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贾密的头像

贾密

网站用户

散文
202001/09
分享

牛郎

三三曾经跟我说,有个一起练口语的姑娘,不管酷夏还是隆冬,但凡见到的时候,一定穿着长裙,仙女款、流浪款,薄的、厚的,每次不同。只是长度永远不会变,及至脚踝。差不多一年以后,三三才偶然发现是对方个小儿麻痹症患者。那双绞在一起的腿,成功在三三眼里隐形了一年。

身为女孩子就这点儿好,面对身体的不堪,有很多可以耍的小心机。小师妹幼年时一头撞在滚烫的铁炉边沿,额头留下无法消散的烫伤,一个厚刘海儿就遮住了;我姐每次照相时,会微微向右侧一点避开镜头,因为右边脸上有块不大的、在我看来还挺好看的、她自己蛮在意的、烟红的胎记。

如果牛郎是个女孩子,他就可以留个披肩长发,可惜不是。

牛郎像是一个刚刚捏好的橡皮泥小人儿,在水分还没有完全蒸发,身体尚且柔软时,被人从头顶摁了一下,一个好端端的人顿时矬了下来,多余的橡皮泥就从前胸和后背隆起,随后又被人捉住右肩胛和左前胸轻轻扯了一下。捏他的人大约也是嫌弃他的,摁过扯过之后,就把他丢在一旁,任他以这样拧巴的模样存在于人世。

从一个单细胞逐渐成长为一个成人,通常情况下一个人身高的增长不过一米再加上六十几个公分。牛郎苦苦挣扎十几年也不过挣扎出了一米再加个四十几公分。

虽然只是不到两米的视野变化,看事物的比例变化却大地惊人。一根红砖砌成的水塔与周边四层楼房平齐,与之对望的是学校的大门,整天在大门里混日子的我们估摸那根水塔:肯定有100米高。

等到冬天的时候,大雪深深覆盖了学校大门口的天然坡度,路过的人脚下发痒总是忍不住要小跑几步助力,顺势向前滑行一小段。赶上连续低温下雪的日子,一道暗黑发亮的天然冰道就在一小段一小段的冲刺中逐渐拉长、坚硬。十元一双的白色塑料假Nick鞋底是天然的雪板,那根废弃的水塔是天然的冲刺目标。

小黑身材敦实,在男生们展现过速度与激情后,第一个跳上冰道,也在一片哄笑中第一个屁股着地滚倒在尽头。水塔嘛!离得还远。事实上隔着十好几米,好好地戳在大坡下面的小花园里。在这样的欢乐时光里,牛郎算不得男生,更算不得女生,这个勉强有着人形的小怪物,刚一走出校门就天然地被几个等在滑道顶端的书包一通顶撞,小心扶着墙无声无息地溜边儿回家去。

流行的风尚总是轮流转,阔腿裤也风骚了好几年了。丽丽说:“你也搞一条穿穿嘛!”

我郑重地看看丽丽回答:“我?这么稳重一妇女,怎么可能穿那个!”

红砖水塔底部其实有一个暗红色的小铁门,不曾有人在意过的一个小门。六月?还是七月?或者是八月的一个下午,总之是一个异常美好的夏日午后,天空瓦蓝,丝丝微风似有若无。小黑带着几个女生在小花园里聊天瞎扯,我跟着扯了一会儿扯不进去个啥,小黑看上去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什么新的活动计划。我独自一人溜达着就溜达到了水塔小门跟前,伸手一拉,门竟然被拉开了。原本以为布满玄机的水塔内部,厚厚的灰尘覆盖着的是些不知起什么作用的管道、阀门。周遭没有任何脚印和指印,哪怕是老鼠溜过的痕迹也没有。一根根拇指粗的钢筋横向钉进左侧的塔壁,裹着锈迹与积尘,每根间隔半米左右,次第上升直通塔顶,而塔顶有光。

鬼使神差的我,绕过管道与阀门,蹚过脚下的积灰,伸手一扶上最低层的那根钢筋,整个儿人立刻接受到了塔顶那道光的召唤,手臂一用力,脚下一蹬,迎着光一格一格开始向上攀爬。瞬间,我跳脱出时间与空间,听觉关闭,只听到自己的喘息;视觉半开,只看到眼前的钢筋爬梯和塔顶的光。也许十几分钟,也许一个世纪,当听觉与视觉重新打开时,我来到了那道光的所在,一个没有门扇的门洞,门洞外是一圈大约20公分宽的飞檐,毫无人迹。我沾满铁锈和汗水的双手紧紧扶着两边门框,迎着光,所有的鬼神顷刻退下,不再催促,清澈的风从地面漫卷而来,呼呼吹动我白色的阔腿裤,阳光打过来,半透明的棉布贴紧我的双腿,海浪般拍打,视野辽阔,胸膛炸裂!

地面上的小花园第一次以完整的形状展现在我的眼前。一个矩形的花园,曾经仔细规划出了步行道和种植区,只可惜只在修建之初被认真撒了些种子,此后那些百日菊、金盏菊、波斯菊便任由天性自由蔓延或被随意践踏,步行道与种植区边界模糊,小榆树张牙舞爪随意伸展。水塔占据着这个矩形的一个短边,另一个短边连接着厂里的公共澡堂。澡堂外墙顶部几个敞开的气窗,哗哗地水声带着湿漉漉地水汽夹杂着女人们高频的笑骂声,一股脑儿从窗口热腾腾地翻滚而出,一部分日复一日侵蚀了窗口下堆放的砖块杂物,一部分飘散在微微燥热的空气里。

人在高处,格外敏感,我听得到花洒下女人们拼命用毛巾搓着已经被搓地通红的身体,像是在搓一根通红的胡萝卜;也听得到她们似抱怨似炫耀地谈论自家的男人;更看得到牛郎拎着只铝壶从花园旁他家所在的四层楼的阴影里,驼着背鼓着胸慢慢走出来,两只长手在被摁矬了的身体左右两边甩嗒,几乎与膝盖平齐;还看得到他经过围着小黑聊天的女孩们时停了下来。女孩们也立刻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牛郎,停下聊天,齐刷刷厉目盯着他。这个警告立刻起了作用,牛郎马上拖动小短腿向紧邻澡堂的开水房快步走去。

下班的时候,搭我车的丽丽坐在副驾驶上无聊地刷手机,又突然发声:“哎呀,今天是七夕啊,你咋不去过节?!”

虽然我对她一贯的一惊一乍早就脱敏,也还是被稍稍惊了一下,有点气恼地回她:“他妈有病啊?!为个穷地叮当儿响,偷看姑娘洗澡的偷窥癖,还偷人家姑娘原味内衣的死变态庆祝,还过节!”

丽丽楞了一下,又哈哈狂笑起来,边笑边接着叽歪:“那织女还要死要活得非得嫁给他?”

我一时语塞,想了想,撇着嘴说:“可能,这个变态长得比较好看吧。”

是的,好看让人正直,好看让人美好,好看让变态成为深情。

当初被人摁着头顶摁矬的牛郎,下巴也连带着被挤压地向前撅起,刚好可以稳稳当当放下一副无比厚重地暗红色塑料框眼镜,散光镜片又把镜片后凸起的大眼球放大了一倍,圆硕的脑袋植满了又硬又密的天然卷发,让人怀疑里面大概有寄生生物生存。变了形的脑袋里装不进去数学,也装不进去语文、英语、物理、化学,勉强漏进去的一点也统统混乱为一滩泔水。没人记得起他是怎么一级级留到这个班级的,也没人愿意看见他,更没人愿意和已经快二十岁的他做同学。

日落的时候,红砖水塔在花园里拖出斜斜长长的影子,影子之外的小榆树因为无人修剪恣意生长到一人多高,擎起一片片脉络分明的叶片,在最后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很快又随着太阳彻底下沉成为天然的屏障。夏夜里十来岁的男孩女孩躲在树后,压制着胀鼓鼓地荷尔蒙,似是而非地试探着彼此的心意,小心触摸爱情的神奇。

吃过晚饭饱着肚子,又不愿意困顿在家里的小黑,又招呼出一群女孩子,泡在榆树后聊天扯淡。夜深了,无淡可扯了,也还是不想回家,小黑提议玩捉迷藏。虽然幼稚到让人难为情,也比回家强不是?大家哈哈笑着,草率地四散寻找各自的藏身之所。

寻找的时候,才会注意这个浪漫又荒芜的花园,杂草树木之下,到处都藏匿着便溺的痕迹以及各种意想不到的垃圾,我实在找不到一个愿意委身的地方,磨蹭半天,小黑催促的声音又不断传过来,只好随便猫腰蹲在一丛榆树下。如此仓促的选择,我铁定被第一个找出来。忍着尿骚和腐植混杂的气味,听着她们的声音近了又远了,远了又近了,渐渐没了声音,却始终没有人来找我。我无趣地自己站了起来,四周里望了望,妈的!这群王八蛋全消失不见了,竟然没一个人来喊我一起走。

可是我不能表现出我的失落,而我又怎能不表现出我的骄傲?我必须带着满满的毫不在乎去看看她们都干啥去了,凭着直觉向水塔的方向慢慢走过去。小榆树后,姑娘们一个个表情怪异,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半弯着腰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并努力不发出声音来。花园外一盏路灯勉强漏进些灯光来,木木双手扶着塔墙,尴尬地撅着屁股。而小黑拿着根树枝和一片不知道哪里捡来的破纸片,捂着鼻子,在木木的屁股上用树枝刮几下又用破纸片蹭几下。姑娘们捂着鼻子,弯着腰拼命控制着不笑,向我指指木木又指指榆树丛示意。原来,不知道是因为过于激动还是实在太胖重心不稳,找地方藏自己的时候木木一屁股坐上了一堆新鲜的屎,并顺势碾压了几下。

半明半暗的夏夜里,木木撅着屁股的画面实在是太邪恶了,姑娘们实在是太想大声笑了,可是木木黑着脸一声大吼:“笑个屁!”姑娘们立刻禁声。那堆屎也实在是太臭了,姑娘们很想捂着鼻子,又被木木大喝一声:“嫌臭的话,都滚!”女孩儿们的友谊其实常常不靠谱,为了一个男孩,为了一句闲话,为了一支笔都会随时崩盘。但是千崩万崩,也不会在这样表现革命友谊的关键时刻掉链子。反正有小黑在亲力亲为地处理阿木裤子上那些屎,想笑,就憋着呗;嫌臭,就忍着呗,只需不发出声音就好。安静地夏夜,无声地翻滚着姑娘们震天的笑声。

声音是从澡堂的方向传来的:杂物倒塌的轰隆、女人的尖叫、搪瓷脸盆掉在水泥地上的凄厉、女人的叫骂,反正女人们总是这样吵吵闹闹,惹是生非,招人讨厌。阿木想着把裤子脱下来,拿到水房去洗洗,听到声音,意识到这个想法只能是自投罗网。气急败坏地低声骂到:“这些婆娘咋还不去死!”

听说,那晚有人偷窥女澡堂,听说,是从气窗外面的砖头杂物爬上去的,听说,慌乱中他从上面摔下来了,听说,并没有抓到人,听说,那个夜色里跑得飞快的身影是牛郎。

脸上带着伤的牛郎成为了一颗随时会扩散的、丑陋的、愚蠢的病毒坐在教室里,像一坨臭不可闻的屎,也像是一个随时会蹿起来撕咬的怪兽,人人避之不及。和这样的变态同处一室,简直是奇耻大辱,女生想让他凭空消失,男生想把他直接摁进泥土。然而,他只是那样安静地坐着、存在着,日复一日驮着背鼓着胸,甚至拖着长长地手臂安静地站在了毕业合影的角落里。

现在建起的楼房不管是高层还是多层,都有诸如暖气管道之类的设施需要敷设,因此即便是一楼也会比地面抬高些许。而最初修建在中国大地上的楼房则不是的,地基之上就是一楼,与地面平齐。小猴的家在一楼,家里只有她一个女孩儿,她一人独享阴面的一间小屋。毕业之后悠长的假期把整个夏天拉长,甚至是夏夜都一起拉长了。时间打发不完的时候,我们会溜到小猴的窗外轻叩几声,经年累月洗涤之后看不出原本花色的窗帘会稍稍一动,油漆剥落的木框窗子就打开了,窗内是小猴意料之中又稍带惊喜的脸。双手在比腰稍高的窗台上一撑,人就上了窗台,屁股就势一转,身子再稍微一闪,人就跌落在了小猴靠窗而陈的小床上。可是,进来了又能做什么呢,无非还是瞎扯、聊天,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话可说呢?还得轻声轻语防止被父母发现。床边的小桌上放着小猴的书、本,还有发下来不久的毕业照。扫一眼就发现是张有点怪异的照片,和我们的略有不同,牛郎在照片上占据的小小空间被钢笔乱七八糟地涂成了黑黑的一团,只有一点点衣角被遗漏在乱线之外。我拿着照片忍着笑用眼神询问小猴,她轻声抱怨了一句:“不想看到他!”是的,我也不想看到牛郎,这样的一个怪物根本不配存在于这个世界。可是我们谁都无法让他从这个世界消失,那么至少让他在眼前消失也是痛快地,哪怕凭空制造出一块黑斑,哪怕将记忆抠出一个深洞。

年轻人不理解父母的逼婚,是因为不懂得婚姻的神奇。比如一个有杀人前科的人结了婚,就会在世俗里立地成佛,社会危害性大打折扣,因为他有家人;如果一个骗子结了婚,信用值则会相应提升,因为他有家人;一个流氓结了婚,情感似乎也会专一起来,哪怕只是表面,因为他有家人。

但是如果长得不够好看,相信我,织女并不会自己出现在你的破草房里。深谙人情的父母以半生积蓄为牛郎在婚姻市场打出了短暂地高光,一个生活无以为继,但身体健康相貌平凡的乡下姑娘捏着鼻子走进他的家,成为了他的妻。

婚姻无法改变牛郎拧巴的模样,但结婚生子让他重新走进了正常人的范畴,被世人所接纳,路上迎面相遇人们也不再绕着他走。乡下姑娘陪嫁无几,却有着自幼耳融目染而来的剪纸手艺,为牛郎带来了一个灵动的世界。时日一长,剪纸逐渐在牛郎的长长的手指下惟妙惟肖,和他的乡下姑娘一起将身份逐渐转化为身残志坚的手艺人。

事业可以共成长,日子却并不能永远捏着鼻子过,不爱的终究是不爱,日子愈久愈不爱。婚姻挡住了流言蜚语,却挡不住冷暖自知。不快乐会写在脸上,更会深植于身体。

被变形的身体压制了多年的心脏终于在某一天拒绝工作。可能,牛郎自己也认为不配存在于这个世界,悄无声息地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不再碍任何人的眼。

不快乐的日子终于熬到了头,不必为生计犯愁,也不再被束缚的姑娘,手下的剪纸愈发活灵活现,甚至被人邀请到国外参展。听说,他们的孩子在一所还不错的大学就读,应该是一个明媚俊朗的青年。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