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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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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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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标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不知不觉将她话里的标点,由感叹号全换成了问号。

与小弟视频聊天,问到母亲近况,小弟叹息:才六十出头的母亲,不仅行动迟缓,常有健忘,做起事来也日渐地畏手畏脚,小心翼翼起来,完全不同以前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性格了,整个人的状态和行事的动作比起那些七老八十的人来都是处在了下风,怎么就这样了呢?小弟尚在叹着气,伴着心酸无奈,我却兀自沉默了起来。

母亲没上过学,外公是旧时文人,没有教母亲识几个大字,也没送她去过半天的学堂,倒是输灌给了母亲满脑子的三从四德,幼时的教育是强大的,它一点点地根植进母亲的大脑里,指挥着母亲按它们的意愿一步步行走于人世间。

到了婚嫁的年龄,聪惠、能干、健康听话的母亲在门槛都被媒人们踏破了的情况下,顺从着外公的安排,嫁给了当时一无所有与妹妹相依为命的父亲,外公是善良的,父亲不过是他一位远亲之子,父母双亡之下,外公担心已成年但贫穷又嘴拙的父亲再娶不到好人家的姑娘,便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父亲,他的善举却是误了母亲的一生——是的,即便是如今,我依然觉得,我的母亲,能干、大方、健康聪惠的母亲,她值得拥有更好的人生,过更好的日子,而不是和老实善良却胸无大志、人生无半点规划的父亲吵吵闹闹消磨着人生,听天由命。虽然,许多时候,我们姐弟四个爱老实的父亲更胜过爱能干的母亲。

母亲的能干是有目共睹的,嫁给父亲以后,真正的是家里家外一把手。田里地里,缝补捡扫,四个嗷嗷待育的孩子,六七亩田地,母亲凭一己之力,都打理得妥妥贴贴。在那样贫瘠的岁月里,孩子们温饱不愁,健康守理,日子顺畅。但是,依然贫穷。那是因为,无论母亲用多大的希望、备了多丰足的干粮送出去赚钱的父亲,最终带回来的却都是失望,带不回期待的钱,带不回期待中丰足的食粮。即使是这样,传统良善的母亲,却仍然将家里下蛋的老母鸡杀了,炖给父亲吃,做着贤惠的妻子。

那时候的母亲,说起话吩咐起事来从没迟疑的,每一句话的结尾都很自然地加上一个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感叹号。而忙碌个没停做事风风火火的母亲本身就是一个行走的感叹号啊,积极,能干,是全家的主心骨,家里四个孩子,没有外出在家帮衬农活的父亲,都一起听着母亲的指挥调遣。谁做饭,谁洗衣,谁去山上扒柴,谁去田地担水锄草,样样安排得合理妥贴,找不到半分反驳的理由,而母亲,一定是家中事做得最多最重,吃得最节俭最寡淡的那一个人。

爷爷奶奶和外婆都去世得早,母亲生我们姐弟四个,因为做月子缺少有经验的长辈指导与照顾,没怎么享受过父母照顾的父亲也没有学会细心照顾别人,母亲是好胜的性子,仗着年轻连月子里也舍不得安生休息下,带孩子,收捡洗扫做饭一样不落地让家得以照常地运转着,以至于落下了不少毛病,到了中年时身体便处处报警,胃病、头痛、风湿关节炎一样不落地七痛八痛着,体质每况愈下。

如此,母亲的身体先向岁月低下了头。接着,随着三个女儿的陆续嫁人,小弟的婚娶成家。按照母亲的传统观念,儿女成家老人就不要问事了,于是,在待人接物的态度又是改变了许多,人情礼往上的事不再自己一手应承,一样一样地交待着弟弟弟媳去做,若有临到她头上的事即使应承下也是以问句的口气询了弟弟后再定夺,日常与我们姐妹通电话,除了熟悉的母亲式的唠叨不变,却是再也听不到陪伴过漫长的成长岁月里那些熟悉的铿锵有力带着命令式的句子了。

“小美云啊,你把家里衣服拿到大塘里洗了!”

“利祥你这小鬼,中午又偷跑去钓鱼了吧!”

“满云你去田里叫你大回来吃饭,快点!”

……

那时秋风里,母亲正挑着一担沉甸甸的金色稻谷,压弯的扁担上上下下,咯吱咯吱唱歌跳舞,母亲一路急走,阳光灿烂谷穗饱满,在母亲的身后摇摆出一长串金色的感叹号。

母亲她会不会知道,她是我在阳光里曾仰望过的偶像?

待下次通电话时,我一定要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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