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与翻书,两不耽误。因此闲来看书伴茶酣,于我而言,便是工作之余时常相随的两件闲事。得清闲是种逸事,闲饮茶,读闲书,闲静时与自我对坐,这般空寂之境,百般皆好。
一日读《茶性》,读到作者艾煊在文中提及的艾氏“鸡尾茶”:“雨花、龙井、眉珍、碧螺,其味不一。我常取数种茶搀和冲泡。有的取其清香味醇,有的取其甜苦味重,有的取其色、味稳定耐冲泡。集数种茶之长,调制出一味新品,以适应个人味蕾之需。此品不见茶经,不入茶谱。私名之谓调和茶,或效颦洋人鸡尾酒之名,取一不雅驯之名,曰鸡尾茶。”多味杂糅的茶虽不曾饮过,却借了这些字句往其间细嗅了一回。如果说唐朝的煎茶有浓浓的古典风味,宋代的点茶则颇具浪漫风情,那么这种“鸡尾茶”又是哪种风格的呢?尚未得解。
平素居家喝茶,这般饮,那般品,自在即可,不太讲究形式。文中描述的“鸡尾茶”让我联想起网上读阅的新奇茶饮。漫天论茶,茶汁与饮料的碰撞居然也闹出许多趣闻。点头No,摇头Yes的“摇头茶”,茶之味如何倒在其次了,单单取其名就平添了一种可乐的情趣。还有加奶、水果、香料、干果……的茶水兴许因浓香而别有风味,早超出集种种茶水的互较互补,俨然是一杂烩“珍珠八宝茶”,茶的气味也颇有东西合璧的文化况味了。以上这些“茶”称为茶饮,似乎更为妥贴。
耽饮茶者,多是抱朴的居多。人在草木间,便是自然人。闻一多曾写过这样的句子:“我的粮食是一壶苦茶”一语道破茶的原味。“见素而抱朴”的嗜茶老饕,选择适合自己的一味茶,即为佳品。周作人曾取斋名“苦茶斋”,如《茶经》“啜苦咽甘,茶也。”喝出了茶叶最本质的精髓。遇上喝茶如“花腔”式穷讲究的,反倒败了兴致。他们喝的是茶的本色、本味及本性。
一直认为,茶是内功,外在形式只是修饰而已。茶之好坏,蓄在氤氲茶气间,清杯一盏茶水中,安静、朴实,显内而不扬于外。这般风致,便如深谙禅理的王维写过的《辛夷坞》,开也从容,落也从容,享受着静寂间的美好。此时静闻“竹炉汤沸,如听瓶笙”,必然也如“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的怡然恬适。难怪古人把“柴米油盐酱醋茶”合称为开门七件事,却又独以“茶”为俗中之雅事。而“晴窗细乳细分茶”的诸多雅致,则常常是借得诗书饱得眼福一番。
都说,最是清茶为风雅。微淡、轻涩、浅绿着,掬香入水,茶烟尚绿,幽趣渐生。因为最是随性如常,所以也最为本真地保留了茶的品质与情趣。无味,也生至味,如龙井之上好佳茗;无色,而色至丰,如水之天然泉饮。一盏瓯花静泊翠绿无数,坐饮吃茶,虽不能如陆羽《茶经》所言的“腋下习习生风”,但也清清爽爽的,让人徒增了几分精神。
拿茶壶煮的红茶、陈白茶,茶水醇香浓郁,茶壶笙歌婉转,茶气袅娜生烟。这样吃茶便也郁勃葱茏,水、茶、景三者呼应一起,茶盏间也丰厚了许多。偶尔喝到拿盖碗盛装着端上来的野茶,纯手工用铁锅炒制、烘干的农家茶,以滚烫的开水俯冲而下,叶片瞬间迎风开花,蓬勃的香气拥挤入喉,仿佛唤醒了所有的细胞呼吸、发芽、舒张。茉莉与绿茶冲饮,玫瑰、枸杞与红茶或白茶相搭,让花茶的口感细腻了几分。陈皮与普洱的交往,又让茶水多了养生的普及。诸多茶水一年四季里来来往往,成了茶台上不可或缺的风景。
梁实秋先生说:“凡是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茶”。“泡茶馆”,传之既久,也传之既远。从老舍的《茶馆》里可读到旧中国的生活场景。各色人物、三教九流汇集一堂,闲聊杂侃,道尽了生活的变迁、时代的变迁。《茶馆》这幅浓缩的社会场景,与之相似的如贾平凹的《暂坐》,开茶庄的女老板以及她的闺蜜们隔三岔五到茶庄聚合的众生相。茶楼里群芳集聚,日子的泼烦琐碎,十几个女子的喜乐咸淡交织在一起,道尽世俗炎凉。据说,巴金的《憩园》就是泡茶馆给泡出来的。“来今雨轩”诞生了张恨水的《啼笑因缘》。茶馆与作品相映生辉,不失是件美事。老北京的大小茶馆星罗棋布,则如林语堂先生在《动人的北京》中所言说的:“不管一个人住在哪里,他的住所附近不远总会有一家肉店,一家杂货店,以及一家茶馆。”由此足以见得茶馆在当时分布的密度。
茶事里装着中国人的记忆,也装着中国人的世俗。《红楼梦》里有不少关于茶事、茶诗的记载,类别与功能众多,其间也包括一些茶的世俗。遁入空门、带发修行,自称“槛外人”的妙玉泡茶,却也讲究尊卑有异,用水不一。终究也未超离世俗的栅篱。每读这段时,总有感慨:那般心性高洁的女子应是自守格调,不落俗套才是!一盏清茶可以是我们的生命与世界相遇的一种方式,就当是通达心意的。清淡素净、用意深远,是一种成全。汪曾祺老先生曾忆过在西南联大读书的日子,学生凑在一起泡茶馆,读书聊天,跑警报,等心仪的女生……记忆的茶水里有自然的写实,平淡中的回茗。难怪元稹曾在《茶》中这样说“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后岂堪夸”,岁月铅华里的点点滴滴澄澈明净,小到小情小景都可镌刻成不朽。
大碗里喝茶,大壶里装茶,是孩童时的记忆。家家户户都备有一个大茶壶,一早往壶里撮入茶叶,开水泡上,搁在灶台一侧,或者饭桌上,等着降温、搁凉。尤其是夏日酷暑,每回家人上班归来,我们放学回家,端起茶水“咕嘟,咕嘟”大口灌下去的惬意,痛快得能让人开口就呵出爽来。第一时间与凉茶的会晤,从口腔、咽部、腹腔,乃至皮肤的毛孔都能瞬间拥抱出丝丝凉意来。它们从每个细胞蹿出来,决不亚于冲进空调房的清爽。这份清爽会让人联想到绿色竹林中绿衣蝉的清脆鸣叫——禁不住长长地舒爽地“呵”出了声。这样,茶壶里泡茶泡得久了,瓷壶内就结了茶垢。每回洗洗刷刷后,壶肚里又纳入新茶,周而复始。壶不空着,且“大肚能容”,除了手工捻制的粗茶,山苍籽茶、鱼腥草茶、积雪草茶……各种茶水都相交甚好。久而久之,茶壶换了几回,越换越小。牛饮之事偶尔还有,但大碗茶换了小盏杯、核桃杯,由不得不抿着小口茗茶。登山其间,偶见奉茶的茶亭,大桶装茶,大瓢子勺茶,大碗里盛茶,凉茶入口,解渴、去暑,且习习生风,美哉!
若干年前曾报团去江浙沪一带旅游,在西塘的茶楼临河处听过几曲评弹。茶轩面湖,扶梯而上,室内屏风、藤椅、木雕,翰墨并香,独独茶水不济。大概是游人如织,应接不暇,便以一次性的小口纸杯侍茶。茶水在纸杯里沉潜,不如大口粗瓷的憨憨而饮,也不如泊盏幽绿的静好,白白辜负了吴音软语的苏州评弹。琵琶怀抱,轻挑慢拨,雅韵柔软。一口纸杯,轻啜慢抿却不得回味。不由得兀自低头一笑,于茶水百般不挑剔,却独独对纳水的杯子含糊不来。终究是俗人一个,雅室雅韵中穷讲究一点杯盏的雅致,以至于唇舌回味也成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