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黄时杏子香

站在山坡俯视，层层梯田像条条巨龙舞向山边，震撼直抵内心；对面山上闪光的水泥路像青龙一样缠绕着梯田，过往的班车连起一个个村庄：这是我眼前的故乡，熟悉在骨头里的故乡！

那时，我们唱着儿歌背起书包，走在二尺多宽的路上绕在山崖边，或者在裹头的雨里胆战心惊地扶着高高的埂子赤脚走在泥泞的沟边。有怪异回声黑得吓人的油房，是我们的教室；一张不规则的木板搭在土墩子上，是我们洋气的课桌；土墙、地上，是我们免费的本子；贴在墙上写方格字用电池棒、石子儿地上画生字，是我们给老师交的最漂亮的作业。

翻山走沟过河爬坡步行十几里吃着冻成冰块的黑馍馍中午从不回家，傍晚放下书包抛几口冷剩饭捡拾猪草是我们的日子；喝着大人半夜下沟排队挑来的黄泥水、跟在驴屁股后抢拾粪蛋蛋，帮大人牵着两腿打颤的毛驴耕种陡坡是我们的日子；光屁股捡拾麦穗、兄弟姊妹轮流穿补丁缀补丁常年不洗的衣服是我们的日子。

地陡贫瘠，粮食、柴火年年紧张，村里人趁收工回家割冰草拔蒿草砍酸刺来帮补柴火。沟边、埂子上白花花的，夏秋都没有绿色，牧羊人心里犯难，直要把又脏又瘦的羊儿赶向深山大沟，寻找野草。

开放的春天来了，庄稼战胜了野草，铁锹、镢头拓宽了小路，村里有了架子车。村民汗流浃背地拉着架子车驾上牲口冬日往高坡送粪，夏日扛着一车割倒的庄稼两腿困乏地走下山坡，拉架子车成了村里人惯常的动作。吃饱了黑面，吃饱了白面，吃惯了大肉，仓里有了余量，村民有了笑容。

三十年真快，原野一片翠绿；三十年真快，市场一片匆忙。村民告别了自行车时代，奔忙的摩托车后面激起阵阵风尘。

近十年，乡村发展最快。

推土机奇迹般唤出条条梯田环绕着山梁，环绕着村庄，环绕着季节。梯田改变了山形，改变了耕种方式，祖祖辈辈守候薄山陡坡的村民做梦都没想到能种上平地，种地的热情很高，播种的时候，收获的时候，旋耕机、铺膜机、三轮车，往来奔忙，谁还愿再肩挑背背？发动机器，几天就干完忙活。畜耕时代，人类命运和牲口息息相关。现在，牛耕驴驮成为历史，养驴养牛是为发展经济，牲口不再和人一块辛苦，它们安然地享受着人的伺候，村里人对牲口格外疼爱，尤其对牛。牛喜欢喝窖水，驴喜欢喝有碱的河水，家家打了几口水泥窖，蓄满雨水，不怕牲口喝水，村里人会享受了，谁愿意大热天到河里饮牲口？好饲养繁殖快抗病强的牛自然成为主角，娇贵而价格低的驴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村里要听听群驴高亢的合唱倒成难事了。

养牛最好莫过种玉米，地膜玉米面积一下扩大了。春天，白亮亮的地膜，从山上铺到山下；夏秋，翠油油的玉米冒过人头，哨兵般守卫着梯田，守卫着村庄，守卫着生活。地膜大大提高了亩产，人们早已不多种小麦、扁豆等，玉米成了主要作物，玉米可以喂牛喂猪，还可以卖钱，而玉米秆喂牛爱上膘，玉米全身真是宝。当然，农村人很少吃玉米面，靠黄团长吃酸胃早成为遥远的记忆。

好时代，好社会。水泥路直打在了村里，谁还像当年心疼一双鞋雨天赤脚走路？有了水泥路，大雨怎能挡住村民出行？

好时代，好社会。洮河水上山进村了，村民有自来水了，黄牛有自来水了。

好时代，好社会。农电改造，手工铡草成故事，烟熏火燎烧柴火的日子越来越少。

水泥路上跑起了班车、三轮车，还有小车，大学生走了又来，打工的走了又来。

交通方便了，盖房子吗？盖，要盖就盖砖瓦房，盖房子还有补贴，谁还盖土坯房？青砖红瓦房、红砖红瓦房，翩然欲飞了。

站在故乡的山坡俯视，那一片杏树正燃烧在屋前屋后，红如火，粉如雪。

我的兄弟们人人养牛，人人是养牛能手。走近村口，有时会听到小牛哞哞的叫声迎接归来的主人。

牛，双角朝天，眼透精神。牛，体格雄健，毛色透亮。牛，品相洋气，黄中有白。

家家有牛，三四头、五六头不等。我的亲人们靠养牛购买油盐酱醋，靠养牛供给子女上大学，靠养牛为儿子娶亲买房。

走近那一片林子，如潮的蜜蜂正喧闹着阳春三月，把甜蜜漫向四周。嗅着甜蜜的杏花，看着纷飞的蜂群，谁不希望化成一棵灼灼开花的杏树参与到三月的花事里来？啊，故乡，爱在骨头里的故乡！

年轻人大多走出大山，去创业，去追赶现代化的脚步。我的亲朋们依然坚守在从祖先那儿承继来的土地上，依然热情地美化着养育了自己的故乡，为出门人托起一片坚实的后方：让他们大步出山，又放心归来。

哪个时代农人不交皇粮？就是这个时代，就是这个国度。

我的兄弟们，带着信心和热情来精耕细作。地膜小麦、地膜油菜、地膜蔬菜，流汗少收益多。

我的兄弟们，学会了舍弃，把山坡高地留给野草绿化留给山鸡鸣唱，让老人的羊群轻松走上草山，犹如白云飘过蓝天，成故乡一道独特的风景。

我的兄弟们，珍视牛羊，又勤种药材、勤种洋芋，在土地上绣花，用粗糙的大手托举着美丽。

我的兄弟们，跟着时代奔跑。为寻找好光景，从甘谷、从陇南引栽了花椒，它们没活过一场大雪。从渭河谷底引来了新品种杏树，它们适应性强，回报人们树树笑脸，树树馨香。

杏花开遍庄前装后，陶醉了三月，陶醉了故乡。

在香风里看着满树眨呀的眼睛，看着满树嗡嗡的春意，谁还能拔出陷入故乡的双脚？故乡，爱在血管里的故乡！

杏花开败，黄橙橙的油菜花笑着走进四月，故乡成为待出阁的姑娘，兴奋、阳光。

站在山上俯视六月。

碧绿的是党参、紫色的是黄芩、金黄的是柴胡。

墨绿的是洋芋，高秆的是玉米。

微风过处，泛起红色波浪黄色波浪的是走向成熟的小麦。

六月，一条梯田，一条彩带，层层梯田彩绸般环抱了故乡，妙曼了故乡，缤纷了故乡。

六月麦子黄时，是镰刀最兴奋的日子。

六月麦子黄时，是杏子飘香的日子。

我的兄弟们，带着满身收割的尘土和疲劳，来到杏树下享受第一波杏子。杏子又脆又甜，甜入饥肠，甜入骨髓。

杏子引进成功了，麦子黄时村里杏子飘香。

“吃杏子了！”一个个视频飞出山村，飞向城市，带着兄弟们憨厚的笑脸。

水泥路上，摘杏子的游客驾车来了，收杏子的商贩乘车来了。

明年要扩大杏园，我的兄弟们说。

要引进静宁苹果，我的兄弟们说。

最好再栽些天水蜜桃，我的兄弟们说。

绿叶映衬着杏子，杏子点缀着蓝天，蓝天拥抱着故乡。

夏风拂过杏林，点点红杏像跳动的火焰，燃烧在故乡的六月；杏子高高低低，又像万千

摇曳的灯笼，照亮了笑脸，照亮了故乡，照亮了日子。

杏子红中泛黄，咬一口香甜满口；杏子黄中带绿，咬一口脆劲入骨。满树杏子，满树肥硕，行路人，你不想吃几颗解馋吗？吃个饱吧，朋友！树下吃杏子祖祖辈辈谁要钱？

麦子黄时杏子香，我的兄弟们学会了农业+养殖+林业三条腿走致富路。

桃杏花、苹果花灿烂故乡的春天还远吗？桃杏、苹果香飘故乡的秋天还远吗？

麦子黄时杏子香。故乡，爱在骨头里的故乡；故乡，骨头里爱不够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