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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志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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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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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儿弄晴

时断时续时急时缓的雨让人郁闷发毛,因为十多天都这样。天麻麻亮的时候不知从哪里钻出一大阵麻雀奇迹般地鸣叫于绿树和屋檐。它们欢呼什么吧,被吵醒的她念叨着伸直懒腰起身拉开窗帘,嗬,云不知道哪里去了,天早晴了,她愉快地对窗外的空气大声说。

叫醒他,他洗脸,她做早餐。等他坐好后,香喷喷的鸡蛋、油条、米汤和一绿一红的两样小菜端上饭桌了,她做饭天生麻利,比方来个做饭比赛,她吃完洗好锅他的饭才能到碗里。快吃,吃美,吃饱,咱们去公园,她给他说。

乘电梯,出小区门,他坐上轮椅,她推他走在大街上。他前年得了轻度脑梗塞,走路慢,走一段还气喘,她干脆推他走,省时间,省力量。路边的树上、街心花园的草叶上滚着珍珠,迎面来的风带着潮湿,空气清新得很。

他爱散步,只要有时间,就出去溜一半个小时,舒舒服服地回来吃东西。挽着他的胳臂陪他散步成为她的习惯。他俩不厌烦地看车辆看行人,遇到认识的彼此打个招呼;说着话不紧不慢地走,有时不说话静静地看蓝天、看云彩、看飞鸟,也看月亮和星星,感受季节流转。从小淋够了,她不喜欢雨,没事情下雨不出门;只要雨挡不住脚步,他独自打伞出去,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拘方向、路程、时间,他爱听伞上雨儿细细的低语,或者嘭嘭嘭的急躁,也爱看别人的伞上落下瀑布,而自己的衣裤被斜飞的雨灌透贴在肉上有几分狼狈。雨声淡退车声,车声成遥远而模糊的背景,仿佛过眼的世相百态。

她轻轻地推着他走在青砖铺的人行路上,发出咯咯铛铛的声音,这路原先是土的,他俩舍不得皮鞋遭罪就穿着运动鞋,穿运动鞋耐脏走土路挺有弹性,比穿皮鞋上水泥路舒服。几分钟后,轮椅拐上车路,因为砖路换水泥路正施工,她推着轮椅小心地走在车道的最右边,还要停下来看看后面上来的车,过斑马线转向另一条街走上靠右的人行水泥路,她放松了,推着他慢悠悠地走着,看着一路新晴的风景,两人很兴奋。

到了江边公园,公园里人很多,有跳集体舞的、练合唱的、耍剑舞棍的。她推他转了一圈,找了一个合适的位置把轮椅放下,他起身在轮椅附近挪步活动,太阳把树木花草照得暖洋洋的,很舒服。你累了躺在椅子上睡一会,我去理疗腰腿,完了接你,她给他说。他答应一声,目送她红光满面地大步走了。

天色如洗,空气和暖,蜜蜂响着翅膀往来花树,彩蝶阵阵起舞草丛。红蝴蝶,绿蝴蝶,他的心里荡起丝丝涟漪。

红蝴蝶飞翔在黑土地上。黑土地是他出生的地方。

能记忆时,一个别了红色蝴蝶发卡的女孩出现在他的眼前,一天见面次数多。他和女孩同一个村子,他和妈妈一块生活,女孩和她妈妈一块生活。村里其他孩子有爸爸妈妈陪护,十分开心、得意,玩起来没法没天,进门出门像刮大风,他和女孩有点蔫,和他们玩不到一起,他们也不爱搭理他俩,甚至还会欺负他俩的。两位妈妈常一起拉家常,说着他俩的爸爸和工作,他和女孩或者屋子里画方格玩,或者院子里玩沙包踢毽子;有时手拉手出门到草滩捉了蚂蚱吊在丝线上来回飞跑,蚂蚱红色的翅膀、绿色的翅膀迎风鼓起来,很好玩,玩累了并排坐在青草里看云的样子,云流走的方向,他爱看云的习惯就是那时养成的。下雨天,他俩悄悄跑出去,光着脚在树坑里趟水,在黑色的土壤里慢走,感觉比后来穿布鞋走砂路穿皮鞋走马路舒服得多。

要过年了,他俩很兴奋,穿着整齐的衣服天天在村口等爸爸,当他们的爸爸出现时,他俩的得意真没地方放,牵起自己的爸爸,摇摇摆摆地走进村子,走进大门。之后,把爸爸买的礼物,拿在手里挂在胸前到村里小孩面前幸福地炫耀,因为他俩的爸爸是工人,领着工资,两家的经济状况在村子里算得上头等。

两地日子的清苦从两位妈妈脸上的皱纹里显现。大三线的工人有政策带家属了,两位妈妈离开土地,离开老屋。最高兴的是他和女孩,一起到了大西北,一块上小学,一块死命玩。两位妈妈没有特长,加入到打扫卫生看护树木的队伍里,能养活自己,她们很高兴,她们把花园打理得和家一样整洁,树照看得不受虫害,直钻云天,成厂里一道亮丽的风景。

高中,他的理科好,她的文科好。他喜欢机械,大学选了机械专业;她长于演讲,上了传媒专业。他俩一口普通话,一身的文化气,高等教育让他俩很洋气、很出色。大学毕业回到本地人羡慕十足的厂里工作,一早一晚,他俩喜欢结伴登上西北的山梁,看天看云,像小时候一样。他俩带有黑土人的基因,个子高大,脸色白净,路上被人遇到以为是外国人来西北旅游。他俩生于黑土地,却喜欢山,大西北的山山峁峁留下了他俩青春的气息,对生活火样的激情,对未来无限的憧憬。两人春节还爱回到黑土地,回到承载生命之梦的村子,看父老,听乡音,追忆似水流年。两人多次踏上兴安岭,长白山,呼吸松香,欣赏桦树。她一直喜欢戴红蝴蝶的发卡,蝶舞青山,这让他痴迷,从黑土地到大西北,他一路欣赏不已。

绿蝴蝶飞翔在黄土地上。黄土地是绿蝴蝶的故乡。

他是一棵大树,红蝴蝶自由而安静地栖息在他的枝头,他和他的红蝴蝶儿很快组成小家庭过起悠哉的生活。他是主干铣工的,也会电工、电焊、钳工的基础工作,他有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和一双敏锐的耳朵,产品被他一看就知道优劣,设备被他一听就知道毛病所在,他是厂里的骨干,很快处于技术的高地。红蝴蝶在院办写材料,兼任记者和播音工作。看见她别了记者证飞翔在各个车间采访,他很自豪;下班时听到她甜美的声音丝丝缕缕地荡漾在厂子的角角落落,他很受用,大步回家帮父母做饭,等红蝴蝶飘进门时饭菜已经摆上桌。

绿蝴蝶是他和红蝴蝶留在世间的生命,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她坐月子了,四个退休老人轮流照看。有人分担家务,他集中精力上班,厂子效益很好,他挣钱容易。女儿可爱、健康,六个大人吃罢饭围着她看半天还看不够。

女儿上幼儿园了,她给女儿别上漂亮的绿蝴蝶卡,红蝴蝶牵着绿蝴蝶笑哈哈地飞在上学的路上,引来厂里人驻足观看。女儿上小学时,四位老人先后被安葬在黄土坡上,他和她脸黑了,人瘦了一大圈。接送孩子上学、上辅导班,检查作业,做饭洗衣等等,让他和她万分忙碌,吵嘴冷战时时发生。孩子上初中时,厂子经济不景气,他濒临下岗,闷在家里干家务;她升成营销部主任常年外出公关推销产品,销路依然艰难。她回家时很疲惫很沮丧,挤在女儿的床上不理他。

爸爸去外地打工养家糊口吧,绿蝴蝶,他给女儿说。一个大男人猫在家里靠老婆养活是什么味道?他几个月前就投简历找工作,他不信凭自己的手艺找不到工作。

他和她依然牵着女儿走在公园和林荫道上,冲天的杨树再没人用石灰刷树干、定期浇水,有好几棵已经枯死,活着的叶上积满灰尘没有色泽,如得重感冒的老人佝偻在路上,他和她心里很难过。一家人踽踽在水平梯田、走上山顶,残阳如血映红天空。

爸爸带你和妈妈看看老家的桦树林吧,他给女儿说。爸爸,你怎么想到带我上长白山了?女儿兴奋地奔跑,绿色的蝴蝶在他眼前飞翔。

国庆节,女儿上高中的第一个国亲节,经过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和七八小时的班车,他和两只蝴蝶走向大山,走向桦树林。他在后面走,两只蝴蝶在前面飘,一样的身高,一样的形容。山麓桦树林还一派金黄,秋风过处,满天满山的黄蝴蝶飘向他和两只蝴蝶,一家人躺在蝴蝶丛里,感受十足的秋气和生命的味道。

他围绕轮椅活动身体,活动好了,就躺在热烘烘的轮椅里享受初晴的天光。

我的老家在最爱下雨的地方,我出山打工时刚离了婚。我起初在酒吧干,老板让我给客人陪酒,干得憋屈,很伤心;几个月后我换了活,在厂里干电工,电工活危险,不适合女人;一年后到一家房屋中介干。我给别人介绍买卖房子、租赁房子,自己住租的狗窝,是地下室,又小又潮湿。我带客人在老旧小区看房子,没有电梯,上上下下十几趟,甚至几十趟,累得半死,一套房子常常介绍不出去。租住房子的各式人都有。老人看孩子上学,爱租楼层低的;临时打工的,只有晚上睡个觉,对楼层要求不高;考研的学生,选择环境清静的;租房的还有情侣大学生,对家具要求低。房租很贵,多数人喜欢合租,自己住一间,共用卫生间和厨房,厨房往往虚设,平时顾不上做饭,周末要补觉,卫生间到很忙碌,江南生活一天不洗澡,身体不自在。一家人得租一套房子,孩子和大人分开住,孩子学习大人生活互不干扰。年轻人喜欢享受,尽量租电梯房,租不起就选择采光好的,装潢上档次的老房子。学区房出租快,假期都很少有空房;医院附近看病的人流动大,租房快,价格高,有人从几个房东租下房子常年向外转租,像模像样地过着当老板的瘾,真还赚了不错的钱。

过完年,外地人陆续返回江浙一代。我刚到租房中介,有人来租房,我联系房东陪他看了一圈住宅,他选定较小的一套,回到中介,他和房东签了租一年的合同,交了租费,我替老板收了双方的中介费,他拿钥匙回房去了。大概三天后吧,他向中介打电话说过来看看墙电,我过去查看,线路老化得换线,我联系房东,房东离得远不便过来,让我代换,费用房东出。我买了新线逐一更换,带电作业我格外小心,他在旁边看我换线很慢,就说我来,他熟练地换好线。你懂电?我问。他说,懂一点,就是自己懒得动手了,才打了电话。我向他说了谢谢,他微笑着送我出门。

地下室实在潮湿,被褥爱发霉,我换了一间顶楼的房子,光照充足,和一个外地女工合租。房子再有一个月到期,他电话通知不续租了,一月后他交还房子,搬走了。

一年后,他又来租房,我对门正好空着,联系租给了他。出门相遇的次数多了,同他打招呼,他笑一笑就走了。一天我正陪人看房子,他打我电话,说钥匙忘在家里了,有没有备用钥匙。我说没有,下班到我房子里来,看阳台上能不能过去,不能过去,只能叫人拆锁了。我、舍友和他在阳台上用挂衣架试着推他房子阳台的窗子,一扇开着,他找了一块木板,搭在阳台中间,手抓阳台顶端往过移动,我俩使劲压住这一头,他胳膊上鼓起的肌肉说明很有劲,嗨的一声灵活地跳进阳台,我和舍友的担心才没了,其实这根本是多余的。以后不能这样粗心,我们女人的阳台不能对你敞开,舍友诡秘地对他笑着说。

此后半年没见。怎么好久没见?回老家了?楼梯口我问他。没有,公司派我到福建去了一趟。他和我多说了几句话,各自进门。这人,不知道干啥活,很神秘,但不像坏人,我心里嘀咕。

房子续租吗?我问。租费公司答应报销,要长租的,他笑着回答。租三年,办续租合同是在他的房里。请坐,房里有些凌乱,他说。男人家不拘小节,是干大事的,我接话。咱们是邻居不急,先喝杯水,吃点水果再签字画押,他还是笑着说。遵命,我开玩笑。端着一次性杯子和他说话,彼此简单介绍了老家的情况。

不知哪一天了,他敲门,送我一些厨房用品。公司发的,我不大做饭,浪费了可惜。我邀请你吃小吃,几天后我向他发信。我工资高,我请你,他回信。我和他第一次坐到小吃店里吃麻辣烫。

我推上他往回走,公园拐弯处遇到一个穿红裙子口红很重的单身中年女人遛着雪狮子,雪狮子伸出红舌头哈哈哈地想挣脱绳子控制,把女人拉得身体向前倾斜,和狗保持一致的步调。他笑着问我谁溜谁,我说我溜老狼。

我和他交往多了起来,慢慢了解了各自的过去。我在他的房里做过几次饭,和他一块吃。以后相约逛公园,不知是我先挽住他的胳臂,还是他先挽住我的胳臂。我和他坐在他房子里简易的沙发上,不知道是我先吻了他,还是他先吻了我。他比我大十二岁,但干那事很让我满足。后来我养了一只猫,只要阳台上看到猫,就暗示他房里只有我一人。他来敲门,一关上门我就扑在他的怀里,他把我抱上床,我们像夫妻一样疯狂地旋进快乐的深潭。

他的手艺出色,收入应该不错,只是我从没问过。公司派他在宁波与泉州间往来给员工指导,他只要去福建,我担心他不再回来。我和他搬进了他买的房子,我不再干房屋中介,到一家家政干着相对轻松的小活。

他得了这病,大概是太累了,他身体下降很快,我不敢让他满足我的欲望。我去按摩腰腿,那人的手很有弹性,舒服得我浑身稀软。我约他上门服务,我在那人的手里飘飘魂去,我主动脱他的衣服,一丝不挂的我骑在他身上暗河早已涌动,我使劲抱住他,我俩绞在一起肆意地翻滚,他深深地压在我身体里……

我离不开那人了,但不能当着一起生活了近二十年的他的面,让那人找我,按摩店人杂我不能去,只有先把他送到公园,再回去约那人来服务。

轮椅惊起一大群彩色的蝴蝶。蝴蝶,黑土地起飞的红蝴蝶,黄土地起飞的绿蝴蝶,现在在哪儿?

他曾几次回西北看望两只蝴蝶,一起吃饭,散步,他很爱她俩,尤其是女儿。红蝴蝶的发卡和绿蝴蝶的发卡,不知啥时被母女从头上去掉了,只定格在他过去的日子里。他和妻子互相嗅到了陌生和强烈的隔阂。他供女儿大学毕业,妻子退休,两只蝴蝶默无声息地飞出了他的世界,对他关闭了一切信息。

我和江南的她是什么关系?她是保姆?是曾经的性伴侣?是第二任妻子?她和那人疯狂后的兴奋保留在她的脸上和眼睛里,她衣角里藏有那人强大的气息,我看得真切,嗅得清晰。她生命旺盛,我这个身体现状,理解她。轮椅上,他在心里给自己说。

两只蝴蝶,与我生命相伴的蝴蝶,让我梦魂萦绕过的蝴蝶,终归与我无缘!绿蝴蝶,我走向死亡的时候,不知道你能不能飘然于我眼前,替我合上俗凡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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