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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泊星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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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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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蓑烟雨任平生


一蓑烟雨任平生

——散记母亲                                                                                                                                                                                                             

东风吹细雨,柳絮半飘棉。陌上花锦簇,万物焕新颜。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少壮远行,指点江山豪情飞扬,夜阑人静,心中可曾记起母亲的殷殷盼望?中年奔波,披着满身跋涉的沧桑,回首来路,心底可是满满母爱的温润珍藏?人生大半,望斜阳余韵感怀,眼中爱怜的可是母亲衰影的蹒跚踉伧?熙熙攘攘,世态炎凉,滋润无华唯母爱而已。不离不弃,无关通达与落魄,年年复月月,朝朝复昏昏。                                            

我的母亲很平凡,象一根弱小的蜡烛,却极力地播撒着光辉,温润无声。她身材单薄瘦小,说起话来总是轻言细语温婉和悦,生怕冲撞了人。她没有接受过象样的教育,却是儒教思想熏陶出来的典型的温柔敦厚的女性,似一条涓涓细流,悄无声息地滋润哺育着她的儿女。母亲的温柔贤淑与父亲的粗豪秉性形成了鲜明对比,性情差异如此之大的他们,却波澜不惊地共度了六十年。

今年八十八的母亲,除了走起路来撑不起的身板佝偻成九十度,偶尔犯下气痛咳嗽两声,身体并没有什么大毛病,脑子也还灵光。每天依旧闲不住,非得到田里搂把草,道场田角路边蹁几锄或者去采几把茶叶心里才舒坦。她走路没有力,走几步就得歇歇,原本我们是不让她去摸的,但她闲的时间久了就发呆,反应也会迟缓下来,所以只要她高兴想做什么都随她。

母亲比父亲小五岁,对父亲体贴入微,一辈子没有打闹过一次,这在农村几乎是不曾有的。暮年的父亲小脑萎缩,生活不能自理,智力衰竭如三岁孩童,时刻离不开母亲的扶持照顾。尤其是去世前的半年,连亲人都认不清楚,唯独柔弱的母亲成了他的支柱,从来弄不错,几分钟不见就要寻找,吃喝拉撒睡都要依赖母亲。相对高大的父亲,母亲显得是那样的弱小,八十高龄的她仍不辞辛劳不厌其烦地照顾着,还要抽空到菜园里劳作。要是没有母亲无微不至的照顾,父亲怎能安享八十六岁呢。父亲2011年夏初过世,我们在悲痛他突然辞世之余,又为母亲能从繁重的劳务中解脱出来而宽心。毕竟父亲是在母亲悉心的照顾中无病无憾而终的,作为儿女的我们希望一生辛劳的母亲,晚年能过上几年轻松的日子。

母亲生在大山,长在大山,一辈子和泥土打交道,安安静静地哺儿育女,平平淡淡地迎暑送寒。她生于1930年,正是国弱家贫的兵荒马乱年代,尽管她生在偏僻的鄂西山区,依旧印上了深深的时代烙印,人们在繁重的劳作中还要时刻担心生命的安全。为了躲避兵灾,村民只得在山林深处挖出深深的壕沟或垒起高高的石寨,一听兵来的消息就合家老小牵衣荷担上山躲到壕沟石寨中。遇到过路兵多或扎营休整,他们在山中就得躲上数天乃至十数天,受尽饥渴寒冷之苦。小时候每每经过深山老林阴森森的石寨壕沟时,母亲总是指着它们说她小时候常在那里躲兵。看着那一条条被腐叶枯枝覆盖的沟壑,潮湿而阴暗,难以想象年幼柔弱的母亲当年是怎么和大人一起忍饥挨冻受怕的,母亲孱弱的身体或许就是当年奔波时饮风露茹霜雪落下的。     

母亲的家并不富裕,三间草房的小院落,人丁单薄。外祖父是上门女婿,个性耿直,因不服繁重的苛捐摊派被打残,中年就病逝。外祖母虽精明能干,但仍常受当地豪强欺压,田产也差点被霸走。母亲幼年丧父,身为长女,懂事的她早早地参与到了家务农活的劳作中。那种时代本苦,没有父亲庇护的孩子,加上她善良内敛的个性,在成长的路上更是艰辛。母亲虽出身普通农家,但她的外祖母非常严厉,父母管教也是从严,柔顺的她从小就受到了严格的传统家教训化,后来成了典型的三从四德、温良恭俭让的女性。凡事逆来顺受,遇事总是替别人着想单单忘了自己,友亲睦邻,从来不说一句伤人的话。母亲在三姊妹中排行老二,舅舅是老大,比她大七岁,对于三代单传的家庭,儿子自然是宝贝,何况是重男轻女的时代,母亲出生时他就在读书了。母亲比小姨大五岁,小姨个性倔强急躁,从小就有自己的主张,到了读书的年龄也去学校读书了,为自己的人生奠定了好的基础。本来母亲也去上了学,十二岁那年耿直饱受兵痞欺压的外祖父去世了,为贴补家用减少开支不得不辍学,好不容易得到的上学机会没了,从此母亲除了承担家务还要帮外祖母干庄稼活。

在两代人的训导下,母亲针线茶饭都不错。我们小时候吃的最可口就是自家的饭菜,火红年代干部常下队支农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队里总是把饭派在我家。我家虽穷还是成了他们常打住的地方,只因母亲做得一手好饭菜,待人又诚恳大方,家里没有食材也会前门笑脸迎客人后门出去借油粮。母亲有一双细长灵巧的手(可惜后来因为过度劳作和风湿病痛关节都严重变了形),会裁剪衣服,会画鞋样花鸟,记得当时很多人都上门求教求助。我们兄弟姐妹的衣服鞋袜,几乎都是她亲手缝制的。家里孩子多,一人一件就是一大摞,白天要出工,只能抽夜晚的时间做。我曾很羡慕别人穿的白布手纳鞋底的布鞋,觉得母亲为何老给我们做胶底布鞋,是她不会做么?长大些我才知道不是母亲不会做,是孩子多了既没有那多布料也没有时间。胶底纳几圈就行了又多是拆的旧鞋底,只须套上新垫底纳紧再缝上鞋帮就行了,做一双布鞋不说费的布就是光纳鞋底也要多出好几倍的时间。一天能做一双胶底鞋,一个星期才能做得起一双布底鞋,还得手快。象我们这样的家庭能穿上胶底鞋就是奢侈了,胶底鞋也是母亲熬夜赶出来的。每次半夜迷迷糊糊地从梦中醒来,只见满室黑暗的微弱光影里是母亲疲弱的身姿,她还在煤油灯下做针线活,有时是点着油亮子(松树上长的油疙瘩,没有电的时代,山里人把它砍来晾干用于照明)在给我们浆洗衣物。孩子多置不起多的衣裳,只有等我们睡了才能脱下来,母亲打夜工洗好烤干,我们第二天上学才能穿得干干净净的。有母亲就是幸福,再贫困也安乐。我邻家的孩子没了母亲,常年穿一件连本色都辨不出来的粗蓝布破衣衫,褴褛得连扭扣都没有,脏兮兮的,大冬天也没鞋子穿,二男二女一群孩子都是赤脚大仙,脚板粗糙皲裂,每到冬天都溃烂得不忍目睹。他们的父亲虽强壮工分也高却不着家不管孩子,几姊妹吃了上顿没下顿,真是应了那句“宁死当官的老子不死叫化子娘”,邻家小姐姐忍受不住了常扒到她妈的坟头哀哀地哭,甚是凄惶。母亲怜他们造业,有时挤出一点吃食给他们,有时为他们缝缝补补,但多数时候也是爱莫能助,自己一大家子人还照管不过来呢,也只能尽一点微力罢了。

母亲偶有闲暇也喜欢用红油漆在白瓷、搪瓷器具上画些花鸟虫鱼,单调的茶具经她一装饰显得格外漂亮,羡煞了左邻右舍,许多邻居也拿自己的杯盘请母亲画上美丽的图案。我常坐在她旁边看她画,从那些图画中我认识了杜鹃、梅花,还认识了其它许多花鸟。即便是现在,虽是耄耋之年,母亲仍然喜欢动脑动手。每次来宜昌为了让她过得自在,我都会给她准备很多花花绿绿的广告纸,好让她打发时间,多动手也能保健心脑。一生勤俭的她,开始看到象书一样一本本厚厚的精美广告,只是翻翻看看舍不得剪,说剪了可惜了。我只好劝她剪,说你不剪我也是丢了的,都是没用的东西,她听我这样说才剪。高龄的她仍然头脑聪慧反应灵活,那双严重变形的手,关节暴突手指弯曲,却依旧不失灵巧,常就广告画面的图样颜色剪出各式各样的花鸟虫鱼,个个栩栩如生。看着老母那些生动的剪纸作品,很是惊叹她的想象力。她本是很有艺术天份的,只可惜生不逢时,命运不济。

浓荫蔽日,林中蛇形羊肠小道,从河底直达山顶,一块块天然青石迭叠镶嵌在上坡陡峭段。走在路上,阳光陆离树影斑驳,风声溪流声树涛百鸟和鸣声,声声入耳,我那篇小散文《山道弯弯故乡路》就是写的它。这条路不是喀斯特地貌,没有悬崖峭壁,只是四五里山路有一半几乎呈六七十度,上坡气喘如牛,下坡滑如飙蛇。这条路是我求学回乡的必经之路,我青少年时代在它上面印满了无数脚印,挥洒了无数汗水。这条路也是母亲参与集体劳作背坑木完公粮和变卖山货购买生活用品的必经之路,曾无数次负重蛇行其上。她最后一次背货走它已近古稀之龄,克勤克俭是她一辈子的生活准则,听说公路扩建工地要菜她就用花背篓背着土豆辣椒等去卖。四五里的山路走下来已精疲力竭刚下到河底就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流了好多血,菜也滚到了河里,幸好碰到了同队熟人才帮她处理好了。因为这次事故父亲吵了她,我们几姊妹后来知道了都说了她,此后就没再背货行走这条路了。   

这条路从河边经我们小队直通晒谷坪腹地,这是我们村进城入市的路,也是我们小队到达兴宜公路最近的一条路,大集体时代是非常红火的,每天都有成群结队的人行走,粮食山货特产木料源源不断地从这条路上西去东进。后来人民公社结束使命,它也退出了舞台,随着农民大量外出务工农田抛荒村村通公路,它也就日益荒凉,林木覆盖衰草没人。

晒谷坪是少有的山峦盆地,山丘浑圆,林木蓊郁,坡缓田平,溪流环绕,是个风光迤逦物产丰富的地方,因盛产大米与洋芋(土豆),乡人常自豪地戏称是“鱼(芋)米之乡”。本来是自足有余的,但那时实行统购统销,绝大部分都上交了公粮,少部分才分给农户,常有断炊之虞,更何况是我们这种家大口阔又没劳力的人家呢。我们的少儿时代,正是轰轰烈烈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生产资料公有制生活资料按劳分配的人民公社,到处都是“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标语,不准个人开荒种地搞庭院经济,否则就要受到批斗处罚。种田、搞基建、开会学习连轴转,劳力多人口少的家庭勉强混个温饱,家大口阔劳力又少的吃了上顿没下顿是常事。国家基建常大规模抽调民工一去就是数月上年,并不给家里补贴。我父亲常年被抽调民工,尤其是兴宜公路、鸦宜铁路修建,几乎是整年不回家,粮食也是自带的。除开大姐和早夭的长兄,其余兄弟姊妹都是六O后,年龄间隔两三岁,二儿三女一个接一个,半桩子饭仓子,长身体的我们正是大量消耗粮食的时期,父亲的口粮卖成票据带到工地去了,长我十余岁的大姐也在外面读书,一家的温饱都压到了母亲的身上。队上分的那点粮食也就够半个多月的量,只得想尽办法添加杂粮野菜糊糊才能苦撑日子,到月底还是要闹好多天的饥荒。母亲身体一直很孱弱,中年以前小病小痛从来不断,常因劳累、饮食不周引发胃病,一疼起来就大汗淋淋满床翻滚。每到那种日子,看到母亲痛苦的样子,我们几姊妹就慌得手足无措,心也沉到了谷底,直恨没有办法能让母亲止疼。后来发现母亲只要连续吃几顿土豆等产气的东西就会连吐酸水引发胃痛,有时哥姐做饭的时候就尽量不让母亲连续吃土豆。但也有没办法的时候,每到七八月青黄不接时总要刨一两个月的青,也就是从土豆刚能吃就几乎没有主粮可分了,大多数日子只能靠土豆充饥,母亲的病隔不几天就会犯,那些日子真是难熬得很。

母亲在苦水中泡大了自己,又在苦难中消耗了自己最美的年华,上有老下有小的她似乎生来就是为别人而活,为了亲人为了孩子,永不停息地拉着生活那扇沉重的大磨。几十年来用她那孱弱的肩膀扛起了家庭重担,母鸡护雏般地把一群儿女拉扯大,每个人都有她操不完的心。父亲是外来人又是孤儿,别人家有爷奶照应,我们从小只知外祖母不知祖父母。外祖母家离我家只几里路,和我们的学校隔不远,我们隔三岔五的就会去探望。表哥八岁丧母,外祖母唯一的儿子因历史原因指望不上,婆孙俩一起过活日子相当艰辛,家无隔夜粮的日子并不少见。那时几个鸡蛋一块糍粑几升大米都是好东西,尚有肉食更是稀罕了,每次家里有了这类好吃的或者来客弄了点好的,母亲总要抠点出来给外祖母和表哥尝尝,自己却常常舍不得尝一口。那些年母亲常犯胃病,每次都疼得冷汗直流,可一松下来,她照样不管不顾地苛待自己。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村实行土地个人承包责任制生活好转,我们也一个个大了起来,不再差粮食吃了。再后来生活一天比一天好,大姐又买了胃药给母亲吃,几十年的老胃病居然好了,也没再犯了。  

象母亲这样没有一个好体质的人,在崇尚力量的农村,总会多出许多揪心事。单薄瘦小的母亲,在大集体时代连二等劳动力都评不上,做得再多也拿不到高工分。当时劳力也是彰显优越感的资本,享有更多的话语权。拿最高工分的能做最繁重的农活但不一定做了最重最多的活,心狭的人总觉得弱劳力占了很大的便宜,有的便趁劳作之便使暗手以平心中怨愤。象母亲这样怯力的人,在劳动中自然会受到欺压。有次母亲背粪,一壮汉在上粪时故意给她挖湿重的还使力填,看似背篓小却比有些头等劳力背的还扎实,累得晚上腿也站不起来了,好多天都缓不过劲来。尽管如此她还是尽自己最大的力量默默劳作,不温不火不争短长,几乎不曾与人红过脸。那时我们虽小但看母亲被人作弄累成那样也揪心得很,尤其是个性强的二姐更为纠结,在她长大后参加队里劳动时终究是复了一次仇快意了一把。好在僻远山村到底乡风淳朴,母亲又温厚和顺尊老爱幼,深受邻里乡亲的赞誉,除了那几个促狭的绝大多数人都乐于与她相处。

母亲是个平凡的人,甚或平凡得有些懦弱,凡事忍让一生不与人脸红,对人是那样周到体贴,极是遵从礼仪。哪怕是孩童,只要比她辈份高她都用敬称,递烟倒茶都是双手奉敬,生怕乱了规矩,。凡事宁肯自己受罪也生怕别人吃亏,总是急人所急,对过路的陌生人都会端茶敬烟甚至管饭,请往来熟人吃饭更是寻常事了,即便是在最困难的时期她这一习惯也没荒废,总是苛已待客,生怕简慢了人。每件事都做得那样周到,对人是那样体贴入微,似乎从来没有过脾气。她自己却从不愿意给人添麻烦,哪怕是儿女也不愿过多搅扰。我们有时也埋怨她太温良恭俭让了,因为父亲是外来人,外祖母是本地大姓,她都是从外祖母称呼人,这样一来我们的玩伴大多都是高辈份甚至是高好几辈的人,觉得怪别扭的。但母亲依旧故我,还说称呼怎么能乱,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我们也没办法,只得依从她叫人。

                                                           

有句俗语“养儿是名气,养女是福气”,有儿有女的母亲似乎名气福气都有了。儿是娘的心头肉,个个都是她的宝,可儿多母苦,群儿嗷嗷待哺缸中无粒米的苦楚那又是怎样一种煎熬呢。母亲心细,湿润如水,又逆来顺受,在那苦难的时代不顺心者多,而灾难又接踵而至,心之煎熬就更深更烈。她的顺受使她的命运总不及哥哥妹妹温润,她的温良恭俭让也让她吃尽了苦头。母亲共生养了七名子女,除大儿与小女早夭,还有两儿三女。夭折的大儿和小女,给善良的母亲带来了巨大的伤痛。

我的长兄是在三岁多没的,是什么病没有人知道。他同年生的同伴我们小队有九个,而又都在同年先后病死了七个,死于“三年自然灾害”中最困难的六零年。我从母亲口中知道长兄时,她已能平静地叙述了,也许是长兄过世的第二年我哥的出生加上时间久了接受了灵异的宿命说法。母亲说长兄外貌和我极象,非常聪明活泼胆子很大,常做一些大人意想不到的事,上树掏鸟窝下河捉鱼无所不能。三岁不足就拿根麻绳打活结套一条没打死的蛇的头并拖起来就跑,吓得我大姐乱喊。他死之前扒在母亲的怀里说:妈,我不喝药了,我的病不得好了,要死了。孩子们死的那年有人做了个梦,说有九个红小孩儿在一个大岩垉下玩,后来成群结队地往大岩垉上爬,只有七个爬上去了,余下的两个怎么都爬不上去,后来那群孩子死了七个。母亲说长兄太聪明是化生子,生来就是惹人怜的养不得,同年生的九个有七个是,都很聪明,而我长兄又是领头的最聪明的一个,所以养不大。这种灵异的说法自然不是真的,但失去孩子的父母接受这种宿命倒也未尝不可,至少心灵可少些折磨。我妹妹是在六岁时病死的,死于胆道蛔虫,当时家里穷得叮当响,等筹借到药资时已是回力无天,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那年我八岁,早上走还好好的,等我放学回来时她已被装进了一个临时用木板做的匣子里,除了平时穿的旧衣服,唯一的装殓之物就是围在脖子上的一条新白毛巾了。母亲悲怆地哭着,泪不停地流,衣襟打湿了一大片。黄昏时候装妹妹的匣子被抬到屋后的山顶,埋在了乱葬岗里,没有坟头,只用石块砌了一个小小的土堆,说是没满12岁死的是化生子,只能进乱葬岗不能埋成坟。很多年后我们依旧不能在母亲面前提到她,母亲一听到她的名字就泪如雨下,偶尔不注意提到了马上转换话题,但有时还是来不及掩饰,母亲早已泪流满面了。母亲是柔弱的,母亲的心也是脆弱的,二次失孩的悲怆已让她喘不过气来。如果失去长兄让她接受灵异论的宿命,心尚能得到一丝喘息,那老实憨态的妹妹,则是因为贫穷生生地夺走了,无助的母亲只有用流不尽的眼泪来祭奠纪念那早逝的生命。  

几姊妹中我生得弱又病多,象个卟噹儿一碰就坏,好几次都生命攸关,让母亲受尽了身心煎熬。我小时候常腻在母亲身边如影随形,老是缠着母亲不愿撒手,母亲从来不心烦,总是和颜细语的。尤其在我生病的时候,更是无微不至,生怕有一点闪失。我八九岁的时候又一次病得厉害,半个月粒米未进,将近两个月才逐渐康复。刚好转的时候,母亲把我抱到外面放到椅子上晒太阳,却衰弱得坐不稳了,母亲手一松我就倒下去了,她只得把椅子挪到墙根又用别的椅子和衣物挤紧半靠半卧才勉强让我稳住。虽然好转仍吃不下东西,只能靠泡菜咽一两口饭,本就消瘦的我更是骨瘦如柴不成人样了急需进补,可治病的钱大多是借的,病得那样久早已掏了个大窟窿,哪还找得到钱弄补品呢。为了给我补身子,母亲只得又去找医生说了一大堆好话总算赊来几两参须,每天用大搪瓷缸子熬了给我喝,身体才渐渐复原。那次把外祖母也吓着了,听到塕土雀尕在她屋后一迭连声地叫“塕土——塕土——”特别瘆人,连忙拄着拐棍走了四五里山路来看我,更不用说母亲受的是怎样的熬煎了,何况妹妹猝逝的阴影仍紧紧笼罩着她。等我病好了,母亲也累脱了层皮。我小时候生病是常事,有生命危险的就有好几次,家里孩子又多,不是这个有病就是那个有难,我们现在养一个孩子都觉得精力不济,也不知道柔弱的母亲是怎么扛过来的。

                                                               

几乎无欲的母亲,一生中却有个最大的愿望——读书,但直到暮年也只是个愿望。当年她答应嫁给父亲的唯一要求就是送她去读书,年轻时的父亲算得上是一表人才但毕竟是一贫如洗的外乡人,一般人家的姑娘谁愿意嫁给这样一个外乡穷小子呢,能娶到端庄温柔的母亲他倒是心满意足,自然是满口答应母亲的要求了。结婚后父亲也曾履行诺言送母亲到识字班上了半年学,不巧的是母亲怀上了大姐又不得不从她朝思暮想的学校离开,成了人母又为生计操劳,孩子一个接一个来,便再无缘读书了。她虽然没上过几天学,对《三字经》、《女儿经》却能倒背如流,小时候常听她念“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女儿经,仔细听,早早起,出闺门,烧茶汤,敬双亲,勤梳洗,爱干净,学针线,莫懒身,父母骂,莫作声,哥嫂前,请教训…..”,和她一起出门,她见到墙上的字也喜欢念一念还问我们是不是。

前不久她到宜昌来,我们带她去保养助听器,检查听力时右耳又下降了不少,但左耳似乎还有一点听力,大姐就又给她配了一个,双耳带助听器似乎变聪些了。母亲耳朵失聪/很多年了,每每有人给她打招乎,她总是跑到别人跟前说她是聋子叫对着她耳朵大声说,其实也没什么效果,往往说东对西。后来大姐给她配了助听器稍微好点,因为她那时说左耳完全听不到就只配了右边的,交流起来仍然十分困难。我是个嗓门不大的人,平时说话声音比较小,一般说话母亲是听不到的,除了必须要说的才大声给她喊几句,基本不能闲聊,她在我这来也是听她说(其实母亲是贞静的人言语并不多要求也少,多数时间也是静默的),她对我们的询问常常是看口形和事态蒙的,蒙对的时候并不多。这次配了双耳的,大声说日常生活中的事听力似乎好了点。我有空时就找点闲话和她扯,虽然费劲但比以前好多了,大致可以听明白。这次来宜闲话时她又提到了她读书的事,我问她读了几年书,她说断断续续加起来有两三年吧。虽进了学堂门但从来就没有整年整学期地读过,受的大多是老式教育,只能算是发了个蒙,算不得上学。

读书是母亲一生的夙愿,她也聪慧灵秀,但一辈子劳务倥偬,年轻时更是烦难家事多,群儿嗷嗷待哺,哪有闲心打理读书?多年来只养成了一个见字认字的习惯,可怜她连简单阅读就达不到。每次到我这来玩我就给她找点娃娃书看,她虽喜欢看,其实也就是看,认认字,再根据画面判断意思,自言自语聊以自慰,她这辈子读书的梦是没办法圆了。闲话时她不由自主地又提起了小时与外祖母牵着骡子行走一百多里,到兴山县城给舅舅驮送粮食蔬菜和冬衣的事。那时她也就十一二岁,由于带的东西多她也得步行。从位于兴宜边界的晒谷坪进城要走两天,当天只能走到高岚河,半路住一宿次日再赶路,直到黄昏才能到达县城。那次在走到黄粮时由于夜里一场大雨,黄泥巴路非常湿滑,走惯山间沙路的她几乎寸步难行。外祖母只好让她骑在骡子上,把给舅舅缝的学生装大衣都穿在身上,人小衣服大几乎拖到了脚背。从黄粮一路骑过,惹得很多村人围观,以为她是进城读书去的,都说这么小就到县城读书了,真了不起。说起这段往事,母亲脸上露出十分愉快的微笑,好象自己真的是人人羡慕的进城读书的学生。

                                                              

一蓑烟雨任平生,疾风过后知劲草。谁也想不到,孱弱的母亲居然能经风沐雨,晚年健康,不用吃保健品,也无须访仙求道,看似柔弱的生命却在平和的心境中安度着光阴。将及九十的人,头脑仍然清楚生活尚能自理,上天似乎是公平的。父母在家在,生养之恩深入海,到了我们这个年龄,人生大半,夕阳将照,还有老人健在有娘可叫,让沧桑的心有所系,身有所归,尚可稍尽寸草微心,实在是做儿女的福。

母亲暮年有二姐在身边照顾,有大姐经济和心理上的依靠,还有我们偶尔的陪伴,似乎算是幸福的了,但天总有不测风云,看似丽日当空,瞬息便阴霾密布。我那独身的哥哥石柱没有因取这个小名而免去灾厄,外来的祸患没能怎么样而自身的宿命却难剔除。去年十月下旬因和同事起了点纠结心性迷失,不念垂垂高堂私诀人世,至今无踪迹,死生不明。如此大变,即便母亲再和顺无多求但高龄失子乃人之大不幸,情感细腻的她又如何受得住!我们只能隐瞒母亲,谎称哥哥去新疆打工了,很长时间都不会回来。母亲还是多次问起哥哥打电话回来没有,我们只得说电话不通没有信号联系不上。幸而母亲已有多年没和哥哥一起居住又耳朵失聪,虽有助听器不专门大声说还是听不清楚的,这也只是没有办法的权宜之计,时间久了不知又当如何区处。象母亲这样一个传统思想深的人,总认为儿子才是名正言顺的养老送终者,自父亲去世后这些年跟着二姐由女儿们奉养口里不说心里总有点不踏实,心心念念的还是自己的家。我哥再怎么不省心难指望,终究是她的儿子,身后事总还是指望他的。他如此音消我们几姊妹都心焚神裂好几个月缓不过来,何况是母亲。去年我心脏出问题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为怕母亲担心反复叮嘱不能告诉她,出院后二姐还是简单说了下,后来身体略好点上山去休养了一段时间,母亲细问,我说没什么事已经好了。谁知两个月后又出了哥哥这事,这或许就是月亮为什么一个月只有一两天是圆的吧。  

其实我哥走上那条荒凉路最根本的原因是他孑然一身,害怕老了进养老院。农村的养老院限于经济条件能动的老人依旧要参加劳动,日常所需并不充足,还要接受管理人员的监督(据说不服的会被打骂),我哥从小就桀骜不顺,生活随性好饮酒,自然不能适应强制的条理生活。当然有监护人签字也是可以不去的,国家会发一定的养老费(家乡农村现行孤寡老人养老每月500-600元),但他认为是杯水车薪,没儿没女的不得动了没人可靠。我们姊妹多次开解,不愿去到时候给他签个字就在家里住,一个人生活费又能要得了多少,终究也没能掰开他这个结,谁也想不到他在这个年纪老母还健在的时候会作如此抉择。哺育与养老中国人没有外国人放得开,有儿有依靠叶落归根根深蒂固,中国养老体系的完善也非一朝一夕。现在养老仍然基本靠儿女,尤其是农村。即便老人经济无虞,行动能力上仍须扶持,中国的养老体系本就是短板,服务远远跟不上需求,没儿女照看的垂暮老人难免凄凉。中国的传统亘古未变,少小时父母是拐杖,暮年时儿女是拐杖。城里有年纪的乡愁长系黛瓦舍,农村虽大半青壮年的心在路上,但流浪与落单的心,都系在父母的爱绳上,都在前人开拓的根上。在哺育与反哺的轮回中,母亲那丢失的拐杖,还找得回来么?                                

         2018.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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