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岗
老钟离岗了。离得也算风光,镇上拉了一大桌酒席,把镇教育办公室新老领导班子的人都招来,为老钟送行。镇上主要的头头脑脑也来了,轮番劝酒,轮番传达指示,轮番夸赞老钟的功劳。
席间,镇委书记还安排人来照了张相。老钟一激动,一手拉住书记的手,一手拉住镇长的胳膊,说,书记,镇长,给个面子,我老钟和你俩单独再照一张。书记和镇长相视一笑,中间闪出道空隙,说老钟客气,啥面子不面子的,大伙都一样,照一张就照一张。
离岗前,老钟是镇教育办公室主任。再之前,老钟是镇上的文化站站长。
那年省里评选教育百强县,评选小组给本镇教育办公室甩下一个脏、乱、差的结论,拂袖而去。镇委书记大发雷霆,把教育办主任撤了。有人撺掇老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别看教育办主任这官不显眼,管的人可显眼来,全镇百十来个自然村,遍地是学生娃子和教书匠,一划拉就够花的,哪像这熊文化站,清汤寡水的,偶尔打打酒虫,还得编瞎话蒙领导签字。
老钟笑着直摇头,说咋能为了这个,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嘛,好好抓抓教学,多培养出几个人,为咱老百姓做点好事才是。撺掇的人就笑,说老钟这家伙会说话,同样一块泥巴,在人家手里一捏,人模狗样的,就是好看。
老钟寻找时机把自己的想法给镇委书记透了透,镇委书记知道老钟是从教育上跳槽过来的,转转眼珠,同意了。
按说去年四月份老钟就到了离岗年龄。分管教育的副镇长找老钟谈话,老钟深吸一口气,呼出来后,忧心忡忡地说,打本心眼里,我真想离下来清闲清闲,咱镇教育上这么一大摊子事,一年到头里里外外忙个不停,连天囫囵假也捞不着歇,唉,咱镇教育上猛一看那么多人,可要找个挑大梁的,还真不那么容易,人才倒是有一个,只是刚提上来,才干了半年的镇中学校长,嫩啊。
副镇长明白老钟的意思,心想一个小小的教育办主任又不是什么大官,谁干不是干啊,再说和老钟打交道这么多年,老钟也挺够意思,逢年过节的都去家里坐坐,自己攒几个在镇政府那里不好处理的单子,丢给老钟,老钟连个折扣都没打过,于是回去跟镇委书记协商,叫老钟留下来带带班。
老钟对分管教育的副镇长说的人才,是他刚提上来的镇中学校长小尹。用老钟的话说,小尹是他一厘米一厘米提起来的。离岗年龄临近,老钟找小尹多次谈话,嘱咐小尹好好干,准备把担子卸给他。小尹一脸的苦相,说他实在舍不得老钟离岗,恳求老钟再干几年,如果老钟同意,他可以联合几个老师给镇上写封信,要求把老钟留下来。老钟感动得连忙摆手,说可不行可不行,别闹出误会,让人家误解成我赖着不走指使你们写的。
老钟听过不少老师对他和小尹的闲话,说他和小尹是老子——儿的关系,老子儿就老子儿吧,反正将来要把担子卸给小尹,有这么个做教育办主任的儿也不是一件啥寒碜事。
老钟留任的意见宣布没几天,镇委书记走了,镇长顶了书记的缺。以前,老钟和镇委书记的关系处理的黏糊些,对镇长有所疏远。
镇长一上任就对老钟没鼻子没脸的,当着很多人的面评价说,当初老钟根本就不能留任,半老徐爷的,早跟不上形势了。
有人把话传给老钟,老钟知道以前慢待了新书记,又没处买后悔药,之后做起事来就无比的小心。老钟为提拔小尹免去过两任校长,为支持小尹的工作又得罪了不少人,新书记一甩脸子,跟前的人就少了,有磨不开的心事只能和小尹露露,排解一下胸中郁闷。
教师长工资,镇委书记对老钟有看法,迟迟不签字。老师们坐不住了,偷偷给上面写信,有的还结伴上访。镇委书记来了气,不但不长工资,一怒之下把准备拨给镇中学建微机室的十二万块钱扣了。
小尹苦丧着脸来找老钟。老钟安慰说,不拨就不拨,巧妇难为无米之吹,县教育局下来检查也不能怪咱。
小尹灵机一动,说他有个办法,不用镇上一分钱,镇中学完全有能力把微机室建起来。老钟问啥办法。小尹说,学生集资啊,每个学生收八十块钱,一千五百人,正好十二万块。老钟连忙摇头,埋怨小尹没脑子,别说每个学生收八十块钱,就是收八块钱,学生家长往上一反映,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镇上来电话,要老钟去参加镇党委扩大会。老钟匆匆来到会议室,扩大会就扩大了他一个人。镇委书记板起脸宣布会议开始,说这次党委扩大会他要读一封人民来信。
人民来信只读了几行,老钟的脸上就挂不住了。信是揭发老钟的,说老师们对长不长工资没啥大意见,是老钟暗地里煽动老师写信、上访,跟镇委书记作对。镇委书记读完,一拍桌子说,我早就觉着不对劲,几个小小的教书匠,哪来的这么大胆子,原来是有人在后面摁打气筒!
老钟颤着声音分辨说,纯粹是诬陷,书记可以派人到教育上查查,如果我老钟说过一句煽动的话,你就把我的乌纱帽收回去!
老钟怀疑信是他为了提拔小尹前后免去的两任镇中学校长写的,找来小尹,把镇党委扩大会的事说了。小尹听后,气得咬牙切齿,指名道姓地骂那两任校长趁火打劫,将来不得好死。老钟捉摸他这教育办主任不好保,嘱咐小尹谨慎从事,注意形象,他暗地里找几个熟人使使劲,把小尹推到镇教育办主任的位置上。
镇委书记没找到老钟煽动老师写信、上访的证据,也没轻饶了他,命令老钟抓紧时间给老师做思想工作,以后再出现写信、上访的现象,按失职处理他。老钟受不了镇委书记的气,想甩手不干了,又觉这样下去得不明不白,落个知难而退、临阵脱逃的窝囊名声,心一横,走一步算一步吧。
远房亲戚的闺女出嫁,送来请柬,要老钟中午去喝喜酒。小尹推门进来,见有客人,洗把手勤快地给客人和老钟倒水。
小尹拿起桌上的请柬,翻开看了看,问老钟中午去不去。老钟本想说哪有心思去喝酒,又怕亲戚缠着不走,敷衍说,咋不去,喜酒啊,不光去,还得好好喝几杯庆贺庆贺。
下午,老钟倚着沙发打盹,猛地被唤醒了,定睛一看,是本村在镇中学教书的钟化民。
钟化民说,叔,不好了,镇中学出事了!
出了啥事?
老师们都集合到操场罢课去了。
为啥罢课?
还不是为了不长工资的事。
老钟腾地弹起身,给小尹打电话。小尹问老钟现在在哪里。老钟说在教育办公室啊。小尹说,钟主任,你不是到亲戚家喝喜酒去了?别问这个了,有个重要事情,小尹,你知不知道镇中学老师罢课的事?罢课,知……不知道啊,钟主任你咋知道的?
老钟来不及解释,安排小尹抓紧时间去操场给老师们做思想工作,他马上就赶过去。刚放下电话,电话铃又响了,老钟没心思接,瞥一眼来电显示,是镇上来的,忙不迭地抓起话筒。镇委书记要老钟立刻到他的办公室。
一踏进书记办公室,镇党委书记就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拆过的信封重重摔到桌上,
老钟,人家又揭发你哪,看你这回咋说!
老钟木着脑瓜看信。信上说,镇中学完全有能力建微机室,是镇教育办公室钟主任不叫建,故意给党委、政府出难题。老钟觉得字迹有些眼熟,仔细一想,咋像小尹的字迹,忍不住直摇头,说不可能不可能。
党委秘书闯进来,说出事了书记,镇中学的老师在操场上罢课,要镇上给长工资。镇委书记气得两眼发直,说好啊老钟,你真是能上天了,和我作对,看我咋收拾你!
镇中学老师罢课的消息传出,周围小学的老师赶来助威,操场上挤满了人。镇委书记一看这场面,也发了慌,突然面露和蔼,问近前的老师为啥要罢课。几个老师理直气壮,说为啥不给我们老师长工资,长工资是国家定的,又不是我们老师伸手要的,人家别的乡镇都长了,就剩下我们镇了。镇委书记满脸疑惑,说不是下个月就长吗,资金都筹备好了,你们不知道?镇委书记脸上的疑惑蓦地转移到几个老师的脸上,这个月就长,我们咋一点都不知道?
镇委书记仰脸一笑,误会了误会了,唉,这段时间镇上太忙,没有把党委、政府的精神及时传达下来,老师们赶快回去上课吧。
下个月长工资的消息传开,老师们满脸喜色,说笑着从操场上散开。
党委秘书压低声音问,书记,下个月真要给他们长啊。镇委书记用鼻子哼了一声,长个鸟,噢,你们翘起屁股往我脸上拉屎,我堂堂一个镇委书记,还真张开大嘴吃啊,回去找准突破口查一下,看谁组织的这事,狠很给他个处分,杀一儆百,看以后谁还敢聚众闹事!
晚上,老钟把钟化民叫到家里,问镇中学的罢课是谁组织的。一开始钟化民支吾着不说,被老钟问急了,试探着说,叔,这事跟你说你也不会相信。我咋不相信了?你对尹校长那么好。小尹咋了?叔,实话跟你说了吧,听人说罢课就是尹校长组织的,本来时间定在明天上午第一节课,尹校长去教育办公室,打听到你中午要出去喝酒,把时间提前到了当天下午第一节课。
老钟联系到那封关于镇中学建微机室的人民来信,发疯似地抡起胳膊一掌拍在桌面上,把几只茶杯震了老高。小尹你这个王八羔子,我老钟哪里对不起你,才提起你几天啊,屁股还没坐稳,先沉不住气急着往上爬开了,真是只披着羊皮的狼!
老钟一夜没睡,第二天一大早就灰着脸,经霜的落叶一样蜷缩着身子在镇委书记的办公室门前等镇委书记。镇委书记眯缝着眼听完老钟的汇报,翻开老钟拿来的小尹的政治学习笔记和人民来信对照着看了看,梗起脖子,这么说,前后这几档子事都是尹晓仁一手操纵的!书记,我也不相信,可事实明摆着啊。
镇委书记气得笑了,老钟,我们两个大人差点叫一个吃屎的孩子涮了,尹晓仁不是你培养的接班人吗?书记,人心隔肚皮啊!镇委书记发恨道,啥尹晓仁,纯粹是个阴小人,还想当教育办主任哪,明天就把他的镇中学校长撸了,撵到下面的穷山沟教小学去!
老钟推荐钟化民做镇中学校长。分管教育的副镇长把推荐材料报给镇委书记,镇委书记草草一看,说,钟化民,和老钟一个村的吧,这个老钟,想便宜不出外啊。副镇长也觉得不合适,说不行叫老钟重新物色一个。镇委书记摆摆手,说不用物色了,老钟挺有能耐的,叫他把镇中学校长一块兼起来吧,两头忙活忙活,锻炼锻炼身体。
老钟知道镇委书记有意为难他,有苦难言,心一横,反正我老钟是老茄子不嫩了,干不好还干不孬啊,兼着就兼着。
老钟安排镇中学校长办公室主任主持日常工作,除财权和人事权外其它权利由着他用。没想到校长办公室主任能力挺强,不几天就把个镇中学收拾的井井有条。镇中学是全镇唯一的中学,老钟的权利比以前大了不少。
镇上换届,书记、镇长都是从外边调来的。新书记一上任就收到一封人民来信,反映老钟思想陈旧,不思进取,占着茅房不拉屎,大权独缆,抱着教育办和镇中学财权,两支笔左右开弓,工作不多干,好处不少捞。新书记一打听,确实是那么回事,问老钟多大了。新书记一听老钟的年龄,吃了一惊,说按规定老钟两年前就该离岗了,咋能拖拉到现在,换人。
老钟要离岗的消息一传出,全镇教育系统一支潜滋暗长的浩浩荡荡的跑官队伍便瞄准镇教育办公室主任和镇中学校长两个位子发起了猛烈冲锋。
钟化民一下班就往老钟家跑,缠着老钟给他使把劲。老钟看着钟化民长大,知道钟化民脑子里缺根弦,做事没主见,难以独当一面,与镇中学校长办公室主任比起来,差了一大截,但镇中学校长办公室主任那人太死,那天老钟把自己要离岗的事说给他,他竟像没事人一样啥话也没说。老钟提醒他找人活动活动,他笑着摇摇头,说谁爱干谁干去吧。老钟当即就觉得校长办公室主任和自己有点远。
老钟对镇教育办主任那把椅子早就不怎么热了。现在的领导都是些小青年,架子大脾气也大,自己这么一大把年纪,屁大一点事都得舍着老脸低三下四地向他们请示、汇报,遇上他们不顺心,还要挨一顿训斥,老子训儿一样叫人挂不住。进了镇委大院,对谁都得点头哈腰,磕头作揖,不小心惹到谁,瞅准机会在书记、镇长那里奏上一本,保准够喝喝的。
如果说老钟还有点留恋的话,也就是镇教育办主任手中的那点权利,老伴身体不好,隔三差五的跑医院,车费、药费悄无声息地就报了,这些费用要是从他的工资里出,那可真是要命。
老钟决定给钟化民使把劲。注意拿定,忽然想起钟化民两天没来他家了。老钟叫老伴给钟化民打电话,要钟化民抓紧时间来一趟。
过了好长时间,钟化民才苦丧着脸过来。老钟说,民子,你叔我准备给你使把劲啊。钟化民情绪低落,问使啥劲。老钟说,那两天你缠着我做啥来?钟化民看着老钟,心灰意冷地说,叔,那事早没指望了。咋?听说拱镇教育办主任的快到一个营了,拱镇中学校长的也超过了一个连,人家马蹄庄小学的何其宾光请酒就花了三千多,雇出租车送礼的人把镇南臭水坑里的臭水都趟没了。老钟裂嘴一笑,说弄这个白搭,办这事得抓人!
老钟掏出电话号码本,翻到一页,挥手示意老伴和钟化民不要说话。电话拨通了。老钟满脸堆笑,老哥,还记得我吗,我是锦屏县的老钟啊……多日不见,挺想老哥了,正好这几天不忙想去看看老哥,不知老哥有没有空闲?……好,明天到济南后我给老哥打电话……好,老哥再见!
钟化民问老钟给谁打的电话,老钟说给省里的一位领导。
叔,你咋认识省里那位领导的?
在医院里认识的,他老伴和你婶子得的一样的病,你婶子那回住院我不是去陪来吗,和他拉呱了整五天,还喝了两回酒,那位领导说他认识我们的县太爷,要我有事跟他说一声,他和县太爷打个招呼就行,民子,你想想啊,叫谁干镇教育办主任不就镇委书记一句话吗,县太爷发令,他镇委书记敢不听?
镇教育办主任和中学校长的任命通知是在镇中学会议室公布的,全镇中小学中层以上的校干都来了,镇委书记、镇长亲自到会。
镇委书记介绍完本届镇党委、政府的工作思路和工作目标后,说了几句老钟劳苦功高的话,叫镇长读任命通知。老钟虽然知道那位省领导已经跟县太爷打过招呼,心里还是有些不塌实,直到从镇长嘴里听到钟化民三个字,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石头落地,突然断为两截,溅起的石屑击中老钟的心尖,老钟被一种铺天盖地的疼淹没了。新任命的镇中学校长竟是尹晓仁。
镇长也夸老钟对本镇的教育事业贡献突出,说这么大年纪,按说早该在家享清福了,还费心劳神地忙工作,明天一定好好给老钟送送行。镇长要老钟确定一下参加送行的人选。老钟向镇长探了探头,拿手遮在嘴上,说光教育办公室的人去就行。
晚上老钟把钟化民叫到大家里,老伴弄了几个菜,爷俩一直啦到深夜,尹晓仁三个字瓜子皮一样时时从爷俩的嘴里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