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父亲的诗

2022年12月21日，星期三

时光惊雪，您忽然新冠、脑卒中

寒风一杯一杯的，恰似象形的患字

灌得我们防不胜防

一串串的就是成群的病句

一半挂在加急的火里

一半挂在百里狂奔的一身雪白

我们是西风中不喊疼的树

拼尽全力，痛击凛冽

12月22日，星期四

说爱的时候，在纸上，在指尖

撇点横折捺，用十笔完成

隔着附一神经内科的icu视频

父亲，您看不到的这些插叙

泉眼有隐，在泪花中

在强作坚强的笑容里

这一天是冬至的节令

隔着两扇门，我有两页如寄

文字有静电

希望您一笔一画收悉

12月23日，星期五

真希望，容颜寂静

在长廊外等候

等了很久，我一身铁锈

双掌合十，收拢得像一片简牍

遍布插管的父亲，我们

在2022年的年末像一堆旧物

一些光线起伏在您心跳

呼吸及脑部，明暗未知

12月24日，星期六

在异地，我是一口双耳陶罐

除了每日宝贵的几分钟

与父亲、医生的对话

构成问候语，构成抒情篇

再往爱人、孩子、母亲和弟弟的

邮筒投递最新消息

双休日时候，动词翻身

语言氧化

时间嘀嗒在胸口

12月25日，星期日

腊月，日租房与医院

互相寻找侧面

挨得这么近

阳光晒过，风拂过

您在单人密闭的icu病房

安静，听器械记录的数据

在翕动、触礁或者拉响警报

我在日租房里，看起褶的光线

斜斜爬过玻璃窗

爬过医院十几层楼的屋顶

12月26日，星期－

药液咀嚼过的寂静

埋得那么深

视频的窗口，我往里舀了

几勺小蜜糖

父亲，我泪水里满含麦香

越年久，越沉实

我记得您常说：“随遇而安”

装出几份小轻松

一碟安宁，一盏归途

2022年的年末

我们是残损的线装书

一路风尘仆仆

像是一串串摔伤的水滴

安静地抚摩病痛

12月27日，星期二

我们试图为您获取良药

获得洗去旧疾的出口

腊月初十，我照料的那些词语

大不及诗经里的周

小不过诗经里的齐

时间牵牵绊绊的，坐姿平凡

我只有一本无字天书

爸，平安、健康

12月28日，星期三

月亮是一粒药丸，用来思念家人

第一周，在异乡

我们在日历中游泳

我们像一堆顽石

胸腔中的院落

每一粒属土的姓氏

都对着家乡眺望

12月29日，星期四

家有柴门，轻叩便有回响

人间有烟火

流水和风声长满了枝叶

父亲啊，腊月那么长

我有蝴蝶的想象

却进不了您的重症监护室

那里隔着几扇门

一张脸反反复复的

只能在视频窗里，将时间

都定格在叫号的那几分钟里

活像一页书签，夹在旧书中

二十四小时里再翻翻读读

12月30日，星期五

听医生汇报父亲的病况时

我成为这样虔诚的读者

毫不掩饰地说，我有没来由的脆弱

和修饰过的坚强

青苔一般硕大的薄片

我牵系着百米之内的父亲

也牵系着百里之外的家人

发烧，呈阳性，手持着上岗证

一遍遍考验我熟识的乡音和语法

12月31日，星期六

一树忍冬，不及于梅花深陷

重症监护室里的父亲

与新冠感染中高烧的家人

一把静默的散装时光

疾驰的火焰与深沉的海水

一月，结绳记事

一月，冬意弥深而春意在望

我们打春归来

父亲，时间的钟摆缓慢

以分秒描画您体内的晴雨表

岁月之鼓敲得飞快

每一天，我们用来赶路

赶得快一些，解下暮色的损耗

解下菌群发酵的长夜

从冬月二十八到腊月十八

沉默是最为漫长的跋涉

细数窗外的年轮

每天领取一份崭新的早晨

我们都是迎春的老孩子

以隐忍，以坚韧，努力与生命对话

把沉默养成了金子

您就出了重症监护室

围着您，您就长成了花

茎叶细弱，望而生怜

我们是含泪的蝴蝶

将长久的思念徐徐地扇

二月，阔大、鲜亮

惯常的乡音春风般流动

读到正月，读到春日

读您每一次站立的开始

每一个迈步的自由

跨过日历的28个短小栅栏

立春，炊烟一圈圈地绕

父亲，我们围坐着数数

69天，更多明亮的纹理

从嘴角上浮到眼角

多好，码在时间里的

每粒水声清浅而温厚

三月，挂在农历里闰了又闰

它们认得您习步的姿势

不可，一日不好好练习

不可，三餐不好好吃饭

气候恰好的时光里，慢慢地

挺拔出一棵老树的坚韧

父亲，斜阳拉长了三分身影

涂鸦出来的时间之脚

一个脚窝一个脚窝地开

100朵的映像揣着小欢喜

热气腾腾的，又走了一程

四月，谷雨时节

临河的窗子，通透

门前清波安静，河水清凉

没有谁能卸走什么

清风与明月，碧水与蓝天

幸福的纹理都一般模样

云朵都是牧羊

春风都唤作了同伴

母亲陪您散步、练习

在朝晖中，在月白里

130个日历串连的第5个月份

围坐的茶水哼着小调

淡淡的，回味绵长

五月、六月、七月

我们把耳朵

搭在时光的绿皮书上

搁二三闲笔作印章

包括闲聊间的停顿

平缓的柔风浅浅拂过

回音穿过去年的声浪

从陈旧的箩筐里

走出来的242粒晴朗

显得那么年轻

春天来了，夏天来了

您看，青山如黛

远山绵延数十，数百，数千

我们取之命名——健康与喜乐

祝福久久，以波浪的方程式

一路从容，一路吐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