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真是的,为了玩啥都豁得出来!出发去尼泊尔徒步前,我这个能躺着就一定不坐着,坚持减肥并坚持失败四十余年的懒人,愣是甩掉了五斤肉。别误会,尼泊尔海关并不依据体重决定放行与否。减肥是意外之喜,拉体力是真的。从 8月到10月连续两个多月每天坚持蹬半小时椭圆机,确保作为领队的我绝不会在途中因为第一个歇菜而被群嘲。
每天一身臭汗带来了肉体可以感知的日渐强壮,给了我足够的底气每天在微信群里跟队友正面鼓吹、反面煽动:作为徒步天堂,人家尼泊尔绝非浪得虚名,北面是壮丽的喜马拉雅山脉,南面是潮湿的印度平原,尼泊尔镶嵌其间,全世界超过八千米的山脉,尼泊尔境内就有八座,去尼泊尔不徒趟步那就太没劲了。经典路线嘛,有十条,咱就走那个最最最初级的四天环布恩山新手线,俗称“小ABC”算是安纳普尔纳峰保护区大本营徒步路线的引子。
我也不知道我带的都是些啥人,我每天苦口婆心、以身作则,喊她们要提早准备、强化体能,她们爱搭不理、不为所动。你说人家晓莉不理我的茬儿,那是仗着单位运动明星的光芒,淡定表示:姐虽然没徒过步,可姐是羽毛球单打冠军。唉,实在琢磨不出她们是仗着啥?
没错,是“她们”不是“他们”,算上我一共八个女人,年龄全部40+,有徒步经验的只有区区2.5人。我是那个0.5,八百年前曾经跟着桑桑走过一次西宁北山大墩岭,斗志昂扬而去,吊着半条命活着回来,布恩山是此生第二次徒步。当然她们不知道,只当我是专家,我也没打算说。
权芳在脑海里勾勒出一幅山水写意画,并命名为“八女登山图”,那意境是八个老阿姨哭天抹泪,一顺溜儿瘫倒在布恩山上的画风。可惜她们觉醒得太晚了,临近出发才在纷纷亮出运动绝缘体的身份,哀号连连却绝不松口表示要退机票。既不肯锻炼又不肯退缩,那就只剩一个选项:愣走。反正只要不是缺胳膊少腿儿,连小ABC都走不下来,你就是个意志力不够坚强的老阿姨。
在经历了加德满都机场临时关闭、飞机空中返航撤销、连夜修改行程、紧张在线抢票、预订信息出错、半夜无法入住、内陆飞机无限延误等等九九八十一难后,10月15日我们从博卡拉乘车抵达南丫浦,终于站在了布恩山小环线的起点伯尔塞提村。
摆在眼前的是一条坑坑洼洼的砂石路,所谓进山证办理处就是间破房子,各色人种背着各色登山装备拥挤在门外等待办理手续,宣告这条进山土路的官方身份。
不时有破破烂烂但装扮得花里胡哨的大巴车,拧拧歪歪从行人身边经过,皮肤黑黢黢的当地人或者挤得贴在车窗上,或者半个身子吊在车门外,反正以各种可能的方式被塞进车厢。车身的每一次倾斜都像是翻车的预备姿势,可每一次都有惊无险。更多的是人高马大的越野车,坐着意气风发的西方游客,擦着地面和行人卷起砂土扬起飞尘呼啸而去。
我和当地人向导麦克斯走在队伍最后,忧心忡忡。这些人也真是的,为了玩啥都不怕,都没认真掂量一下我这个所谓领队到底几斤几两,就这么勇敢地跟着我出来了。我戴着个黑色无纺布口罩,上面印着傻乎乎的两个字:仙女,是从R小姐房间里翻腾出来的失宠物,随着越来越重的喘息已经濡湿。麦克斯指了指前面的人,跟我搭话:“她们和你在同一家公司?”
这尼国人的脑回路真是邪乎。试问哪个同事值得我付出那么多精力,查路线、做攻略、列清单、订机票、学英语,包里塞上榨菜,满怀欣喜掰着指头盼着出发的日子?我说:“不是啦,她们都是我的朋友。”
麦克斯“哦”了一声,没了下文。
过了几分钟,我才意识到在英语里“公司”和“同伴”的发音很像很像,甚至公司这个单词本身就有同伴的意思。我把口罩拽到下巴上,缓缓说了一句早就很熟练的英文句子,向麦克斯坦承:我的英文不是太好。
后来,在奇特旺国家森林公园的某天傍晚,我和晓莉在酒店花园里喝着啤酒聊着天。酒店小哥闲得无聊,也可能单纯为了搭讪中国老阿姨,站在旁边叽里呱啦跟我说了很多很多话,我全程微笑并适时反馈“嗯”“啊”“对”“是的”。异国他乡可以被这么帅气的小哥哥撩,特别是道别时小帅哥只对着我一个人笑意盈盈,晓莉很是艳羡赶紧问:“他说了啥?”
我说:“听不懂哎!”
晓莉愣了一下哈哈大笑。笑个鬼啊傻婆娘,难道就不后怕吗?为山上的那四天,同时为以后的几天深深忧虑。
我不确定她究竟为什么愿意跟着我来布恩山,为了徒步吗?可是哪里不能徒步呢;为了和我喝一场酒吗?哪里又不能沉醉呢。登山爱好者慕名而来的岗什卡雪山离我们居住的西宁市不过百余公里,想喝酒的话只需将车再往西开一程,就可以在敦煌的深夜大排档把夺命大乌苏空瓶摔满地。我只知道我在找什么,疏离感,令我深深着迷的疏离感,唯有陌生的语言环境下才有的深深的疏离感。
为了这份疏离感,出发前我断然拒绝了客服关于升级中文向导的建议,顺便省了两百块钱。我和麦克斯并肩而行,各自静默,语言的天然屏障下,我们都不必因为无言而不安。我满怀心事,不知该怎么向朋友们解释,千辛万苦飞过喜马拉雅来到所谓的徒步天堂,就是在这样尘土飞扬的破砂石路上磨鞋底?
变化的发生从来都不易察觉,擦身而过的汽车越来越少,空气中渐渐少有飞尘。亿万年前的雪飘落于喜马拉雅,一片片一层层改变着地球之巅的高度,在时间也无法察觉的分子与分子的激烈碰撞之下,渗入山脊,汇于谷地,奔向林间,得到了一个人间的名字:乌伦迪亚河,欢腾地流淌在我们脚边的山石之间。800米的海拔和湿润的印度平原暖风,将生长于我们暖气房间里的植物催生为庞大的灌木、挺拔的树木,甚至香蕉树也在路旁任性生长,巨大的花朵恣意绽放。
红英唱着新学的草原歌曲,一马当先带着其他人走在前面,歌声嘹亮粗砺,带着蛮横的生长力冲撞在山谷间。山泉顺着岩石的罅隙流淌向下激扬四溅,在山路上布下毫无规律的细水向乌伦迪亚河汇聚而去。红英禁不住这份来自大自然的诱惑,不顾我的大声喝止,就着引流的竹管一通畅饮,随后的歌声便更加欢畅高亢。渐渐,渐渐,砂石路变成了石板路,草叶填满缝隙。路边有村民把三根粗壮又极富韧性的长竹竿深深插入泥土,指向天空的另一端则聚拢悬下粗绳,绳子下端绑上座板,两三个孩子挤在座板上高高荡起秋千,笑靥如花,朵朵盛开于山风之中。
按计划我们将在4天时间里走完60余公里的路程,海拔从800米上升至3200米,沿途可以看到谷地、梯田、雪山、草甸、河流,路线比较成熟、强度适中,既能满足浪迹山川的浪漫憧憬,又富于挑战性,但是对于不爱锻炼的老阿姨来讲还是有些难度。布恩山徒步线属环线行,决定了出发就意味着没有回头路可走。反正路就在脚下,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除非留下来嫁给当地人做老婆。老阿姨早已不会随便怦然心动,还是死心塌地走吧。脚步从轻快渐渐疲沓,在疲沓中坚持疲沓,汗水从发迹渗出在发梢滴下。累,很累,却是一种完全不同于上次徒步北山大墩岭的全新的累,就是单纯地累,每一次抬腿并没有缺氧的酸软,每一次呼吸也不会带来胸腔撕裂的痛。一定是海拔的原因,仅仅因着一道喜马拉雅山脉,南麓的尼泊尔与北麓的青藏高原如此巨大的不同,到底是神奇还是不公?
红英的歌声间断间续,不断有人要求休息,每一次都会得到全体响应。坐在路边,我甚至能感受到汗水一点点从毛孔渗出的痒,口罩早扒拉下来揉成一团塞在包里,四个当地背夫把我们的背包排成一溜儿靠在旁边互相笑着聊天,在听不懂的当地语言里大概是在嗤笑这群没用的中国老阿姨。空气润泽,山花烂漫,一切都越来越接近我的期待。
其实关于疲劳是阈值的,越是这样不断歇息,就越是难以突破阈值,累就一直都在。可是谁又在乎呢!累了就歇,歇好了就走。海拔在一点点上升,植被在一点点变化。很多时候,我都很想清晰地描述某片树叶的特征,以及明确说出某丛灌木的名称,却深深遗憾于自己的无知。更多时候是扯下一根草芽,放在眼前端详片刻,又用拇指和食指捻摩片刻,丢掉。或者捡起一段细小的树枝,捏在手里慢慢折成一小截和更小的一小截,一边走一边遗落于脚下路边,夜雨一过了无痕迹。
必须承认啊,纵使再来多少次,再走多少遍,布恩山从来也永远不是我们的布恩山,是永远戴着棒球帽的麦克斯的布恩山,是开心起来从不掩饰灿烂笑容的背夫们的布恩山。他们叫得出路边每一棵树的名字,认得每一家客栈里的漂亮姑娘,而每间客栈都会为他们备好山泉水,他们笑称麦克斯为大老板,麦克斯也认真为他们向游客争取多一点的小费。
按照建议我们每两人匹配一个背夫,两个人的行李被他们轻松一扛就上肩,顶部一个小小的包是他们的个人用品。什么冲锋衣、登山杖,那都是外人才需要的东西。一根捆扎绳,一件汗衫,一条长裤,一双胶鞋,才是自己人。鞋子的本色在汗水和反复清洗中暗沉泛黄,每走一步裸露的脚踝就把整条小腿拉长,绷出结实的肌肉线条,行走在给予贫穷又赖以生存的布恩山,彼此抵抗又彼此贴近。
年轻人的抵抗极其显现也极易操作,只需将脑袋周边的头发推成板寸,独独在头顶扎起一个日式小辫,就足够将自己与父辈区别开来。最要命的是他深邃的眼睛、浓密的睫毛还有眉骨上平直的浓眉,简直可以用作韩国整容店的模版。这么漂亮的男孩子左右相随,老阿姨们集体变身亲妈粉,逮到机会就拿手机暗戳戳地偷拍他帅帅的侧脸,被发现了偷拍行为就干脆明目张胆地拍。小伙子躲无可躲,干脆破罐子破摔一把揪散了头顶的小辫,把头发拉下来遮到额前,半眯着漂亮的眼睛看向镜头,用眼神说:“拍、拍、拍,赶紧拍!”笑个不停的晓莉抓紧机会一通连拍。
光拍照怎么能满足老阿姨的少女心呢,我问他:“多大了啊?”漂亮的眼睛里顿时一片空洞茫然,显然听不懂这句简单的英语。可是聊天嘛,总得多说几句并且带点八卦才算聊天。我接着说:“你很帅哎,所以她爱你哦!”他立刻窘迫地转过羞红了的脸,刚巧遇到同伴满脸戏谑地指着他大笑。是呵,在这个世界上又怎会有人听不懂爱呢,哪怕朝趁暮食,哪怕擦肩而过。
走走停停,玩玩闹闹,下午三点半麦克斯带着我们进入了一片小小村落。一幢幢两层或三层的民房由山里天然的石板层层垒砌而成,绿植自石板小路开始攀爬直至石墙,将一切自然衔接浑然一体。麦克斯站在其中一幢小楼的二层廊道上大声宣布:今晚的宿营地乌勒里到啦!走路已经走到不抱任何幻想的老阿姨简直不敢相信这个突然而至的喜讯,再三确认后忍不住振臂欢呼。
石板砌出了墙体,楼板就需要木板来担当,走在二楼的廊道上,脚下吱吱作响。背夫大步踏过木楼板,把我们的行李聚集在走廊尽头的一小块休闲平台上,待分配过房间后又一一送到房间内部。麦克斯交代我们:“现在你们的任务就是等待晚餐喽!”
不不不,这怎么行?!“起来,起来,都给我起来做放松拉伸!”就这样,刚打算瘫坐下来的老阿姨们又被我送到了魔鬼教练晓莉的手里,在平台上腰来腿不来各种呻唤,叽叽歪歪扬言回国后一定要暴揍我。
2000米的海拔,身处群山之中夜晚似乎来得急切,下午四五点的太阳已经要渐渐落在近在眼前的山峦之后。山里潮气极重,阳光几经折射,为树木、房屋晕染出朦胧光晕。各家客栈的厨房叮叮当当,炊烟袅袅升起。做完拉伸运动的张sir、范sir、贺sir,三个sir一人拉过一把椅子,凑在一起把脚高高搭在栏杆上,为劳苦功高的登山鞋与群山合影,并在朋友圈里大力表彰。气温渐渐凉下去,草木气息混合着木柴燃烧的暖意,眼前的一切都是我想要的样子。感谢一切,感谢你们愿意陪我一起疯,一起闹。
一间间客房用薄薄的板材隔开,隔音效果等于无。红英站在房间里和国内的朋友聊语音,明晃晃听到她的朋友大声嘱咐:“红英啊,你在珠峰上一定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多穿点衣服,抗缺氧的红景天也要记得喝啊。”
红英赶紧安慰到:“嗯嗯嗯,我穿得厚着呢!”
唉,我这带的都是些什么人啊,枉我前一分钟才真切感谢过。
有序曲就必定有高潮,按照路书提示第三天的登顶看日出将是此行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我们将观赏到火热的太阳将冰冷的鱼尾峰、安娜普纳二峰与道拉吉里峰同时染红,据说会被震撼到灵魂深处。登顶前一晚麦克斯喝醉了,被晓莉的中国拳划醉的。10月16日,又是走死走活的一天,频繁停电的戈勒帕尼山顶客栈喝壶热水都要三百尼币,就别奢望热水澡了。晚饭时麦克斯端上来的起司拌面比屎还难吃,勉强塞了几口后,大家都散了。
红英、晓莉和我百无聊赖,看着满餐厅的各国游客吵吵闹闹频频举杯,正蠢蠢欲动琢磨着咱是不是也喝点儿?就看到麦克斯拎着个小酒瓶摇摇晃晃走过来,这人莫非是内置了酒精雷达!来就来吧,还带了个他的背夫伙计。五个人围桌坐下,按照惯例斟满五只酒杯,高高举起碰一杯。我们三个也是生平第一次遇到国际酒局,然后就一时不知道该干啥了,只好连比带划推推搡搡:“你喝,你喝!”对方就把酒杯推回来:“你先喝,你先喝!”
我一看,这不行啊!再推下去酒全被桌子喝了。拉过麦克斯的一只手掰开全部手指,来来来,麦克斯看好了,这是“五”,接着伸出自己的五个手指,这是“十”,再拉他的另一只手,这是“十五”。转过头我又给晓莉速成了英语数字五、十、十五、二十。好,三二一,你俩同时出拳同时喊,谁喊对了谁赢。
都说印度数学天下第一,这到了同宗同祖的尼泊尔咋就两位数的加法都整不清楚了?除了晓莉脑子扭筋喊错数字以外,麦克斯每拳必输,不到半小时酒精上脑,拉着我们跑到院子里就着山顶的冷风跳舞,又很快被红英带跑偏到中国大妈广场舞。
10月17日凌晨4点半,我后悔了。中方老阿姨里三层外三层裹成粽子整装待发看日出,唯独不见麦克斯那个死孩子。二十多分钟后,被客栈值班人从房间里揪出来的时候,他的一只袖子都还没穿好。就这二十多分钟,刚才还闹哄哄的客栈就剩下我们了,其他客人早向着布恩山巅进发了。咋办?追啊。
追出去不远就汇入了各家客栈流出来的观日出洪流。有经验的游客绑着头灯,探照灯似的在头顶乱晃。和我们一样没经验的,就打开手机照明在脚底瞎照。光束掠过的范围内全是黑麻麻的人影、人腿和登山杖、树棍子,喘着粗气努力跟上群体节奏。
不知道别人都穿的啥,反正我是两条打底裤、一条外裤,一件T恤、一件帽衫,一件抓绒、一件冲锋衣,最外面裹了条抓绒睡袋当做披风使,以防冻死在山顶还被以为是自杀。追了十几分钟,我就成了一笼热包子盖着厚棉被又蒙了保鲜膜,热汽无处发散只能把自己往死里蒸。双腿被层层束缚,每走一步都犹如拖着镣铐跳舞。好容易挣扎着来到购票处,趁着麦克斯办理手续的档口,一把扯掉抓绒睡袋,两把剥开冲锋衣,三把甩掉抓绒衣,舒了一口长气,算是活过来了。转头就看到半明半暗的灯光下,贺sir混在各种装扮的游客堆儿里拼命往下脱她的冲锋裤,好吧,活命要紧。
过了检票口,上山路猛然陡峭变窄,两边装了铁质护栏的台阶只容两人并肩,出门在外大家都还规规矩矩,少有人抢道加塞,问题是所有人都必须保持统一速度,绝不能慢半拍。眼前是前人的屁股,视线抬高一点,所及之处是黑漆漆的山头。想着咬牙坚持到那儿,兴许就是目的地了,然而耗尽全力爬上去,脚下一转又是一道直笔直向上的路。几番下来,心脏砰砰砰激烈跳动,汗水热烘烘地流过冰凉的脸颊,我的前后左右全是陌生人。天呢,我的人呢?我特么是哪个筋搭错了,把人弄到这儿来看什么傻逼日出。别说是尼泊尔、布恩山,就算是在月亮上,升起的不还是那颗太阳么!想看日出,早起几分钟爬到自家楼顶上看,不就行了!这下好,走散了,万一谁一个踉跄倒在路边,连句救命的英语都不会说......我想停下来等等她们,更想折返回去确认她们的状况,又苦于被人流裹挟奈何不了半寸,心焦万分。
天光随着脚步慢慢亮起来,一片开阔的山坡残雪半掩了荒草,三三两两站着等待日出的游客,天际绯红,太阳蓄势待发。最先看到的是晓莉,然后红英和其他人,还有麦克斯和他的伙计,原来这家伙一直前后照应大家。停止了赶路,热汗很快被冷风吹散,脱掉的衣服一件件穿上。不远处一对儿情侣在草滩上铺开防潮垫,摆好盛满红酒的高脚杯,紧紧相拥静静等待。
日出,我看过很多次。初春的早上曾迎着东方赶往公司,朝阳的轮廓在城市的薄雾与汽车尾气中微微抖动;青海湖黑马河,初升的太阳伴着游客杂沓奔向湖畔的脚步轻轻跳动;摩洛哥撒哈拉,寂静无声微风掠过,晨曦铺陈于连绵的沙丘。布恩山呢?
“著名的道拉吉里峰8172米镇守于西北方,引领周围的群峰一字排开,东北侧则是有7000米以上的Baraha Shikhar7647米,安娜普尔纳南峰,以及尼泊尔的神山鱼尾峰,在布恩山观看的雪峰,可以说是360度的!!!非常宏伟。”这些都是路书上的描述,事实上我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更搞不清楚哪个是道拉吉里峰,哪个又是安娜普尔纳南峰。反正眼前所见皆为银色的雪山,微红涌动,游客躁动不安。很快,沉默许久的远山,迸射出第一缕金光,随着太阳缓缓升起,光茫照耀在喜马拉雅山脉,由左往右依次点燃了雪山之顶。
游客激动不已,惊叹欢呼声之余,立刻投身于手机摄影创作。我的老阿姨们也孩子般兴奋,迎着光摆出各种造型,额头光洁眼神澄澈,绯红的晨光包裹之下闪闪发光,晶莹剔透。是的,我并不在乎哪个是道拉吉里峰,哪个是安娜普尔纳峰;不在乎是撒哈拉还是青海湖畔或是上班途中;不在乎脚下的路是布恩山还是岗什卡,我要的只是这一刻。
所有的一切都是我想要的样子,感谢一切,感谢你们愿意陪我来到心心念念的尼泊尔,陪我一起疯,一起闹,一起等风来。
等风来
参加博卡拉滑翔伞项目,我耍了心机。明知在当地报名会更便宜也更便捷,在没有广泛征求意见的情况下,独断专行提前通过中介了报名,以防有人临阵退缩,拼死抵抗。反正在肉疼与恐惧之间,大多数人的选择一定是:来都来了,钱都交了。就这样我还为究竟是飞半小时还是一小时纠结了一周才下单。
10月18日,我们八个人完成了四天布恩山小环线,统统被虐成了能上不能下的人,我说的是楼梯。看着她们一个挨一个把着楼梯扶手,吱哇乱叫侧着身体小心挪下来,我有点儿担心第二天的滑翔伞还能不能顺利实施。虽然不是飞机,但也需要起飞,起飞嘛就得助跑,她们这样子还跑得起来吗?
事实证明我担心错方向了。19号早上,一个个神采奕奕的,居然还跑去街上购物。逮不到人,我就在微信群里通知:十点出发,穿运动鞋、长裤、外套,手机装在有口袋的兜里,其余什么东西都尽量别带。也就安静了不一会儿吧,群里就开始哔哔哔跳消息。
问:“我想在天上拍照,自拍杆得带上吧?”
我:“项目里已经包含拍照服务了。”
问:“护照、现金咋办?”
我:“放在酒店。”
继续问:“那不偷掉哇?”
我:“带身上,该丢也会丢。”
问:“太阳镜得戴吧?”
我:“别戴了。”
问:“水杯怎么都得带吧?”
我:“别带了。”
继续问:“渴了咋办?”
我:“带瓶装水。”
问:“我想背个小点的包。”
我:“带吧!带吧!带吧!自拍杆、太阳镜、保温杯、背包,想带就带。”老子都烦求死了!
十点钟,两辆战车似的越野车停在酒店门口,两扇对开的门从车屁股后面打开的时候,我差点儿以为自己是要去参加红海行动。还没纠结清楚是不是该带只AK-47呢,车已经三拐两拐到了滑翔伞公司。下车!签协议文件。
刚坐到桌子跟前,负责接待的姑娘就冷着脸指着背包,说:“这个不能带!”又指了指墙角:“放那儿去。”于是,背包一声没吭到了角落。
红英说:“我把水杯取出来。”
一只沉稳可靠的中国版保温杯出现在桌子上的时候,冷脸姑娘瞬间大笑,说:“哈,中国人的杯子!”就这样,保温杯幸存下来,与我们一起坐着酷帅的越野车来到海拔1600米的萨朗阔特。
不是想象中的悬崖峭壁,就是一片青草盈盈的开阔山坡,开设出三条红色的起飞跑道。漂亮的费瓦湖在眼前一览无遗,五颜六色的滑翔伞盘旋于蓝色天际。站在山坡上小激动掺乎着小紧张,但是不能表现出来,我跟大伙吆喝:“来来来!东西都给我,你们先飞,我断后。”可是,根本没轮到我出手,带飞教练打开坐袋拉链,把那些保温杯、自拍杆什么的,一股脑儿全塞到里面。好吧 ,吵了一早上的问题就这么解决了。现在,轻松上阵等风来。
的确是真正意义上的等风来。带飞教练站在身后,用生硬的汉语清晰地交代:“一、二、三、跑,不要停,不要坐,天上,再坐。OK?等风来!”
风来了,张sir首先起飞失败,屁股着陆,被人拖回起飞点重新等风来。红英的教练说:“我们,不要,像她!”红英竖竖大拇指,坚定地说:“嗯!”
“红英的风来了,红英跑起来了,啊!红英重蹈覆辙起飞失败,栽进了几米远的灌木丛,看呢!红英顽强地薅着草丛自己爬上来了,回到起飞点再次等风来。”我笑到浑身抖动,照片都给拍糊了,暗夸自己决策英明,没有第一个示范起飞。真到大家都飞走了,又心慌慌地赶紧去找教练,主动要求起飞。
风,一直不来,虽然耳边的风声那么清晰,宽大轻薄的伞头摊开在身后轻轻拍打地面。风,一直不来,教练站在身后轻声安慰:等风来,等风来,等风来。哎,真希望这轻轻的呢喃来自井柏然,他和倪妮在这儿拍电影的时候,居然都过去六年了。
正寻思着井柏然这小子最近几年越来越有型,演技越来越出彩呢,起飞命令来啦,抬腿就猛跑,跑到触不到地面了也跑,跑到草丛尖尖都挨不着了也跑,腾空了还使劲比划奔跑的姿势。哈哈哈,我一次起飞成功,滑向碧空,整个儿过程一气呵成,没有丝毫顿挫与失重,非常非常顺滑。说得那么玄乎,其实一点儿也不可怕好吗?激烈程度还不如人民公园的过山车。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费瓦湖泛着白光,湖畔绿意盎然,小路弯弯绕绕随意勾画于其间。真想大声呼唤,放声高歌,然而既喊不出也唱不出。眼前是无与伦比的美景,身后是陌生的带飞教练,好比自己一个人开了间KTV,服务生却赖着不走,是唱呢还是唱呢?唉,这玩意就应该八个人绑在一起飞,你吼一声我喊一句,彼此呼应你来我往才好玩嘛。
带飞教练在身后忽然开腔了,他居然在唱中文歌,汪峰的《我要飞得更高》。可怜的家伙,除了需要取得飞行执照,学会各国语言的“等风来”,还得各国歌曲都得会那么一首啊。既然如此,那我就放下矜持一起唱吧:“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狂风一样舞蹈,挣脱怀抱!”然后呢?然后教练不会唱了,我也想不起来词了,只好无限循环:“飞得更高,飞得更高,飞得更高,飞得更高,飞得更高!”
循环到嘴角堆满白沫的时候,我发现在下方盘旋的正是红英的伞。哎呀,好激动,大喊:“哎!哎!哎!红英啊!我在你上方啊!”红英不搭理我。
红英说那会儿她正在拼命往下咽快要吐出来的早饭。无动力滑翔伞这东西没有失重感,可是有眩晕感,起飞之后只有不断盘旋才能保证停留在天空,和鹰击长空一个原理。之前还有考虑要不要感受一下特技动作,几圈之后千恩万谢自己没有选择一个小时的项目,不断要求教练稳点,再稳点,最后缴械投降:“大哥,还不降落啊?!”
降落点的草没过脚踝,具体落地位置凭运气,着陆方式则看技术。我完美避过屁股着地,随着教练奔跑十几步,帅气地在余生愿望清单里划掉了“参加一次滑翔伞”。
晕头转向找着红英的时候,她正扶着墙,贺sir抱着树,两人一起狂吐,当天早饭一点儿没少全部留在费瓦湖畔。一只自由的尼泊尔狗徘徊左右,我过去没敢踢那狗,手一挥用英语说了句:“走一边去!”引起一片大笑。
毕竟都是40+的人了,前一晚聊天范sir说她想放弃。我说:“参加滑翔伞项目有年龄限制,65岁之前。如果这次不飞,大概率上来说,此生将不会再有机会。”
“好,参加!”嗯,都是勇敢坚强的中国老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