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一个假日的上午,秋光正好。两个上初中的女儿在伏案写作业,妻子在房间叮叮咚咚地练琴。我在琢磨怎么消遣这两天闲暇的时光,突然来了一个电话,是一个远在深圳开公司的朋友打来的,说要请我做个小雕像,并把图发了过来。
我便到仓库里翻找多年没用过的雕塑工具。在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纸箱里,找到了当年用来熬油土的老式电饭锅,里面还残留着一些坚硬的油土。油土是一种做小型精细雕塑的专用材料,在常温下比较硬,六十度左右会变软,成泥状。所以也叫油泥。因此在使用前要加温。这个小电饭锅就是十年前在深圳做雕塑时用的,用了许多年,遍体油腻,而且在搬家时被碰得坑坑洼洼。在十年前撤回老家时,因念及它跟随了我多年,而且恪尽职守从来没出过故障,便把它和诸多雕塑工具一起打包运了回来,做个念想。
想不到如今它竟然又要派上用场。我把它端出来,两边的塑料结构都已经老化,稍用点力就碎了。插上电,打开电源,居然还能用。不一会儿从锅里就冒出一股焦糊的气味,弥散在客厅里。这是油土在高温下融化时特有的气味。正在做作业的女儿突然抬起头说,好熟悉的味道啊。就是这种味道,童年的味道。竟然眯起眼,做陶醉状。
那一瞬间,那丝气味在我脑海中仿佛一滴墨水滴到一张白色的宣纸上,立刻漫延开来,并幻化出昔日一帧帧清晰的影像。这一缕混杂着苦涩带着焦糊的气味,曾经充斥着那段闯荡的时光,此刻它正把我们的记忆一下子拉回到了十多年前沿海的雕塑台前。
一、两个丫头
那时的我还留着长发,像个艺术家一样坐在雕塑台前凝神做着雕塑,雕塑室里还有五六名雕塑师也正在灯下忙碌。屋子里就充满了烤油泥的气味。当时喜欢扎着羊角辫的姐姐只有三四岁,比她小一岁的妹妹则常戴着她喜欢的红黑相间的瓜皮小帽。此刻她们拿着木棒蹲在电饭煲边笨手笨脚地搅拌烤软的油土。她们似乎觉得这样很好玩,乐此不疲。然后尝试着在里面抓一点油泥来捏,捏成各种怪模怪样的东西,甚至学着我们的样子,把油泥放到压片机里压成薄片。有时怕她们被烫着,师傅们就作势去打。她们便嘻嘻哈哈地跑开了,最好笑的是妹妹,才刚走稳路,穿着开裆裤跑起来像个小鸭子。
有时,姐姐喜欢拿着座机的听筒模仿我给客户打电话,满脸带着笑,说啊好的好的,OK。学得惟妙惟肖。妹妹则喜欢拿着我的印章在手上盖印玩,有时盖着盖着就盖到的脸上,再去照镜子,让人捧腹。当时我的雕塑室初具规模,忙得团团转。很难抽出时间陪家人去外面散心。她们只有在这一方斗室之中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快乐。
二、东莞之行
随着墨迹的弥散,我的思绪被带到更早的时光节点。二十多年前,刚分配到单位的我,一个月工资只有两百来元。只能维持基本的日常开销。打听了一下当时结婚的行情,据说最低要三万。掐指一算,就算不吃不喝,一年存两千,十五年后才能存到结婚的钱。十五年,黄花菜都凉了!于是一年之后,一咬牙,停薪留职下了海。
想想那时真是出生牛犊不怕虎。怀揣着一张大专文凭就敢南下。而且学的还是冷门——生物学!但那时满腔豪情!像个诗人一样,身无长物,就自诩“我辈岂是蓬蒿人”,就敢“仰天大笑出门去”。其实是除了年轻,一无所有。记得当时揣着一千大元(自己存了八百元,另外向父母借了两百元),就向未知的东莞出发了。幸亏大哥给我联系了一位在那边打工多年的朋友,可以在他处暂时落脚。据说他混得不错,在一家广告公司做主管,单人单间,一个月有三四千。想想很是神往。那时没有手机,用的都是寻呼机。在座机上呼叫之后还要守在旁边,等对方回电话。在茫茫如海的陌生城市里,找一个人是要费一番周折的。
一大早就到了火车站,当找到大哥的朋友时,已经到了中午。他很热情地接待了我。当到达他的“公寓”,我着实吓了一跳。所谓的单人单间是在一间阴暗的大房间里,用木板隔成好几个私密的小空间,像一个个鸡舍,连白天都要开灯。里面摆着一张上下铺的铁架床,下面住人,上面堆行李,另外的陈设就是一张破旧的书桌和两个用三合板钉成的小板凳。那一瞬间,我第一次觉察到什么叫光鲜背后的阴影。
我在他那里住了三天。白天出去找工作,晚上回来住。那时也不知道怎么找工作,背着包在工业区瞎转悠,看有没有招工广告。马不停蹄地走了两天,脚都走肿了,但一无所获。第二天晚上,大哥的朋友向我透露他老婆后天就要到了。我立刻有了危机感。第三天我只有去一家中介公司赌一把(当时有许多收钱不办事的黑中介),交了五百元,花去了一大半家当。幸运的是中介真的把我介绍到一家五金厂做学徒工,学雕版。一个月七百。虽然没有预期的高,但想想至少比单位强。
正是这个机遇让我窥视到了雕塑。说实话,我对这份工作并不满意。环境非常嘈杂,到处都是机器的轰鸣声,车间里充满了机油味。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我可能会找其他的工作,走向另外一条道。但生活的轨迹就是这样充满了偶然性与戏剧性。
三、新源五金厂
新源五金厂。一想起这个名字,鼻尖周围似乎仍萦绕着一股金属切割的气味。这是我下海生涯的第一站,位于东莞怀德的一个工业区里。老板是香港人,高层管理人员大多也是香港人。从上到下都讲白话,听起来像鸟语,这让我很不适应。
对于一位初次背井离乡的人来说,周围没有同乡,长期听不到家乡话不讲家乡话,就像被困在一个荒岛上,心里憋得慌。记得一个月后,实在憋不住,晚上请假跑到外面花两块钱一分钟同家里打了个电话,听到电话里传来家人的声音,激动得几乎要哭。这里管理特别森严,主管和保安时时在巡查,不允许有人偷懒。而且等级分明,连吃饭都分成三个等级。没有休息日,除了礼拜天的晚上不加班,其它每天都要工作到晚上十点。和监狱没多大的区别。我开始体验到资本家剥削工人的严酷。但这是周瑜打黄盖的事。
这里专门生产高档金属相框,从开发设计到生产一条龙。我所在的部门就是开发设计部。我的工作是刻石膏浮雕,把师傅刻好的小样放大。还好,我有些美术功底,动手能力强。放了几个样之后,主管看到很满意,就让我尝试做设计,加入师傅的队伍。这意味着我告别了最低级的员工餐,吃上了有点肉味的二等餐。这让其他几位已经做了几个月的学徒们羡慕不已。这或许又体现了资本主义的优势,只要你有价值,立马被发掘,而不需要靠人情关系。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晋升的喜悦被另一种沉重的阴暗所替代。开发部里有一位主管、一位组长、三位师傅,四个学徒,外加两位打杂的小妹。主管是一位四十多岁的香港人,三角眼,一脸横肉。组长是一位二十左右的赣州妹子,长得蛮秀气,但显得有些瘦弱苍白。上班时主管对组长的态度显得非常亲昵,而组长则郁郁寡欢,极少同其他的男性员工交流,即使是工作上的事。我很疑惑。
有一天傍晚,吃完晚餐后,有些闲暇。开发部的几位师傅、学徒就蹲在厂外的路边放风,我小心地问起这事。不料他们都咬牙切齿又唉声叹气,小声说,女组长刚来时才十六岁,那时才水灵,可惜被一个老色魔给毁了。这个老色魔就是主管,他在香港有家室。组长刚来,就被他盯上了,威逼利诱把她变成了自己的情妇。更可恶的是组长的工资全部被主管掌控,一个月只给点零花钱。小姑娘早就想离开,但几年的血汗钱就泡汤了,心有不甘。之前也偶尔听到过类似的传闻,但当这种事真的在身边发生时,不由地一阵惊悸,一阵悲凉。一边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但又能怎样?在这里人单势孤,懵懂无知,像一只错入狼群的羊羔,终将沦为猎物。世上不平事太多,自顾不暇,朝不保夕,作为一位局外人,也只能发发牢骚。
一位陕西籍的师傅,来了几年,他漠然道,这种事见怪不怪,来这边开厂的香港人有很多,哪个不是三妻四妾,都是包养了从内地来的漂亮打工妹。就连咱厂包食堂的那个六十多的糟老头子,香港人,都养了两个妹子。昨天晚下班时我就看见老头开着车带她们去兜风。
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一直漫上头顶。
于是每天走进车间,都有一层阴霾压在心头。特别是看到一脸油腻的主管,嗓子里就像是被人强行塞进一只鼻涕虫。心里便萌发了离开的念头。但有一天傍晚,透过寝室的窗外看到厂房围墙外的荒草地上有一伙人在露宿,那是没找到工作的人们,便有些犹豫。没拿到工资,身无长物,到外面寸步难行。唯一的方法是尽快提高自己的技艺,等拿到工资再做打算。
通过细心观察,发现有个湖南的师傅,在空暇时偷偷地练习圆雕。听他讲,在外面搞雕塑,工资都有好几千,多的有上万。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当普工工资还仅仅是四五百的时候,这简直是个天文数字。我立马看到了希望。于是在完成手头工作的空隙里,背着主管练习人头像。并在晚上熄灯前,去向那位湖南师傅请教。湖南师傅矮矮的个子,很实在,以前在家里是个木匠,没多少文化,但很有美术天赋。所幸他不藏也不掖,把他做的样板给我观摩。有时觉得古话真心不假:仗义多是屠狗辈。但这种偷学技艺的时间并没有维持太久。
在第二个月临近月底的一天中午快下班的时候,趁主管出去转悠的空当,我便偷偷地拿出人头像来练习。正刻得聚精会神,突然在余光中觉察到有个人站在我背后,猛一回头,看到主管满脸的横肉,嘴角上挂着一丝冷笑。他从我手中夺过人头像,看了看,然后猛地一下砸到地上,石膏像粉碎。接着,不大的车间里便响起广谱话爆烈的咆哮声,震得我脑袋一阵阵嗡嗡响。只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我没完全听清楚。大概的意思应该是,再有下次卷铺盖走人。
事后,有个师傅给我讲,如果你是个学徒,你当场就被炒鱿鱼了,而且工资一分钱都拿不到,之前也有类似的情况发生。我不由地一身冷汗。不过在月底,我还是递交了辞工书,拿了一个月的工资出了厂。
四、走江湖
辞工之后,便在附近的村里租了一间简易的瓦房栖身。离开了那个令人压抑的五金厂,立马感觉到空气都清新了许多。自由,真好!心情一度很雀跃。
出厂的时候,我把一个自己设计的石膏手版带了出来,当做纪念。记得上面雕了一群可爱的卡通动物,做工很细腻,连开发部里最有经验的老师傅都赞叹不已。这个样板在我后来找工作时立了大功,可惜又在找工作时,被小偷扒了去。
但雀跃的心情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我又开始了艰难的找工之旅。经过一番折腾,发现外面和这里同类的工种很罕见,找了十多天一点信息也没有。难怪这里的师傅那么好的技术,只拿一千多块钱的工资而没有跳槽。
两个礼拜后,路过一个大型的塑胶厂,见宏伟的厂门口贴着一则招工广告,上写着招聘雕刻师,要求三年以上经验。不由地大喜,进去应聘。同时应聘的有三个人,其中有一位是和我在一起合租的湖南人,是新源五金厂那位湖南手板师的姐夫,以前在家里开手扶拖拉机,听小舅子说这边搞雕塑工资高,也想来碰运气,但一直摸不到门。另外一位是个瘦弱的卷发小伙子。我们先在门卫室填简历,再由人事带进去考试。但在填简历的时候,有一栏要填自己要求的薪资是多少,不由卡了壳。湖南兄弟填了月薪1000元。我笑道,没有一千元的雕刻师啊。
他很惶惑,我这水平1000元都是咬着牙填的。
我说你把一改成二吧,否则说不定考试的机会都没有。
太高了,不敢填,那你填多少?
我在犹豫,要求太高,他们有可能说,出不起这么高的待遇,请您另谋高就,要求太低,他们机会都不会给。但看这场面,应该不能低。
不一会儿,人事经理进来了,是一个瘦高且高冷的男子。那位卷发的小伙子先把简历递上去,他瞟了一眼,要求薪资一千二?
是的,卷发诚恳地说。
那你觉得自己的价值就是这么多吗?
我相信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我的价值一定会有所提升。卷发似乎觉察到了人事的意图,急忙说。
对不起,我们这里没有一千二的雕刻师,请您到其他的厂家碰碰运气吧。我不由大汗。他接过我们三个的简历表看了一眼,说,跟我来吧。我们顿时松了口气。湖南兄弟听了我的话,填了两千,我则填了两千八。
我们的考试项目是按图纸雕一个相框,这可是我的专业啊,不由窃喜。但他们用的材料是油土,而我平时都是用石膏,手法完全不同。一种是加法,一种是减法。不过忙了半天,我逐渐摸到了些窍门,浮雕的形态、起伏都有了,只是不光滑,线条不太清晰。湖南兄弟则完全找不到形。旁边有个雕刻师走过来看了一眼,对我说,你应该可以。我信心大增。
不一会儿主管来了,看了我的作品微笑着点了点头,就把我请到办公室面谈,问了我的一些情况,似乎挺满意,最后问了一句话,我们这里用的材料都是油土,而不是石膏,你觉得你有把握用油土把它做出来吗?
我略略犹豫了一下说,应该可以。
噢,应该可以?主管满怀深意地重复了一边我的答复。那好吧,你先回吧,过几天如果有消息,我会联系你。
我一听就明白,黄了。第一次遇到油土便栽了。还是经验不足,牛吹得不够自信,差了点火候。如果给我一段时间,我相信我很快就会适应油土的雕塑手法。只是,机会在那一瞬间被我错过了。那是极为珍贵的一次机会,假如,那次把握住了,就不会有之后一系列的磨难,甚至会改变我的人生方向。自此,我吸取了一个教训,即便吹牛也得吹得自信,吹得果断。
大半个月后在一家中介举行的招聘会上,我又看到一家名叫海神工艺厂的公司在招手版师,要求五年以上经验,会机雕。但我只做了两个月,机雕一窍不通。但我谎称自己做了六年,并且把自己的石膏手板拿了出来。并信誓旦旦地说,机雕也没问题。对方一看到这个样板便信了。给出了一千八的待遇。尽管我表面显得波澜不惊,但内心乐开了花。
于是,只有两个月工作经验的我便以一位老师傅的身份进驻了海神工艺厂。
这个公司靠近海边,一天到晚都吹着凉飕飕带着腥味的海风,很容易让人想起一首《游子吟》的歌:都说那海水又苦又咸,谁知那流浪的悲痛心酸……。所以那段时间想家想得钻心。
记得有一天傍晚,离下班还有一刻钟,隔壁车间雕刻机的噪声慢慢小了许多。这时从窗外飘进一缕淡淡炒菜的香味。是那种小白菜炒肉的味道。不由地翕开了鼻翼。这是怎样的一股气味啊!仿佛黝黑已久的屋子里,突然投进一缕久违的阳光。又似乎是闷热的午后突然吹来一丝含有水气的凉风。
这一丝香味并不是那种单纯勾起一位饥肠辘辘的人食欲的味道。它应该是从我儿时的那栋灰褐色的老瓦房里挂满黑色的烟尘和蜘蛛网但不乏温暖的厨房里飘来的。混杂着腊月湿漉漉的雨气和绿油油的青菜的味道。青菜是那种刚破土不久的嫩菜苗,还带着冬日暖阳与寒霜相混杂的光泽。肉是腊月里用盐腌制的腌肉。在物质还比较匮乏的童年时代,这两种再普通不过的物质在铁锅里相遇而散发出来的气味,是那样刻骨铭心般的烙印在儿时的记忆里。它分明混杂着初冬田野上空弥漫着的烧制土粪的气味、吸饱了阳光的干草的气味、闪着金色阳光的饱满的稻粒的气味,以及小溪在流动时发出的汩汩声,甚至有傍晚劳作了一整天的村人坐在一起懒散而舒适的谈笑声。所有这一切拼成一道最神奇的佳肴,深深的停留在孩童澄澈透明的记忆里。
任岁月流转,时光荏苒,多少悲欢离合都在岁月的河流里冲刷得苍白。唯独这一缕菜香,如一股清泉,如一种图腾,让流浪在他乡的游子无论经过多少磨难和挫折,始终在内心保存着对生活美好的憧憬,保持着故乡醇厚朴实的本色,鲜活如初。
重新眯上眼,朝着窗口的方向张大鼻孔,去扑捉那一缕若游丝般的菜香,却消失殆尽。一颗泪水不由地滚出了眼眶。
我终于刻骨铭心地想念起有着袅袅炊烟的家乡了。
好在比之前的公司工作环境要好。总经理是一位既知性又威严的老太太,据直接管理开发部。据说是一位台湾人。开发部里有几位专门雕铜的技工和两位醒模的女工。搞设计和雕手板的只有我一个人。最令人满意的是伙食,比先前的公司好得太多。五六个人一桌,餐餐有鱼有肉,而且分量足。以致十天之后回去看望以前的同事,都说我张圆润了。
但最终由于工作经验太少,在机雕上卡了壳,只干了十天便被经理炒了鱿鱼。
记得那天上午我早早地来到车间,准备开始工作,并下定决心一定要把机雕学会。不一会儿,很少来车间的人事小姐端着文件夹,踩着高跟鞋款款地走了进来,很礼貌地对我讲,请您把工具收拾一下,马上到财务部结账。脑袋顿时一片空白。周围刚认识的几位同事都用同情的眼光默默地看着我。茫然、挫败、失落、不甘……一齐涌上心头。这是我的下海生涯中唯一一次被炒。被炒鱿鱼的感觉真是无法言喻。
但资本从来只对利润温情脉脉,情面与同情一文不值。不过在这短短的十天内,还是学了不少东西。在外找工作,每次应聘都是一次锻炼,即便被被炒,都能开阔眼界,学到很多。所以,多走几家公司,即使工作没多久,也会历练成一个江湖老手。
我又成了无业游民。
五、夜宿惊魂
海神工艺厂成了我东莞之行最隐秘的痛,也是在东莞的最后一站。因为第二年春天,我便取道深圳。听说深圳是个包容的城市,都讲普通话。
然而,我还是高估了自己。本以为自己已经具备了些江湖经验,找工作不至于太难。但没想到的是,深圳之旅更加艰辛。虽然有了东莞之旅,但生存之道仍非常薄弱。一个没有丰富社会经验的人,突然闯进这个没有任何依仗的大都市里,就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被流放到一个危机四伏的热带丛林。
上世纪末,人都像疯了一样挤进沿海,尤其是深圳。大街小巷都塞满了找工作的人。只要厂门前一出招工广告,立马被围得水泄不通。因此厂家变得异常挑剔。招个普工都要高中文凭,还要考试。招技术工更不用说,动不动就要本科。
那年的三月份我到了深圳的横岗,一连应聘了几次都碰了壁,因为文凭低了。只好找到一个办证的老乡搞了一个本科毕业证,美术专业的。一看就很假,想退货,但人家撂了狠话,硬是要了两百元。所以在外千万不要相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鬼话。结果,这个毕业证每次应聘都起了反作用,人事主管一看我的证件,连考试的机会都不给,直接把我轰出门。就这样找了一个多月,身边的钱也花得接近尾声。只好掉价处理,去找普工。
那天,正逢一个家具厂在招木材搬运工。厂门口呼啦一下聚了上百人。人事小姐让大家整齐地站成一排。我也站在其中。大家都卑微地举着自己的毕业证,像一群插着草标等待出卖的奴隶。向两边一看,都是人高马大的汉子,显得孔武有力,心想这次又泡汤了。果然傲娇的人事小姐昂着头,冷冷的目光从我的头顶上掠过,把两边的人选了去,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只好艳羡地看着那些被选中的人兴高采烈地跑进厂里办手续。看来,找普工并不是我的强项。
那一瞬间,觉得工作变成了云端遥不可及的美梦。
那天旁晚,沿着一条河漫无目疲惫地走着,黑油油的河面上漂浮着许多白色的垃圾,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臭味。不禁想起家乡杨柳依依的小河,清澈的湖水,心中萌发退意。抬头远望,河边矗立着一排排别墅、高楼,华灯初上,有欢声笑语从小区的高墙里传出来。心里更有些悲凉,但同时却又生起一种倔强。我难道比这些人低等,比这些人笨?这林立的高楼中,千万个明亮的窗户,为什么不能有属于我的一个?
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行弗乱其所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攥紧了拳头,历数先贤,不住地给自己打气。然后找到一个卖夜宵的地摊,吃了一碗一块五毛钱的汤粉。付钱的时候,看了看钱包,只剩下五十五块。旅店最差的都要二十元一间。露宿是不行的,治安极乱,搞不好暴尸街头。只好沿街溜达,看到一家录像厅,门口的广告牌上写着“午夜场十一点,五元”。灵机一动,何不在这里对付一宿?于是等到十一点多,买了一张票进去。里面黑咕隆咚,充斥着一股呛人的烟味和劣质的皮革味。借着屏幕上变幻的光影,看到里面稀稀拉拉坐着几对人。找了一个靠后的沙发摸索着躺下,把小提包当枕头。包里是我的全部家当,有钱有证件,还有那块珍贵的石膏样板。
屏幕上放映的是一部劣质的武侠片,嗷嗷的喊杀声,刀枪的碰撞声,吵得难以入眠。后半夜声音开始变得小了,放的好像是一部三级片。我开始迷迷糊糊地睡去。不知睡了多久,我的头突然往下一沉,下意识一摸,当枕头的包不见了!一下猛醒,嚯地坐起来,发现座位后有个人影往下一缩。我急忙大喝一声“谁!”紧跟着站了起来,借着微光见后座躺着个人。我绕过去把那个人推醒。只见那个人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好像刚睡醒,我问他是否有人在这儿经过,他说不知道。我让他站起来,他倒也配合。在座位上摸了一遍,没发现我的包。摸出打火机在座位底下四下照了照。良久,在前排靠边的沙发底下,终于发现了我的包,不过已经被打开。捡起来查看,被报纸包裹的石膏样板不见了,不过证件还在,那张藏在夹层里的五十元大钞还在,万幸!可能小偷认为那块被报纸包的样板是一叠钞票。
我再也不敢睡,把包抱在怀里,坐在沙发上等天亮。
六、山穷水尽
如何在这五十元花完之前找到工作?这的确是个问题。要么投奔老乡,但老乡并不可靠。要么吃霸王餐,但霸王餐风险大。
当初在新源五金厂的时候,开发部有一位学徒名叫尹国平。他是湖南人。他曾创造了一个奇迹。身上只有十块钱,却在一家饭店蹭了十天的饭,并因此找到工作。
我们向他取经,他眉飞色舞地说,这个可是江湖秘笈,等下每个人交一百元学费哈:一,你必须要有足够厚的脸皮,二,要有强大的心理素质,三,会察言观色见机行事。你要掐着饭点,找一家最忙的排挡,而且那里必须有两个收银员。一个在门口,一个在收银台。你大大咧咧地往桌旁一坐,点餐要豪气,但必须在十块钱以下。万一人家逮住你,你就说自己忘记了,用唯一的十块钱付账,能免去一顿皮肉之辱。吃完之后,不要急着走人,喝杯茶,然后到收银台那里抽一张纸巾擦擦嘴。这时,站在门口的收银员认为你在收银台钱付了账。然后又回到桌旁喝杯茶,当收银台的服务员在忙着收账时,就起身大摇大摆地走向门口,并大大方方地和门口的收银员打个招呼。这时她们都以为你在对方那里付了账。不过你不要长期在一个店里吃,要隔一天换个店。免得混成熟脸就不好了。
我们都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他是个当特工的料,做雕版学徒真是屈才,有时绝境,也许可以把人的潜能激发到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步。我也曾尝试着用他的方法去搞一顿免费的午餐,但我发现自己并不具备尹特工所列举的那几种素质。尤其是第一种,脸皮不够厚。吃完饭后,犹豫再三还是主动地付了账。
当身边还剩下三十五块五毛钱的时候,在一张报纸上看到一则招聘工艺首版设计师的广告,并没有文凭的要求。我不禁欣喜若狂,当即搭上一辆公交前行。不料竟然走了四个多小时才到,下车之后,发现是一个非常偏僻的郊区,被田野包围着,树木丛生,到处种着甘蔗。有一种熟悉的气息弥漫在周围。如果能在这里上班也不错。那是一家塑胶手版厂,坐落在树林里。见到主管,他让我画一个米奇老鼠。那时的我对西方的动画一窍不通,只模糊地记得那家伙嘴巴特大,琢磨半天画了一个狗不像狗,鼠不像鼠的卡通动物。交上试卷,主管瞥了一眼说,等电话通知吧。心想,又没戏!
垂头丧气地出了厂大门,发现太阳快下山了。周围没有集市,真正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投宿的地方都没有。只好沿着马路往前溜达,看有没有公交经过。但是一直走到天黑,都看不到一辆车。借着落日的一丝余晖,打量着马路两旁的田野,甘蔗林一片挨着一片,在晚风中发出兮兮索索的声响。这倒是一个不错的去处,心里想着,便朝不远处的甘蔗地里走去。
甘蔗林很茂密,地沟里铺满了枯叶,真是天然的软床。在周围多捡了些落叶,铺得厚厚的,躺下去,用包当枕头,挺舒适。真正是天当房地当床。仰望着被刀剑似的甘蔗叶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心里有些落寞,想起远方的家人,眼角不由地淌下了泪水。半夜,风从地沟的一头灌进来,有些寒意,就顺手捞了些枯叶盖在身上。又一阵饿意袭来,更是难以入眠。脚下不远处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细耳倾听,好像是老鼠,又似乎是蛇。如果是条蟒蛇那就糟了。急忙起身就着微弱的月光查看,什么也没看见。也许是风吧。就这样疑神疑鬼,折腾了许久,一阵困意袭来,迷迷糊糊地睡去。
当我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四下里充满着鸟儿呼朋唤友的叫声。我爬起身,抖落身上的枯叶,走到一条小溪边洗了把脸,以水为镜,捋了捋乱发。整了整衣衫,提起包,大踏步迎着朝阳向公路走去。
七、曙光初露
几天后,不得不寻求帮助。几经辗转在福永镇找到一个转折亲落脚,借了点钱,继续在附近找工作。事实上,在现实生活中,奇迹是很难发生的,从来没有天助,只有人为。只有努力寻找一切可利用的资源,坚持再坚持,才有可能看到希望。
算了算已经出来一个半月了。后来听说,那年从单位出来下海的有六个人,当年就有四个人回家。亲戚讲,那时的你,瘦得连眼睛都大了。
的确,五十块钱在沿海维持十几天,不瘦才怪。不过,付出代价总会有回报。只要坚持,机会总会有。这是我总结出来的真理。不要埋怨运气不好。运气不济,只能说明你不够坚持,不够努力。
那天我在一个名叫凤凰村的工业区里溜达,看到一家名叫惠好的陶瓷厂在招聘设计师,只要经验,文凭高低不论。我进去应聘,主管拿出一个人物造型的陶瓷摆件让我写生。我拿出铅笔,用了不到半个小时画了出来,连明暗关系都表达得很细腻。那位台湾经理看了我的作品,又看看我,怀疑不是我画的。当时的台湾人很看不起大陆人,总觉我们不仅贫穷,而且低能。也许当时我显得比较落魄。他又让我当面画了一幅,才面露喜色,说不错,你是目前应聘中画得最像的一个。有戏了。果然经理让我明天来上班,底薪一千二百元。
我终于结束了近两个月的流浪生涯。
从这件事上,我充分体会到特长的重要性。假如在当时我没有绘画方面的优势,可能要挣扎更久。所以后来我拼命给我的学生们灌输特长论。一个特长有时可以成为你的救命稻草。也或许是你的拐杖,当你失足时,及时给你以支撑。我虽然觉得愧对自己的专业——生物学,有挂羊头卖狗肉的嫌疑。但同时也觉得庆幸。在大学里,业余选修了美术,并没有虚度光阴。而大多数同学以玩乐度日,混了个文凭了事。
在大学期间学习美术的时候,要感谢一个人,就是德胜兄。他现在是中国书法界颇有名气的“鄱湖三友”之一。他和我同届,在高中时就认识,算是同学。那时,他在艺术系美术班,是个浑身细胞都充满着艺术灵气的主,幽默风趣。我经常跟着他到班上蹭课,去画室观摩,领悟了不少东西。他更是特长灿烂人生的典范,成为我讲特长理论的重要依据之一。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