用的课本，回来迷了路走丢了。庞婶着急得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大声地喊着：“这可怎么办，他们从没出过远门！这让我怎么给他们的爸妈交待！”乌兰妈妈过去安慰着庞婶，让她别着急。附近的牧民都聚拢了过来，打着火把四处去找，一边找，一边喊着：“塔娜——博多尔——你们去哪儿了，快回来吧！”

后来，小燕又梦见乌兰在去陕南支教的路上出了车祸，被老乡从山沟里抬上来，躺在担架上，脸色煞白，嘴角淌着血。她惊得哭出了声。睁开眼，乌兰妈妈坐在炕上，咬着嘴唇，一动不动地瞅着被风刮得啪啪响的木门。

见小燕惊醒过来，乌兰妈妈轻轻地拍拍被子，弯腰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妈妈的嘴唇很凉。小燕抓着妈妈的手，紧紧地闭上眼。

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伸手摸了摸，旁边的被窝空着。她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看到毡房的门开着，一束清冷的月光泻进来，落在没有一丝热气的土炕上。

小燕忙跳下炕，跑到毡房外。

夜色如一只巨大的穹顶罩在草原上空，远处被风撕开一道口子，透进一丝熹微的光亮。她的目光急切地搜寻着，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在不远处踉踉跄跄地跑来跑去，挥舞着手臂，呼唤着什么。

小燕一下子惊呆了。她想跑过去抱住妈妈，将她扶进毡房里。奇怪的是脚底像灌了铅，沉沉的抬不起来。

天亮的时候，一脸疲惫的乌兰妈妈回到毡房里。她看看低头洗脸的小燕若无其事地问：“怎么样，昨晚睡得还好吧？”小燕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没说话。妈妈笑笑说：“哦，昨晚风太大，我出去看了看，还好羊圈的围栏没被吹散。”

小燕再也忍不住，用热毛巾捂上脸，泪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过了一会，她擦擦脸，笑了笑，过来从后边搂住乌兰妈妈，将脸贴在她的背上，小声说道：“妈妈，我想好了。我要留下来，陪着您，教小塔娜，博多尔和草原上的孩子们识字。”

“不行！”妈妈转过身，扳着小燕的肩异常坚定地说道：“你的心思妈妈明白，但你不能留在这里。”“为什么？”小燕红着脸问。“因为你的事业在城里，妈妈不能把你留在这里，那样的话妈妈就太自私了！”

小燕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她已经决定了，说什么也要留在这里。为了乌兰，为了乌兰爸爸，为了这里的孩子们，她要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