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天阴沉沉的。云层很低,如一堆堆铅灰色的水泥块,紧逼着这座厂房林立的城市,仿佛随时都会坍塌下来。
保安桂叔睡眼惺忪地把招聘广告牌挂在厂门口的门柱上,嘴里一边嘟囔着:天天招月月招,考了那么多人,却从不见招到一个,还挂啥子嘛,上面一张嘴巴子,下面跑断脚杆子,龟儿子。桂叔是一位年近四十的退伍军人,本名阿桂,来这家台资厂有些年头了,终于熬成了保安队长。在这个年轻化的城市,四十的年纪算是长辈了,厂里的一些小姑娘、小伙子大多称他为桂叔。这让他从心里上自然地和他们拉开了距离,心里暗暗不爽,而且近来有越来越多的事情让人看不懂,觉得自己有种逐渐被退出历史舞台的悲催感,嘴上不免多了一些牢骚。
招聘牌上写着:诚招泥雕师一名,要求熟悉西方人物,善雕天使尤佳,薪资面议。
有那么一段时间,由于中国的劳资与土地价格低廉,珠江三角洲承担了全球工艺品百分之八十的生产量。包括玩具公仔、圣诞礼品、案头雕塑等等。一些有钱人到欧洲旅游,美滋滋地带回来一些艺术品向亲友夸耀:“看看!人家的品味,人家的制作工艺,就是高!”其实大多都是从国内的这些厂家用集装箱运出去的。正应了一句俗话:自家的肉不香,人家的菜有味。一时间珠江三角洲的工艺品制造企业遍地开花。产品包括树脂、陶瓷、塑胶、毛绒等各种材料。而这些工艺品的制造,大都离不开前期的开发设计。开发设计则包括图稿设计与泥稿制作两个环节。因此设计师、泥雕师便应运而生。最初人才稀缺,尤其是雕塑师,能雕个花生米的人都被称为大师,月薪高达五、六千元,高水平的则能达到一两万。那时普通员工平均工资才四、五百元。优厚的待遇尤如强大的磁场,在汹涌的打工大潮里激起无数个想成为雕塑师的欲望。以致许多培训雕塑学员的小作坊如雨后林子里的蘑菇,随处可见。每当招聘雕塑师的广告一贴出去,前来应聘的比招普工的人还多。俗话说得好,土石里面有金银,众人里面出圣贤。人一多自然高手林立。于是不到两三年的时间,雕塑师的待遇就急剧下降。而厂家也越来越挑剔起来,优中选优。
这不,这家名为志琳工艺品公司的台资厂把招聘广告打出去半年,也没招到一个合适的雕塑师。几乎每天都有人来考试应聘,但从来没有一个入主管的法眼。开发部的主管是一位新上任的大陆人,但已深谙台湾人的办事风格,挑剔得不行。底下的人都说,人家挑对象都没这样苛刻。
“嘀!嘀!”两声清亮的喇叭声把仍在睡意中游离的桂叔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挺胸、抬手来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一辆红色的别克出现在门口。他认识,正是漂亮的开发部主管,连忙一按按钮,把电动大门打开,然后目送轿车慢慢驶入厂区。此刻,他心中一如既往翻起一股酸了吧唧的感觉。台资企业特讲等级和排场,门卫见到经理级的领导进出必须敬礼。以前在部队向自己的首长敬礼理所当然,但台湾怎么讲也曾经是敌对部分 ,行起礼来总觉得有损节气。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天理地理,有钱有理。而眼前的这位主管曾经和自己一样,从这道门步行进出,上班打卡,如今却要向人家敬礼。凭什么?不就是胸前多了两个咪咪,脸蛋儿好看些?这世道!
这时门外大道上刮起一阵大风,飞沙走石,霎时纸屑、树叶满天飞,给闷热的空气里注入一股凉意。看来,这雨是要下了。风停了,枯叶纸屑还在空中飘着。大道上走来一位高高瘦瘦的年轻人,二十出头的模样,长头发,肩上搭着个小背包,蛮清秀的脸上挂着一丝疲倦。他走到招聘牌下站定,看了看上面的内容,自语道:“就是这里了,我的终点站。”
“喂!有事吗?”桂叔一边揉着进了沙子的眼睛,一边向他扔过来一句问候。
“你好!请问你们这里是不是在招雕刻师?”年轻人的声音挺斯文。
“是啊,你会雕刻?”桂叔背着手,挺着胸,像个领导一样发问。门卫的优势在这一刻显露无遗。人是一种讲究平衡的动物,在一方面失去什么,一定要在另一方面整回来。这一特性在门卫这一职业上表现得尤其充分。
“会的,我都做了三年了。”年轻人尽量保持着微笑的表情,但总掩饰不了眉宇间的一丝忧郁,给人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感。
“唔,三年,我们这里连做过八年的都考不上,我看你还是别浪费时间了。”桂叔的这句话倒是不假,但说出来不免有种故意刁难的味道。
“请给个机会好吗?考了以后,你就知道我行的。”小伙子虽然显得很谦恭,但话里流露出一股傲气。这到激起桂叔的好奇心,说不定人家真有两把刷子,免得天天挂招聘牌。
“这样啊……好吧,那就让你试试,但愿你真有把金钢钻。”桂叔向他一歪头,示意年轻人跟他进去。
“真气派!”走进厂区,年轻人由衷地赞叹道。迎面矗立着一组巨大的天使雕像,是一个大天使和两个小天使在嬉戏的造型。人物处理得光滑柔润,有罗可可艺术的味道。但脸部表情显得有些呆滞。
“那当然!每个进来的人都这么讲,这是我们公司一款经典产品的放大稿。我们公司生产的天使是出了名的,远销欧美。”桂叔的口气里充满了一种单纯的自豪感。
这位大叔虽然有点架子却是一个有意思的人。年轻人暗自想着,然后向这位桂叔问了一个以前在别处问过千百次的问题:“喂,大哥,你们厂这么大,你是否认识一个叫汪小娟的女孩,或是叫阿娟,江西人,挺漂亮的一个女孩子?”
“汪小娟?好像没有,叫李小娟或叫陈娟的有几个,不过他们都三十好几,也算不上漂亮,你知道我们厂有多少人吗?上万呢,流动又很大,而且大部分用的不是自己的身份证,因为进厂时有好多没到法定年纪……”听到大哥这个称呼,桂叔便很能讲,用浓厚的川音自顾唠叨着。这也是桂叔这一职业的一大特点,平时站在大门口一天到晚没有讲话的对象,闷得发慌,一旦逮住个合适的对象,便滔滔不绝,天上地下,家长里短,就差点没讲上茅房蹲厕所。年轻人轻轻“哦”了一声就不再出声。
进入到一个无人的工作间,里面摆放着几张方桌,桌上有转盘和雕塑泥土。或许她也曾来这里应聘过,坐在其中的某个桌旁,用铅笔在纸上凝神勾勒着一个天使的形象,不时用手把垂下的发丝捋到耳后,露出白皙的颈项。也许受心情的影响,纸上的天使轻蹙娥眉……唉,这个鬼天气!年轻人突然弯下腰用手按了按膝关节,皱起了眉头。
“我们的考题就是雕一个天使,你可以自由发挥,雕完了我就去叫我们主管来看。每一次,她都要亲自来看的。喏,这是一张简历表,雕完了填一下。”桂叔把一张空白的履历表格递给正在走神的年轻人。 “你没事吧,小伙子?”
“好的。”小伙子如梦方醒,接过履历表,“没事,是老伤,每当要下雨,就隐隐发疼。谢谢!”
年轻人放下背包坐下来,撸了撸袖子,很麻利地拿起一团泥放在掌中搓了搓,放在转台上堆起大型。本想转身离开的桂叔被他的动作吸引住了。对雕塑桂叔虽然是棒槌吹火—一窍不通,但俗话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在厂里的耳闻目睹和长期的招聘当中也看出些门道,对雕塑的好坏也总结出一、二、三。水平如何只要看动作和工具。水平好的,工具少,动作简捷;水平差的,工具多,动作花哨。别看有些人一坐下来便摆出一堆工具,刀枪剑戟斧钺勾叉,派头挺大,其实可能只是个学徒。真正的高手,工具只有一件,那就是他的心。在他手上的任何一件不起眼的工具,都能做出精妙绝伦的作品。而眼前的这位年轻人,手上没有工具!
搓、捏、掐、按、粘,黑沉沉的泥土在他的手指间获得了生命,逐渐鲜活起来。没多久转台上的泥土便裙袂飞扬,俏脸生辉。到最后他才拿出一个光滑的小竹片给天使开脸,凝神静气,细至纤毫。只有此刻他才是一个幸福的人。就是这张脸,三年来,在他的梦里出现过多少回,在他的手指下重现过多少次。光洁的额头,明亮的眼睛,精致的鼻子,圆润的下巴,嘴角上一丝含羞的微笑。再在右眼眉梢上点上一颗痣。这就是他的天使。
天使是学画画的,她最擅长的是画西方神话里的天使,刷刷几笔便裙带当风,明眸善睐。于是他就给她取了一个天使的雅号。他是学雕塑的,最擅长的是雕天使,雕出来的天使冰肌玉骨,临风欲飞。他常常以她为模特来塑造心目中的天使。她说,等找到工作有了钱就去医院把眉梢上的痣点掉。他说,不用了,眉如远岱,痣如明星,始终指引着我的方向,会给我们带来好运的。于是天使便羞涩而幸福地笑了。
但生活似乎从来不太愿意顺随人意,冷不丁的给你来个恶作剧,让你措不及防。一天早晨,他们在一同去找工作的路上被如狼似虎的联防队给拦住了。
“请出示暂住证。”
“还没办好。”初来乍到的他们竟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在等着他们。
“那请上车吧!”迷彩服粗壮的手不由分说地把他们“请”上了铁罐车。从此以后,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由于举目无亲,找不到人来交赎金,他在看守所被关了几天便转送到樟木头收容所,在那里身上仅剩的五十元被老监洗劫一空。后又被带去修了几天公路。在一个收工的傍晚瞅空逃了出来,仓皇之间摔伤了右腿……两个月后他又回到那个看守所,花了一包555从一位老桂叔那里查到她的消息,说是被一位老板在赎本厂员工的时候一同赎出去的,没有任何联系方式。
从此他便开始了漫长艰辛的寻找过程。因为相识不长,又没有电话。那时手机还没有普及,有个BB机都算成功人士。他仅仅知道她的老家在江西上饶。但他知道她一定还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等着他。三年来,他为了找她跳过多少槽,走过多少工业区,甚至登过报纸,皆一无所获。每一次雕天使,他都禁不住要再现这张脸,聊解思念之苦。如今的天使到底在哪里,过的怎样?你是否也在找我?时间是把冷血的刀刃,把他毅力一点一点的掏空。他几乎陷入了绝望。或许这家厂是他的最后一站了。这家名为志琳的公司正是当年他们打算一同去应聘却被抓走的那家公司。数年来,他怕听到这个名字,找工作都要绕开这个镇子。今天来到这里算是回到起点,画个伤感的句号。
“嗬,小伙子,不赖呀!”桂叔冷不丁地在背后喊了一声,把年轻人从回忆里一下子拉了回来。“真漂亮,如果你这件作品还不合格的话,那就没天理了。”
“谢谢夸奖。”年轻人一边淡定地表示了谢意,一边用工具仔细地梳理着天使肩上的发丝。对于自己的技艺他一向都是很自信的。这时桂叔俯下身仔细地盯着天使的脸。
“像,太像了!”桂叔啧啧称赞道。“很像一个人。”
“是吗?你真的见过这样子的女孩?”年轻人突然停下来,转头盯着阿龙,满眼的急切。
“很像小燕子。”桂叔回答说,“不过好像没这颗痣”。
“哦!”他眼里的火花顿时熄灭了。当时有部非常火的电视剧正在热播中,小燕子是里面的女主角。他的天使的确和她有几分相像。
“小燕子是一个有点传奇的女孩子。”桂叔好像没注意到他的失望,自顾絮说着。
“唔,何止有点,是非常传奇。”小伙子心不在焉。
“而且命中多劫难!”
“这倒是,一点不假。”
“本来,我们都蛮同情她的,但后来,她变了,以致我们都对她有很大的看法。”桂叔似乎太入戏了。
“她一直不是挺可爱的吗?她有变过吗?”小伙子疑惑地问道。
“在糖衣炮弹的攻击下,有多少人能扛的住?多好的一个女孩子啊!”桂叔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他显然是个性情中人,“她现在是我们开发部的主管。三年前她还是一个非常纯洁,非常坚强的女孩子。当时,我们老总在收容所赎厂里的员工,见她无亲无故非常可怜,就把她一起赎了出来。出来后知道她会画画就把她留在厂里搞设计。因为她长得特像《还珠格格》里的小燕子,因此大家都叫她小燕子。再后来,老总对他有了色心,用各种手段进攻,加工资,升职,送轿车。一开始,她并没有答应。据说她已经有男朋友,她要在这里等他。但又能怎样呢?在这样一个大杂烩、人人自危的地方,一个柔弱的女孩能坚持多久?唉!”
“结果怎样?”年轻人的脸煞白,突然抓住桂叔的手,嘴唇微微颤抖着,两眼喷着火。
桂叔被吓了一大跳:“小兄弟,你这是?你也太激动了吧!”
“对不起,我……”年轻人缩回手,涨红了脸,变得非常沮丧,两眼发呆,“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开着老总送的车上班下班呗。”桂叔似乎有点醒悟了,“老弟,你莫不是认识我们主管吧。”
“不认识!”年轻人冷冷地说,自顾用竹刀在天使的脸上刮了几下。
“哦,我看你也雕的差不多了,应该行的,我还是去叫主管来看一下,你稍等。”桂叔说完便离开了。
年轻人放下工具,呆呆地望着窗外,两行泪顺颊而下。这时的天阴得更厉害了,风吹得厂外的树木唰唰作响,不时有几点雨打在窗玻璃上,形成大大的感叹号。
“真有那么神吗?桂叔,是不是人家给了你灌了迷魂汤?咦,人呢?”从门外进来一位着职业装的年轻女子,长发披肩,只露出大半张脸,一张俏丽的脸,同转台上的泥塑一般无二。
“刚才还在呢,我让他在这里等的……”
桂叔转过身,只见主管呆呆地盯着泥塑,嘴里嚅嗫着,声音微微颤抖:“是他,真的是他,真的是他……”
桂叔再定睛看了一眼泥塑的脸,不由大惊:原来甜蜜微笑的脸竟然变成悲心欲绝的模样,眼睑下面挂着一颗泪珠!
外面一道亮光闪过,紧接着一声霹雳,霎时间一阵倾盆大雨铺天盖地而来!
主管颤抖着手拿起桌上的简历看了一眼,立刻哭了起来:“混蛋,你混蛋!”立刻转身发疯似地冒着大雨向厂外冲去。
在那一转身的瞬间,主管的长发飘了起来,右眼眉梢上分明有颗豌豆大的朱砂痣!
桂叔随手拿起那份简历,上面没有姓名,没有简历,只有一句话:
“我来寻找我的天使,但天使已经死了。”
2013-6-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