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起春天,春天就像春江潮水涌来,就想到山花烂漫、姹紫嫣红。这个节令去户外赏花,人们总会不约而同地想到的是桃花。桃花并不是春天的第一枝,还有梅,有迎春花……然而桃花明艳得铺张,铺天盖地地席卷了诗人的精神宴席,统领了古诗词的一大幅江山。
李煜说:“春花秋月何时了?”一首愁肠百结的词以这样一句发问破空而出。他说“春花”,四季中春花最美,到处都是繁花似锦,“似那般姹紫嫣红开遍”;他说“秋月”,秋高气爽,天高云淡,此时的月亮悬于高空,最为皎洁、明亮。这两种世间极美好的事物,让人感春、惜春,也容易伤春,感叹时光易老,流年似水。
春花中桃花烂漫,也浪漫。桃花属于山野之花,正是那“桃花一簇开无主”的自由与浪漫,让它生长得更为广袤无边。由不得诗人踏青赏花归来,不赋诗一首。
难怪《红楼梦》中议定三月初二日起社,将“海棠社”改为“桃花社”。众人齐聚潇湘馆时,黛玉拟题,说:“大家就要桃花诗一百韵”。宝钗接着就回道:“使不得,从来桃花诗最多,纵作了必落套……”。就像塞尚“以一个苹果震惊整个巴黎”一般,桃花也惊艳到中国人的文化艺术里,成为春之色彩的一部分。有人说“春色十分,桃花占七分”似乎也有点儿道理。
桃花一开,春天就从花骨朵里跑出来。它与水相接,就成了桃花水;与人相映,就有了“人面桃花”;以扇摹,就有了桃花扇;与妆相连,就有了桃花妆;与笺纸相加,就有了桃花笺;与风俗相通,又有了桃符、桃木……生长在中国人生活里的自然之道,人与物相谐的诸多美好近似于圆满,就像老子认为婴儿如璞玉浑金一般,取法自然。
桃花美妙、浪漫,也多情。国人常以它喻情。《桃花扇》中爱情忠贞的李香君,“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多情的崔护……诗人们对桃花可谓是一往情深。从第一部诗歌总集的《诗经》起,“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就燃烧起来的词宗诗祖,是带有乡野风的,是来自周代各地收食相来的民歌。所以桃花没有贵族之气,更像是邻家姑娘似的粉红腮颊,娇羞朴素。在花之十品里,梅有傲骨,牡丹富贵,兰花有君子风,莲有清洁之癖,菊有隐士情结……花香九品,桃花则是平民化许多,乡村、山野、篱边盛放的桃花于乱花丛中高高站立,满树满枝的生机盎然。
若不是为汪伦所谓的“十里桃花”“万家酒店”所吸引,李白就不至于为十里潭的那点桃花和一位姓“万”的酒店老板专程赴约,也就没有了史上“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的传世佳句。这种友情,如《三国演义》中“桃园三结义”的刘备、关羽与张飞,在桃花绚烂的园林举杯结义,为共同实现人生的美好理想。古人对花之喜好,已经由花之颜色,花之娇态进而喻人、喻情,甚至人生理想。王维《桃源行》记载的“渔舟逐水爱山春,两岸桃花夹古津”就取材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比之陶渊明所赋予它的精神境界,在艺术刻画上更为精妙。桃花源成了一个理想国,也曾经是无数文人妙笔中开花的精神国度。英国作家莫尔的《乌托邦》在一千多年后面世,是否也算得上是隔世离空的知音?而金庸笔下的世外桃源也有那么一个桃花岛,纵然是落花飞雨与剑花曼舞相携而出也极具诗情——“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果真是神仙眷侣贻养天年之地。
桃花一路行行走走,从诗里来,从史里来,从文章里来,却道是“书册埋头何时了,不如抛却去寻春”。从乡野间而来的桃花,真真切切为我拾捡记忆的则是穆阳的水蜜桃。穆阳的水蜜桃久负盛名,看着粉嫩桃腮,吃着香甜多汁。穆阳的桃花盛景也因而远近闻名,分外可人的。其中尤其以穆阳的虎头山、虎头村闻名遐迩。桃花节举办时,无数近悦远来的游客云集在此,盛况空前。
满眼桃花扑面而来,似乎那就是从土里开在半空中的画,开得那么蓬勃,那么壮观。千树万树的桃花长在山坡上,长在田野间,长在溪岸边,似粉、似雪、似火般照得天地灿烂,云霞竞放。徜徉花海,见晴光、素彩、香清,仿若被春天的油彩泼洒过,被春风的妙手抚摸过,花花叶叶磨墨吮笔,桃花灼灼活泼泼地纵出来。偶有花朵初试春衣,含羞掩扇在绿叶下,绕过一个转角就闪出半侧娇颜,再转个角度又绽出新姿来。
然而“淡极始知花更艳”,我最喜的是那为数不多的白桃花。玉盏似的花朵中柔蕊浅黄,恰恰应了玉为精神,雪是肌骨的审美。绿萼添妆不媚不娇,清清浅浅的,在众多桃树间纯粹得有些孤标傲世。或许它们亦如探春笔下的《簪花》:“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自成一格。
行走花间,花花叶叶重章叠句。我吟“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花唇微启,必是回音;我吟“桃之夭夭,有蕡其实”花瓣轻颤,如是共鸣;我吟“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叶绽其华,似为应和。这般行走其中,大概就如古人的踏歌而行,我与桃花之间既有一份疏离,又有一份贴近。它们深浅次第、交错并行,清新而又明媚。春深闻花语,这兴许就是它们的回音了。
在这样的春天里,静静的、安然地打开所有感觉的开关,心意柔软,生命的美好与感动便都绵绵不已,温柔地穿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