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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志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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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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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蝴蝶

                                             

                                               

这个春节,我懒得出门,就静静地在灰暗的屋子里翻看日记打发时间,日记本封面标有时间,按时间排列摞得整整齐齐的。我有几十本日记,有的纸张已经发黄,翻看这些记录生命轨迹的文字,我沉浸在对流失岁月的咀嚼里,那是一段段怎样的苦涩啊。

我的家在大山深处的白崖村,村子夹在两山之间,顺山沟一条蚰蜒小路通向外面,下雨泥烂沾掉鞋下雪滑死人,进出十分艰难。巴掌大的耕地挂在两面的陡坡上,风常年呼呼地吹着,荒坡上干旱得野草没长多少,遇上大雨,山水裹着黄土和庄稼向下冲去,地里被勒出一道道深深的沟渠,只有填了沟渠,才能耕地或补种,地更加陡峭了,土层更加浅薄了,出产什么呢?种的洋芋黑不溜秋疙疙瘩瘩的像丑女人,长的小麦七长八短像从不洗脸的一帮要饭娃娃。我的父母哥哥下死力劳作,年年吃粮不够,我们姊妹八个都要张口吃饭,处在长个子饭量大的年龄。

我在山外上初中,要给弟妹留黑面野菜馍馍,从不敢多拿一口的,时常饿得头晕冒虚汗,但学习一直拔尖。我同桌是个女生,和我同龄,她爸是乡上一把手。她经常趁老师转身写字时把白馍馍掐成一小块一小块偷偷送到嘴里,惹得我们几个邻居直咽口水,她爱打瞌睡,不爱写作业,学习很差,人却鬼得很,我的字是班上最好的,她天天模仿我的字体,初中毕业时写的字和我的一模一样,连我都分不清是谁写的。

我决心上师范早工作早帮父母,十五岁那年的夏天,我怀着紧张而激动的心情走进考场,我的同桌也在这个考场。笔尖抚摸纸面像鸡啄秕谷、羊啃水草、蚕食桑叶,时间很快在这好听的音乐里过去了。考完试,我没跟同学城里玩,一人走上山路回到家里帮父母干农活,一个多月后,同学稍话说出榜了,我的名字在榜上。我心里像灌了蜂蜜,干活特别有劲,天天兴奋地等着通知书像鸽子一样向白崖村扑棱棱地飞来,可是一直没见到它的影子。

快开学了,我找初中老师,他说我的同桌考上了我没考上。听了他的话,我的头差点爆炸了,疼得要命。老师看着我夏天晒黑的脸突然变得蜡黄,嘴皮干裂,喘着粗气,害怕极了,急忙从电壶里给我倒了仅有的半粗碗温开水反复让我喝,我怎么能喝下去呢?眼泪扑簌簌滚落,我用手揩着眼泪没哭出声来,老师给我说了八背篼开导的话,说得他嘴皮干嗓子麻。老师默默地把我送到半路,我晕晕乎乎的不知道天黑时怎样回到家的。我一连几夜失眠,想起和我同名同姓的同桌初三毕业前模仿我字体和考场见面时得意的眼神,我怀疑我的试卷被掉包了,四处打听申辩毫无结果,被人嘲笑,有人说我是神经病,我没办法得到真相,因为我的父母是农民,我的亲戚是农民。

我念不起高中,看着父母和哥哥凄苦的脸我什么不能说。在家劳动一年,老师稍话给我,让我报考民办老师,我复习两周去应考,成绩第一。没辜负老师的希望,我成为一名民办老师。站在讲台上,心情逐渐像无云的天空一片澄澈,我信心百倍地教着学生。我工作的学校在石弯村,没有公派老师,五个老师都在本地,我年龄最小,我们教着复式班的课,几十个学生的家就在周围七零八落的庄子上。我第一年教一、二年级的课;第二年教四、五年级的语文和数学,统考成绩优异,学区给我发的奖品是一本塑料皮的笔记本,我很爱它,用它认真地记录着我的教书感受和生命追求。

石弯村没有六年级,学生上六年级要翻两座山过一条河到红旗镇去。我十八岁时,调到了红旗镇小学,我和我教过的学生结伴上学回家。原先翻一座小山就到石弯村小学,工作生活方便,帮父母干农活也方便,到红旗镇去,我很不愿意,路远生活不便是一个原因,主要是不时碰见我同桌她爸,他酒气醺醺粗声大气地在街上指手画脚,或者眼睛暴凸铿锵有力地来学校讲形势。看到同桌她爸我不由地仇恨,心里很鄙视他,好在没半年,他调了,调到县上的那个局里了,再没见过。

在红旗镇教书,有我的人生快乐,更有磨难和痛苦。红旗镇小学是乡中心小学,没有复式班,除我们四个民办老师外,还有二十几个正式老师,我代语文课,从一年级往上跟。

我和走读学生一样跑了三年路,第四年开始住校:一是为躲我嫂子,一个锅里吃饭,时间长了姑嫂很少不发生矛盾的;二是为更深入地备课,我和我的学生一起成长着;三是为了学习,我看完高中语文历史地理课本后想办法报考了自学考试。等送出我的六年级学生时,我顺利地考完汉语语言专科所有课程,尴尬的是文凭提高了,工资一分没涨,每次领工资时,我们四个民办老师躲在最后才去领,我们四个从来不敢下馆子,抽旱烟长牙齿被熏黄的老许养活着一家人,六十岁离开学校时没有转正。

我把工资大多数给了家里,我哥知道我很不容易,只要赶集就送来面、油、洋芋、白菜、馍馍,让我感动得像春天提前来到原野,像山鸡嘎嘎噶地唤醒群山。我知道嫂子当家,一大家口人上有老人下有孩子,还有我的弟妹,嫂子没时间没精力烙馍馍,真不容易,劝哥哥不要带东西来,但他每次笑呵呵地放下东西擦一把汗就赶集去了,我看着他沾满黄土的补丁衣服和远去的身影很难过。我的妹子一个个先后结婚走了,我耳闻嫂子说我闲话:同岁的人,娃娃早一大堆了,还没有寻下婆家,眼太高了,女娃娃大了保不准不出事,出个事全家人烧脸得很,二十三四的老姑娘,总不能一辈子赖在娘家吧?其实我嫂子只比我大一岁,我心里对她开始排斥,怕她的脸色,怕妈妈问我的私事,一点不愿意回家了,假期也住在学校。

八年让我明白教书就这样,我开始出现工作倦怠。我不奢求爱情,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但我渴望婚姻,希望找一个能一起安稳过下去的男人,我心里发急,好像猫爪子挖着。让我更受不了的是学区在红旗镇小学,学区校长酒后大睁充血的眼睛爱敲女老师的门,女老师只有我一个没有结婚,我真害怕。

我终于在二十四岁的时候找了个男人,大眼睛,高个子,人长得帅气,大我五岁,是外地一个厂子的工人,家就在红旗镇,父母已经去世。经人介绍我很快成了他的俘虏,认识两个月就结婚了。我的妹妹一个嫁到山西,一个嫁到山东,一个嫁到内蒙,婆家情况好,家里都殷实,结婚时分别给了一大把彩礼,只有我出嫁没要彩礼,我哥还偷偷倒贴了两千,嫂子知道后气得回娘家发誓不回来,我哥哥上门几趟千赔礼万道歉才请回来。我对哥哥很惭愧,哥哥说我把成十年的工资给家花了,陪嫁是应该的,我知道我给家里的钱连从家里拿的油面都顶不上。啊什么时候,亲情是最可贵的,是人生活的动力。

翻看婚后的日记,我不禁泪湿衣巾,浑身仿佛还在剧烈疼痛。

结婚的确让我进入了冰冷的坟墓,我嫁给了一个坏男人。他很会拉拢人,我和他刚接触时,他主动做饭洗锅说软话,我没经验一点没发现他是个老手,还以为他能干憨厚老实,是过日子的料子,一时心里很乐意他。我生下儿子那年,他不去上班,说厂子效益不好实行轮岗制。在家里呆了一段时间,他总爱串门,三更半夜才回来或者干脆不回家,我问他,他说朋友家打牌玩。我认为他精力旺盛,不上班不怕睡得迟,没有怀疑什么。后来一个熟人悄悄告诉我,我男人丢了工作,是因为和厂长的孀妻同居时还勾引她的妹子造成恶劣影响受人举报被厂里开除公职的。我问他为啥还不上班去,他先躲避不谈,后来冲我发火。老狗不改吃屎,他好那一口,我从他身上闻到了不同女人的味道,谁家的男人去打工,就钻谁家的女人,把几个工资花在了女人身上,我质问他和他吵,遭到脚踢拳打,他后来公开把野婆娘领来,向我说给姐妹做饭,吃完饭厚颜无耻地一块上炕了。我怒骂那女人,他奔出门揪住我的头发边打边在地上拖,我浑身是伤。实在被打怕了,我就装没看见没听到,由他胡来,他高兴了就朝我哈哈大笑,被人家蹬了就向我出气。家丑不敢外扬,尤其是教书的。我抱着两岁多的儿子第一次转娘家,他没送我来,引起我嫂子怀疑,嫂子晚上看到了我身上青一块紫一道的伤痕眼泪直流,她第二天给我哥说了。我回去时哥把我一直送到家里,那畜生装模作样给我哥煮罐罐茶,被我哥一顿好打。我哥走后,他加倍打我,我不敢对我哥说,因为把这死狗真弄死要犯法的。惹不起就躲,我尽量带儿子呆在学校里。为了少挨打,我不得不把工资分批交给这畜生,其实我错了,让他知道了我可悲的工资数额,让他嘲笑,更加得寸进尺了。

我儿子六岁那年的正月看到我被打得起不了身,等那畜生出门后,偷偷给我说,妈妈,你走吧。我抚摸着儿子的头说,我舍不得离开你。儿子哭着说,妈妈,保命要紧。

在我哥哥弟弟的帮助下,我离婚了,离开六岁半的儿子我心如刀割,但怕遇到那禽兽来骚扰,我割舍了骨肉,辞职回娘家了。

我成了一个彻底的农民,闷声闷气地帮父母干着农活,家人不时劝我放宽心,但丢下十多年的教书职业,我心里不安,而且娘家怎么一直能住下去呢?

有同事来白崖村看我,校长是个好人,他知道我热爱教书,也明白我除了教书再没有谋生手艺,三个月后为我在邻乡联系到一所学校,有一位年轻的民办老师不忍工资低辞职到南方打工去了,我正好顶了空缺,学校是北山小学。

北山小学,是我灵魂栖息的地方,是我人生出现转机的地方。

北山小学,我遇到了我的第二位男人,疼我爱我的你。

你大我两岁,和我一样的命运,家里贫穷,爱念书,85年初中毕业后当了民办老师,不能报考师范民教班,但念想着有朝一日当正式的人民教师。

你比我还要悲惨,父母托人说媒娶了个农村老婆就被家人分开锅灶。你教书就得把心血和时间耗在学生身上,只有天不亮或者晚上或者周末帮老婆干些家务,你干农活不在行,农活没有个完,也帮不了多少。你老婆人长得好看,好看的女人大多爱吃爱穿,这没有错,因为她的资本就是漂亮;但要你帮一把帮不上,要钱买暄衣服你没有。繁重的农活让她土头土脑,力不从心,长久的辛苦让她肝火旺盛。犁地时毛驴因没人在前面拉就乱走不听话,她气得哭骂,养的这先人;种田时把种子和肥料先撒在地里再翻耕,上地早下地迟,庄稼长不过人人的,死男人靠不住,只得厚着脸皮找人来帮忙。生活没盼头,男人没守头,好在没有娃娃扯心,干脆屁股一拍跟人走了,不知道上哪儿了,几年没有下落。村里人想不通你为啥吊在几十块钱的工作上不去打工,市场这样活,倒鸡贩猪都能养活一家人,抱砖出窑能养活一家人,年龄大的说你懒惰吃不了苦,年龄差不多的叼着纸烟嘲笑你无用,说你是个书呆子。你认为一辈子光棍打定了,你不怨老婆,不怨村里人,只恨自己没本事,默默接受被离婚的现状了。你有时自嘲包办婚姻还是有长处的,现在的年轻人谈着谈着就默无声息地分手了,单身不也成群成堆吗?

我来北山时,你脸很黑,衣服脏而破,看起来老气,甚至有点傻,但你动脑灵敏,善于推理,长于演算。我教语文,你教数学,山里娃都喜欢你我的课,教学效果不错。

我和你一样拙于生活,一样心灵破碎,接触多了,心里逐渐靠近。人不能没有家庭生活,我看上了你近乎傻气的老实,你看上了我会缝缝补补日子。两个苦命人抓住了运气,我和你请同事吃了一顿我做的臊子面东西就搬到一起了,我们先没急着办结婚证,像年轻情侣一样边生活边磨合。受蛇伤的人看到草绳心有余悸,但我清楚这是没必要的担心,我毕竟有了识人经验,你的人品是让我放心的。

你对我说,给咱生个娃吧。冒过三十的人到乡上红着脸登记领了结婚证,和年轻人一样兴奋。我们有了孩子,是儿子,儿子长得像我比你好看。你很高兴,抱着你的第一个孩子出出进进,我说儿子光头怕感冒了,你说没事,从小要适应环境,像你一样一落在绵绵土里就长结实了,果然这样,儿子身体出脱,不像其他小孩头疼发热经常麻烦人。

你的老家就在北山村,这里地广人稀,我和你种着分的几亩地。你兄弟多,家里住宿紧张,你也不愿住在园子里和第一个老婆住过的草房里,就把家安在学校,一边教书,一边劳动,温饱基本能保障。一个礼拜六,一个瘦瘦的孩子来学校,是我的大儿子,我把他一把搂在怀里,眼泪一把一把滚落半天说不出话。你赶快把我的儿子让进房里,给他倒水喝,找东西吃。我问儿子,怎么知道妈妈在这里?儿子说,他问了我的同事阿姨。想我娃快疯了,他已经上五年级,这是分别后的第一次见面。我问儿子,给家里说了没?儿子说,说了,我说要到舅舅家去。我知道那畜生害怕我哥哥和弟弟,儿子说到舅舅家去,他不敢拦挡。他抱着两岁的弟弟亲嘴,玩耍,我和你心里很暖和。我给儿子洗了衣服补了破洞,你带他到学校里玩,到咱家的地里玩。你说,儿子,干脆到北山小学念。儿子说,我会做饭,会烧炕,红旗镇上初中方便。我的娃很懂事啊。礼拜天,儿子回去时,你把仅有的十块钱给了他,我把儿子送到山下含泪告别,儿子亲了弟弟转身像大人一样和你一起赶路,我一直看着你俩的背影消失,发呆了半天,任凭眼泪不停地淌着,他是我身上掉下的肉,让人不难过吗?你背着我做的馍馍,把儿子一直送到红旗镇附近,我知道你是好心人,是我的依靠。

你说,你爱个女娃,儿子不缠人了,再给咱生一个。我们的女儿出生了,正好民办老师的工资长了一点,地里的出产够吃,一人的工资能凑合着花,用一人的工资,今天买几根椽,明天买几片瓦,做着盖房子的艰辛准备,要了地基指标,三年后在自家的地里由弟兄们和村里人帮忙盖了一大一小的土木结构的房子,过年时一家人搬进新房,结束了住校的生活。新家就在学校旁边,很方便,上课预备铃响起也能赶上课,不过,你和我从来没到家里急急忙忙去赶课。

大儿子上初中时来看过我们好几次,让我高兴的是,他初中毕业去打工,过年回来时帮我们往新房搬东西,他手里有了零花钱,不要我们接济了,而他爸抽着狗腰没一分钱花,连卷烟都吃不起,我娃长大了,家里由他说了算。

你很上进,知道初中文凭不行,申请去县进修学校进修,这是我们最困难的一段日子,你的弟兄怪怨你,不好好过日子,八十岁吹唢呐还上啥学?公公去世安葬时你为了不被弟兄们看轻借了同事的工资出了份子钱。我们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用,我没买过摸脸油,你风里来雨里去一直骑着二手自行车。两年说慢就慢,说快也快,夫妻同心,困难是能够战胜的,你顺利取得中专文凭。

有房住,有饭吃,有儿子,有女儿,我感到充实,你也欢喜,你走路如风,年轻了十岁。

我感觉幸福的日子来了,大儿子真能干,自己找上了对象,他俩来北山看我们,亲热地叫我妈妈,叫你爸爸。儿媳人长得漂亮,很实在,丝毫不嫌弃我们,大方地坐在炕上吃着我做的饭菜,她很爱我们的女儿,牵着她的小手在庄前庄后玩,在山上山下转,让我激动得快要晕过去了。儿子儿媳是来请我们一家坐席的,我高兴得心花怒放,浑身打颤。婚礼在镇上的饭馆里举行,摆了十几桌招呼亲朋。我的娃穿西装,打领带,潇洒,精神;儿媳画淡妆,穿喜庆的红裙子,活泼,热情。儿子儿媳给我和你看酒时,我给了一个大大的红包,你也给了一个不小的红包,我和你兴奋地喝着双杯喜酒,说着对他俩祝福的话。寒门的孩子早当家,的确有道理。轮到那个一脸皱纹身子佝偻一双捡拾破烂的黑手的人给我看酒时,我理都不理他,还想让我喝他的酒?不是他那样狠毒,怎么让我和儿子生生分别?他不是爱钻别人的婆娘吗,最后谁嫁给了他?只落得孤独无聊,身无分文。我的举动让邻居们高兴地大笑,他们当面讽刺他:你看你到底不是人,打跑了那样好的婆娘,拆散了好端端的家;你塌着狗腰,是自己找的,活该!人家不理你,不喝你的酒,应该!好邻居,为我出了一口恶气;好儿媳,给我长足了面子!

坐完席,儿子知道我不能再进那个门,留住弟弟和妹子玩,让朋友开车把我和你送到北山,顺便送了两瓶喜酒,一人还一套衣服,多孝顺的儿媳,让我幸福的儿媳!

然而幸福还是那样远。北山没学生了。少数干得好的把子女领到大城市去了,条件好的在城里买了房子让子女就近上学,条件差一些的在城里租着房子一边打工一边陪子女上学。北山没有学生了。城里的教学水平总体是好的,但不是每个班都好,我和你的一部分学生也很优秀,在县一中上学名列前茅轻松考取985,在大城市成家立业。

四十多岁,我和你只有会干教书的活。北山小学关门了,我又到了红旗镇小学,你也来了。乡村不缺老师,缺门卫,门卫工资低难找上临时的,我有大专文凭教着低年级语文,理科自学难,你上个世纪没有参加自学考试只有中专文凭,你成了门卫,穿黄大衣的门卫。儿子上初中,他的同学认识你的多,问儿子,那个大衣哥是谁?惹得儿子生气,和同学打架。儿子学习极限滑坡。问他,他说,不学习照样活得好好的,你看庄子里谁家不是砖瓦房?谁家没有大彩电?只有咱家是土房子,黑白电视。我说,现在好着哩,我和你爸一月快挣四千……话没说完,儿子说,出门打工谁一月挣不了五千?我们一家平时挤在学校宿舍里,儿子怕遇到你扫兴,来去躲着你上下班的时间,他后来干脆不来学校吃饭,我怕饿坏就给他钱。他交往上了坏孩子,学会抽烟喝酒,把头发染得红里透黄,成了初中的名人,我和你只有向老师赔罪,就这样勉强混了张初中毕业证到社会上去了。我和你很伤心,幸亏女儿争气,学得轻松,从一年级到六年级挣了半墙奖状,是女儿给咱们长了点精神。你知道给儿子扫兴,想辞职务农去。我说,往女儿脸上看吧,再说万一能转正不是好了?

儿子打工回来,只有一个手机,和一头长发,但说话没高没低,牛皮哄哄的。他晚上上网不睡,白天不起床,我惊奇饿不死。过完年,晃着红头下山去了,我和你不知道他在哪里,干着啥活,怀疑违法乱纪,但不敢问他。我让大儿子把他弟打一顿收拾一下,大儿子从小看惯他爸打人,心里最恨的是打人。他给弟弟钱,劝弟弟好好挣钱,但弟弟嘴上说的甜蜜,哥哥的钱要而话不听。我曾烧香求神让儿子学乖,但一点没用,我和你只有放任自流,毫无办法。

日子痛苦地向前漂流。翻看着笔记我想:过完这个年,我就退休,确切地说要被裁掉。84年以前的民办老师能转的都转正了,乡村老师不缺,但学校之间存在人数不平衡的情况,结构性短缺严重,缺乏专业老师,有好多体育生、美术生、音乐生教语文数学。不上本科明显不行,但教育上用人更应该择优选用,有序推进,不是一窝蜂把积攒的音体美生分到乡下占满岗位,让后来的专业本科生无法分配。这些非专业生教学生写字连笔画顺序都不规范,这不害了学生吗?爱读书钻研教学的很少,教学不滑坡才怪呢,连我这个老民办也看到了。不过对我有利,暂时能被留下来教低年级学生写字打打基础。当然,最近一两年城里老师紧张而乡村老师超员,离五十岁没几年的我已经无缘转正了。

我的学生教书的也多,民办老师不参与评职称,我和他们没有竞争关系,所以他们来看我时愿意给我说实话,有几个吐槽他们的学校:评职称年终考核必须要有优秀,有人为弄个优秀就向学校校长或者学区校长送几千元的卡,有个别人还送美色,学校没有连续的考核机制,校长年年根据送情人的情况调整评优条件,真把校长们的头想大了想烂了。我心里清楚,不少单位情况相似,往往有不听话的人,要么抓着头头的把柄,要么有后台,平时做生意搞外交什么的,领导对他们只能睁一只眼。但谁与晋升职称有仇?现实是评职称领导优先,大领导下来有中层领导还有尕领导,从县级到省级表彰,领导们要不了几年就都有了,领导人家全盘负责贡献最大嘛,职称自然应该最先考虑;当然惹领导爱的也可以连续获得荣誉,其他人就靠边去吧。比比民办老师,他们应该知足,算了吧,还吐槽什么?这些娃娃太不了解世事了;不过,我把想法装在心里,从来不给人说,我知道我是计划外的民办老师。

你当了门卫,我怕你情绪波动影响工作,常到门房来陪你,到门房次数多了,我看到了老师上下班的真实情况,调皮捣蛋上班最不守时胆子大敢送东西的职称基本评得早,一评上职称,他们就说为优秀为排名曾经送了多少,还尽情骂着领导。我发现门房真有意思,但我给谁人不说。

该回家了,开学时我去学校取回我的东西。我回家了,几十本日记和三十年的教龄是所有的财产。

回到土地,无论多忙多累,挑灯书写心情的习惯没改变。

我回到了土地,我下决心做一个称职的农民。我的根子是农民,做农民有啥不好?我和山风在原野散步,和山花一起交流,和山雀一起歌唱,我把大地作为书本,抒写人生的豪情。麦子金黄夏日的时候,我欣喜;硕果点缀秋日的时侯,我自豪;大雪纷飞围炉烤吃洋芋的时候,我踏实。我有白面,有猪肉,有洋芋,有蔬菜……人对生活不能奢望太高,温饱是人世间最美丽的花朵。

让全家高兴的是你填报了转正的表格,作为一个门卫能够成为正式工作人员,你说全家人不高兴吗?但我更自豪的是我们的女儿一直很优秀,考上了北京的一流大学。

细雨飘飞的日子,你成为一个正式的老师了。你高兴,三十多年的坚守终于熬出头;你兴奋,幸亏当年勒紧裤带去进修之后取得教师资格证,现在成小学一级教师;你自豪,工资高于没有教师资格证而转正的工人,你可以好好上班挣几年工资;你满足,退休后还有一厚沓工资。你给上大一的女儿打电话说,女儿,不必为生活费辛苦搞家教了。你还给儿子说,老爸一月有四千多元的工资了。同事为你庆贺,约你一块喝酒,一直不喝酒的你喝了很多,不抽烟的你连续抽了几支,烟酒不分家嘛。你雨夜被同事搀扶进校门,第二天大睡不起,一起喝酒的同事来看你,发现不对劲,把你送到医院,迟了——心脏停止工作了。我知道,同事是为你高兴;我知道,你是为自己高兴。你这样走了,不知道是心梗,还是过分激动?这是你的命,也是我的命。

你走了,给家里带来很大的变故。你获得了安葬费和抚恤金,我们用安葬费把你简单安葬在你的故乡,抚恤金留给女儿上学。

你走了,儿子哭得昏天暗地,此后,他彻底变回了人样,处理了奇形怪状的头发,踏踏实实地打工,认认真真地做人。置身最后一批转正的民办老师的你走了,而你真正的儿子回来了,你就安心吧。

三年来,我用文字依然守候着我的孤独,写着对你万般的思念,女儿大学毕业,在北京工作,你就心安吧。

劳动了十年,我身体很不好,心跳胸疼,走路吃力,尤其是上坡,是思念还是操劳所致呢,我不知道;我以为缓几天就好了,但最近越来越气短,眼前常发黑。女儿让我到北京检查,我不想去,大城市压力天大,女儿很不容易的。

儿子建议陪我到北京去检查,顺便让我散散心,我和儿子就向北京而去,向天安门而去。

看了天安门,好气派,我比你强,见了大世面;转其它景点,我没余力,就没去。到医院查血氧、做心电图、彩超、胸片等等,大夫发现我患一种原因不明的病,是特发性肺动脉高压,近乎血管癌症,不能手术,不能根治,只能用一年三四万元的进口药物勉强维持。

我想,人活一辈子,活得没有质量了,长和短有多大区别呢?我不准备浪费儿女的血汗钱,他俩还没成家。我回来了,回到了故乡,回到了山坡,回到了咱们亲手筑起的小巢。生有何苦?死有何惧?我要静待死亡的拥抱。

儿子人虽然调皮,但涉世多了具备了一定经验,他已经长大,我最不忍心把女儿孤零零地留在世上。她说,妈妈,我将来一定要把你的日记出版,让它永远活在世上。我相信女儿的能力,烦躁时女儿的话让我内心平复,让我的火气自觉熄灭。

我走几步早已气喘吁吁,心跳如雷,只能挪到家门口,我想大夫说得没错,死亡会突然光顾,没什么可怕,想必没多大痛苦,人世间的疾苦我早已饱尝,有很强的忍耐力。

门外是一大片苜蓿地,我爱看苜蓿烂漫,爱吃苜蓿青菜,肚子不像娇贵人的爱发胀。苜蓿是好朋友,它救过饥饿人的命,现在是酒店上好的绿色食品。

苜蓿的绿波正荡向山边,无穷的花朵娇艳在五月,像紫色的火焰,像闪烁的群星,像蓝色的蝴蝶。我坐在家门口凝视苜蓿,苜蓿的上面是白云,白云的上面是蓝天,蓝天的上面是阳光。多美的季节,多美的风景,我静静地听着北山如玉的鸟鸣,五月醉心的暖风,眼前是女儿小时候头上蓝色的蝴蝶,飘飞的蝴蝶,我蓝色的嘴唇。

妈妈别走,我给你送来了你的《蓝蝴蝶》,我梦见女儿脚步轻盈,像一只蓝蝴蝶向我翩然而来……

我微闭上幸福的眼睛用身心接受阳光的轻吻,千万只蓝色的蝴蝶像我蓝色的嘴唇朝向天堂,它们迎风旋转着,簇拥着,嬉闹着。蓝色的波涛、蓝色的大地、蓝色的天空,拥抱了我蓝色的肉体,我蓝色的灵魂……

                                                                      2022年1月28日初稿

                                                                     2022年8月16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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