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泉映月
把黑暗都埋进湖水里,夜色就更加沉寂了。
惠山脚下,流水淙淙,月光如银。一泓清泉,宛转了二胡的歌喉,聚在它两弦的怀抱里,生动。
二泉湖边,圆圆的明月一家一户地挨着过来,渐近渐凉,一不小心就溅湿了一个民间音乐家空洞的双眼。
尘埃厚重,岁月蹒跚,驻着拐而来。它们默不作声地蹲在静影沉壁的一角倾听——
月光深处下着雨,光线在水里打着弯。着破旧长衫的枯瘦老人在茫茫夜色里翻动那些漏雨的日子。一漏再漏,把一生都筛动成锯齿般的游动。
不知以弓以弦,挣把圆月从水中托起的老人,在高亢的波点之上,可还能照澈幽暗的长度,明亮黑洞的眼?
*月光启蒙
记忆流连在夏日的小院,月夜也染上了淡淡的轻愁。
最美的时辰就停在童年的篱笆小院。母亲的白布褂子被月色洗白,把孩子的眼睛洗得明亮,也把周围的世界洗得亮堂堂的。
孩子在母亲的怀里,沐浴着月光。星星眨着眼儿,困了;鸟儿息了声儿,睡了;风儿轻轻悄悄,累了;树叶儿不响了,歇了……大地都安睡了,孩子圆睁着眼儿,迟迟不睡。听,芳香的音韵飘满了农家小院;看,奇幻的神话故事玄妙地游移在夜空;猜,生动的谜语形象地扇动着翅膀。
在静静的干草堆旁,凝神,听,听不够;注目,看,看不完;使劲,猜,猜不尽。夜一寸还比一寸长,长得欢快,雀跃在孩子的眼瞳里,如水般欢畅,活泼泼地流淌。
许多年过去,怀念还系在每一个被月色洗白的夏夜。抱紧了月光,牧归的孩子就重归母亲的怀抱。一双眼总要打开陈旧的门窗,站在风口久久地凝望,等月色的芬芳把心里的湖水一弦一丝地拨开,再一点一点地点亮,像河一样悠长的记忆就会渡着光阴回来。
*望月
夜深人静,天的眼睛明洁在夜空。这样的月夜便饱满起来了。
流淌的月光依然滚荡在江轮甲板,起伏在融融的江水之上,蜿蜒出万点光斑,明亮了旅人一双醉月的眼睛。
月光的起处,便是诗的故乡。望乡的目光长久地开着窗。在这样的夜里,心静天明,像一页白纸舒展、摊开……随一千零一条河流的细腻与奔放旋着风儿,开始不远万里的跋涉。
举足涉过翻腾的浪花的人们,被皎洁的月光披挂,将所有的剪辑默默装影成册,静处成青山碧水中最含情的一笔,在寂静的村庄里悬挂起镀亮的时光。
草尖上都燃起了烟雾,谁还能不被燃点?天弯得那么低浅,只要伸展诗歌的翅膀就可以把千年一脉的时光一叠再叠,垫得高高的,攀着云梯,渡着月亮下来。让众神流连的地方,继续徜徉着马匹的嘶鸣,把水和月光倒映在微细的呼吸里。我们继续仰面向月,做一只最小的水鸟,忘尘脱俗地栖在月色湖泊里,保持着琥珀的安静,眠在花骨朵盛开的梦中。只要拍一拍,晃一晃银色的浪花,千亩碧海就映着心灯随月光自如出入。
*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诗人不睡,把自己弯成一座桥,一头架在诗歌这侧,一头架在明月的故乡。
点点渔火都失眠在月色里,片片枫叶也发呆在孤单江畔,静夜里未眠的人在深处呼吸,听,浪潮不眠不休,一波一波地拍打着船只。
心会掰开心室,跳出来,不需要提醒。紧闭的门窗也拦不住四处的寻找。无法闭合的双眼会挣出来,伴着潮水思念相生。只要轻轻握住那一线月亮的柔光,微微一触就碎了异乡的三尺栅栏。一段乡愁郁结的时光,在凉夜里密布褶皱。
波涛无情,锋利出鞘,反反复复在船板上刻划。船沿四壁爬满乡思,四处云团奔涌。寒霜密布的夜空,以一璧冷月的眼神隐蔽地刺痛思乡人的眼睛。
泊不到的故乡,在水的深处,透过缝隙,割伤客船上的沉默。已过夜半,海风贴着耳根生长,剪着分秒,倾诉。即使使劲抱疼了肩头,也还是不能阻止抱不紧的明月乡关重重地跌坐在沉沉的钟声里,一声一声撞得胸口生疼。
*峨眉山月歌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滿了,又空了。空了,又缺了。月亮凝固成孤独的雕塑,含在峨眉山间。离别的话也含着,一道锁进狭长而弯弯的月里,挂到孤舟一侧,拖拽着逶迤的身影。
离得越远,月色便空了,空出一江点点的鳞光,空出一杆青篙的晃动。背脊上披满了鱼鳞,落洒水面,淹没了三尺波涛,把整个夜空都弯垂进了水的杯子里。
今夜,水停不下,船止不住,许多话都老了,被风吹去了远方。视野穷尽处,山隔水阻,能不能遁声与水相遇,把一朵浪花开进另一朵浪花,在碎银的光芒里,同水声哗然,用目光交流?
秋月清淡,月光里伸出的手一如往日沉静。像一棵树,深藏一片土地。剪影,隐于空蒙山水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