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香
文/胡美云
周一上午的第一节课后,小妹打来电话说,小娘昨天一时想不开,喝农药寻了短见,送医院没抢救过来,还是走了。母亲正从常州赶着回家奔丧。
“小娘”是故乡的特有称呼,一般是对婶娘的称谓,关系走得近的婶子辈,也就“小娘小娘”地叫着。这个小娘就是我们的邻居。小娘是个好看的女子,眉毛就像屋后的桃花山,瞳仁就像屋前的桃花水,眉目舒展间,带笑含嗔着,就像一只白鹭飞过漠漠水田。在那个寒素的时代,小娘总能把自己打扮得干净、体面,细细的腰肢,被看似不经意的碎花衣裙压出来,袅袅娜娜着,在一众朴拙的村妇里,她就是一只俊俏的鸽子。
我喜欢看她。她就抿着嘴,假装拿指头戳我脑袋,说:“你这个傻丫头!”我还是痴痴傻傻的,她那样子真好看,我总是迷迷瞪瞪地想做她的女儿。她有四个女儿,大女儿比我大一岁,二女儿比我二妹大一岁,如此类推,两家都是同样多的孩子,年龄也差不多,两家又都是小队里比较贫困的家庭,可她总能把几个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随便一条围巾,她都能给她们系在最恰当的位置。
那时候,桃花山虽然总在春天灿若云锦,但日子却依然是咸菜当家。小娘家也不例外,可是她又是不同的。她去打柴,会采野花椒做香料,会采白蝴蝶一般的“蝶儿条”,焯水沥干,做粑粑吃。
“小娘小娘,这也能吃吗?”我听见三十多前自己的童声。
“能吃啊,很香。呶,你吃一块。”她拈一块给我,眉眼里都是笑。
苦,舌尖上清苦,却又在舌底打一滚后,甜润起来,齿颊留香。
“好吃吗?再吃一块。”她的眼睛会说话,波光粼粼的。
山里红,野桃子,毛栗子,松毛糖,都会掖在她的柴捆里,颤悠悠地带回来。有时候还带回来几根漂亮的野鸡羽毛,有时候她空着担子回来,手里拿着一小瓶酒,是拿一天的辛苦换来的。有时候,她会带回来几块别致的石头。大伙都笑她,但她男人不说她,只是笑着。他宠着她。
一到五月,槐花开满了村村落落、沟沟洼洼,满心满腑的,都是槐花香。小娘穿着斜襟的蓝布碎花夹衣,挎着篮子去捋槐花,我喜欢跟着她。她爬树,或是踮着脚去够,露出一截白白的身子,我就有些脸红。她看到了,顶着我的脑门,说:“小坏蛋!”
她做槐花面,做槐花包子,做槐花饼子,她变着法子,把五月变成芬芳的季节。她所做的一切,都会送给我家,就像我家的扁豆、黄瓜、丝瓜不把自己当外人般的爬到她家,而小娘也不把自己当外人随摘随吃一样。那时候,村外菜花开着,村后桃花山下,桃花还有余烬。村里村外,蜜蜂飞着,蝴蝶飞着,小娘穿梭其间,是我童年最美好的记忆。
我弟弟的到来,改变了小娘的一生。小娘眼里的光黯淡下去,嘴角的笑被谁摘走了似的,饱满的脸颊瘪了下去,会说话的眼睛深沉下去,就像一潭寒光澈澈的泉水。她变了一个人。母亲是知道原因的,她笨拙地向她解释:“小娘,我也没想到是个男孩,男孩有什么好呢?还要给他娶媳妇。”小娘鼻子里“嗤”的一声,并不说话就走了,那年我家的瓜藤,全部恪守着界限,在我家的院子里循规蹈矩。母亲时常坐着出神,忽地站起身来,下定决心般想走到小娘的院子里,却又叹口气坐了下来。
小娘生了四个女儿,而母亲生了三个,肚子里那一个还未见分晓时,小娘比母亲还在意。母亲因此很紧张,她宁愿自己还生个女孩,要不在整个村里,小娘就孤单了。她就成了唯一一个不会生男孩的女人。
一晃几个月过去,干得只剩纤维的老丝瓜挂在枝头,微风过去,都能摇出哗哗的响声。小娘的肚子鼓起来了,母亲见了只是叹息。她生下的果然还是一个女孩,夫妻俩过几天就把孩子送人了。不到半年又怀上了一个。她拼着命的要生出一个男孩。这时候的小娘已经形销骨立了,颧骨突起,原来的美貌已经荡然无存了。我看到她,总会停下来,她却不再理我,但有一天,小娘夫妻俩一起过来我家了,喜滋滋地讨酸菜吃。母亲抓着她瘦得皮包骨头的胳膊,就像从前那样亲热着。小娘也笑着,虽然面色惨白。听父母小声议论,小娘这胎应该是个男孩了。母亲抱着弟弟说“阿弥陀佛,真希望她这回生个小子。”
就在快要生产前两个月时,小娘却摔了一跤,孩子流产了,落地还哭了几声。去桃花山脚埋那小小孩子的人叹道:“她真是苦命的人啊,真真切切的是个男孩!”自那以后,小娘就糊涂了,原来流注在她身体里的美慧,一下子全飞散了,她成了个让人嫌憎的相俗村妇。她自言自语,说她身后跟了神明,她可以“过阴”通灵。她什么都做不了,时常拦住一个人,盯着别人的眼睛看,絮絮念叨。
生活的重担全部落在她丈夫、我叫他“小爷”的那个人肩上。他靠着几亩薄地,一条黄牛,将四个女儿陆续养大,嫁人,还照顾着疯疯癫癫的妻子。小娘去精神医院治疗过,似乎回过神了,清明了,回家又丢失了,她的魂似乎不愿意守着她。这样反复着,折腾着。
有一天,人们忽然发现小娘的三女儿也丢了魂似的,她忽然就如小娘那样笑着,对着空虚笑着,人们心里惊得一哆嗦,果不其然,她也痴了,勉强可自理,其它的生活能力几近于无,整天在小娘身前身后胡弄着过日子。
前些年我回家时,看到小娘已经老了,因为吃药而胖得不成样子,依然忙里忙外着,挎个破旧的竹蓝,拖着有些病态浮肿的身体,恍惚着精神,往田间菜园走着,但在碰到我们时又迅速地送上笑脸,很温和,嗫嚅着,很卑微。她走着走着,忽然又停下来,想着什么,倾听着什么,尔后又继续刚才的事情。她还认识我,会叫我的名字,会跟我笑,她温和了,就像快接近于纤维状态的老丝瓜了,没想到的是,她忽然毅然决然地走了。一个人结束自己的生命,一定是在神智清明时。
“外面是做不完的农活,回到家里还着有两个病号,困难就像无底洞一样,小爷也是受不了了,也许埋怨了几句吧,恰好那时候她忽然神志清明,就起了这个心了。她是绝望了。”
听小妹讲,小娘约是早上4点多时被发现的。当时是坐在灶台后面的凳子上,锅里是已做好的热乎乎的早餐,灶台后却是小娘渐渐失温的身体。她是从容赴死的,那一整夜,浮生如云,她的神明应该是回到了她身上了,她应该是回顾了自己的生。她死前的表情是微笑的,眼角却挂着一颗浑浊的泪珠。
故乡来年的五月,又会是槐花飘香,而小娘,再也不会挎着篮子,穿着斜襟的花布衣衫去捋槐花了。故乡迅速老去,我不因那里有我的童年而悲伤,我欢喜地看到崭新的村镇雨后春笋般地立起来,我希望我苦难的故乡再也没有小娘的悲剧发生。只愿槐树还在,槐花还好,只愿无数个如青年小娘一样的美丽女子,在槐花的香氛里,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