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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雨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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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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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西行

文/云雨田

坐在左边的“巴菲特”又在看某专家分析近日大盘走势,音量开得很大,聒噪。右边的小年轻正在和女友视频聊天,肆无忌惮地撒着狗粮,肉麻。他刚通过国考,自满得水花四溅。左前方的小胖在追肥皂剧,他已经办好了调动手续,要到镇政府做干事,坐在这里只为了打发光阴。右前方的美眉正埋头奋笔疾书做笔记,备考下半年的公务员笔试。对面两鬓花白的前辈曹老,安静如山,弓着背一丝不苟地写着课时计划。

夏至快到了吧,刚下过一阵雨,空气中游离着一股湿热的水汽,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有段时间没有出校门了,不知墙外是一种怎样的光景。在食堂对付了一顿难以下咽的晚餐后,便向外溜达。走过门卫室,和老刘打了个招呼。眯着眼的老刘脸上始终挂着弥勒佛的笑,手里捧着保温杯,心满意足地抿着茶。一个月两千多,门卫比劳碌的代课老师还高,知足常乐。

转过热闹的街口,有条七八十年代的机耕道通往西边的郊外,车少人稀,是个散步的好去处。

太阳犹抱琵琶半遮面地躲在积雨云后面,露出微红的脸。道旁的一年蓬密密匝匝地一路开着,亮闪闪的。在乡间鄙陋的天地里,这些小东西开成花海易如反掌。学校的操场被孩子们踩得像块铁板,只要过个暑假,就成了它们的天下。一有机会,它们便如潮水一般涌来,恣意烂漫,无拘无束。真正是给点阳光就灿烂。这正是农村人的秉性。但是这些乡间的孩子呢?少了阳光也能一如既往的灿烂?即使能够,也只是卑微地灿烂吧。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几千年前这种朴素的小花就被赋予思念的意像。我的离开,会不会在他们的心底生出一丝丝的怀念?抑或是恨?

前面的水沟边有人种了一排黄花菜,绚烂地开着。金黄色的花儿在有了些暮气的天光下,犹如梵高的向日葵,有一种辉煌的印象,着实让人惊艳。这应该是一种相对高层次的灿烂。这些百合花的近亲,在中国却有个忧伤的名字:忘忧草。因忧而名,实不能忘矣。据说,它还有个名字:柠檬萱草,母亲之花。萱草花作为母亲花在西周年代就已经定型了,《诗经·卫风·伯兮》有句:“焉得谖草,言树之背”。古代游子在远行前,会先在母亲居住的北堂种上萱草,以便减轻母亲的思念之痛。唐代游子孟郊诗云:“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门,不见萱草花。”家有高堂不远行,男儿志在四方,始终是中国男儿心中最纠结的痛。母亲都七十有三了,我是不是该在院子里种上一排黄花菜?

在这片被五千年文明浸染的大地上,各色花草总是被赋予忧伤的象征,想来不是偶然的事。文明原本是伴随着痛苦而生的产物。

机耕道的右侧有一排臭橘,也开满了白色的小花,惹来一群蜜蜂在其间嗡嗡地闹着。这种浑身长刺的东西,被果农种成果园的篱墙。篱墙里边是学校的果园,被一位有经验的物理老师老覃承包了。和领导干了一架的老覃丢了教鞭,挽起裤腿做了一位地道的果农,常扛着一把锄头从校园里穿过,很是悠闲自在的样子,成为大家羡慕的对象。臭橘是为“枳”,“橘逾淮而北为枳”,但变成枳的橘树种回淮之南,再也变不回去了。这算是生命的幽默还是悲哀?就像城里的乡下人。

路在前方没入一个高速公路的涵洞。涵洞连通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边热闹,一边僻静。走过幽暗的涵洞,眼前豁然开朗。广袤的山野里点缀着村庄。机耕道像一条白色巨蟒悄然滑进那片寂静苍莽的绿色里。碧绿的禾苗和野草在微风下柔顺地起伏,远处老旧的瓦房从树林的缝隙里露出一段灰色的砖墙。

正在涵浆抽穗的禾苗茁壮茂盛。田埂上长满了茅针草,擎着洁白的毛穗在风中摇曳。“自牧归荑,洵美且异”。现代国人的世界似乎只有玫瑰象征爱情。我们常把西方的舶来品当做高贵和时尚。我们早已遗忘大地上草木丰沛的诗经时代。从田野回来的少女,给恋人带来春天的柔情——荑。荑是茅针草的嫩芽,在食物匮乏的年代曾是乡下孩子的美食。茅针形如袖珍版竹笋,绿色嫩芽尖端一点微红,所以先民给它取了个雅致的名字——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接过恋人手中茅针的少年,兴奋不已,傻萌傻萌地说好美好美!那是一个多么单纯美好的时代——华夏先民的伊甸园时代。茅针草之与玫瑰,似乎隐喻了东方与西方的爱情观,一种朴素含蓄,一种华丽张扬。

想当年她送给我一缕发丝,心潮澎湃!这才是爱的本来面目。

茅针草的周边有好些车前草,椭圆的叶子排列成莲座形,挑起一簇簇柱状花穗,与茅针草竞妍。车前草又名车轮菜。许多野草被我们的先民冠以“菜”之名,像“荠菜”、苣荬菜、遏蓝菜、眼子菜、麦黄菜、伏地菜、苦丁菜……在食不果腹的时代,凡是鲜嫩可食的野草皆成为贫民的盘中佳肴。这些流传了数千年的野草名,带着远古的艰涩与芬芳随着时间永无休止地向前流淌。多少朝代更替,多少楼台塌朽,唯独这些不朽的野草鲜嫩如初,传递着诗的香甜和先民的悲喜。“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好像是《国风·周南》里的句子。芣苢其实就是车前草。长在西周大地上的它们,在那些载歌载舞的女子手中,完成一次次从土地到餐盘的诗意涅槃。应该是它们和她们共同明丽了那个蛮荒的岁月。

沿路前行,走近树林环绕的村庄。村里寂静无声,古旧的青灰色瓦房,临池照影,门楼上残留着几个斑驳的字迹——“耕读传家”。算是农耕文明的遗物。一条狗儿懒懒地躺在屋檐下,见有人走过,抬起头漠然地看了一眼,又把头蜷缩在肚皮下假寐。它只是在守候离家的主人。院子的一角有棵高大的柿子树,懒懒地伸出翠绿的枝叶,枝叶间挂着寂寞肥硕的柿子。如今的村庄都在寂寞中老去,铅华洗尽。击壤而歌,播厥百谷,舞狮、社戏、龙灯……她曾经走过一段多么丰润的岁月!

有位佝偻的老婆婆提着一篮子物什,转过屋角,蹒跚地走到池塘边,颤巍巍地站到石板桥上洗涤。平静的水面漾开一圈一圈波纹,水面上挤挤挨挨的水荷叶随波荡漾,叶子中间许多挺立的黄色小花,也随之起伏。“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她也曾窈窕,也曾明眸善睐,也曾经像这漂浮不定的水荷叶,令君子难以捉摸。如今风烛残年,却牵挂着远方像荇菜一般漂浮不定的游子。漂泊不定,以家为客,以客为家,灵魂无处安放。

故乡空空如也,只有先民的野草在母亲的心里恣意生长。

拐过村角,复行几十步,有一条湿漉漉的山道通向后山,灌草葱荣,乔木参天。这条路少有人走,高高低低的砾石上蒙着淡绿的青苔,许多灌木都伸到了路中间。一层薄薄的雾气弥漫在旺盛的灌木之间,在渐浓的暮色里,仿佛一曲缥缈的琵琶曲在幽怨地流淌。各种鸟儿婉转地叫着,在密不透风的枝丫间呼朋引伴。

这条路通向另外一个偏僻的小村,十来户人家,上次去家访过。村里有一位成绩优异的小姑娘,活泼可爱。上学期转学到城里,临别泣不成声。

高大的香樟、壮硕的栎树、霸道的油桐树占据了上层空间,遮天蔽日。有好些藤蔓像帘子似的从香樟斜逸的枝干上垂下,挡在道路中间。近看,是野葡萄。它曾被赋以骨肉分离的象征。

“绵绵葛藟,在河之浒。终远兄弟,谓他人父。谓他人父,亦莫我顾。

绵绵葛藟,在河之涘。终远兄弟,谓他人母。谓他人母,亦莫我有。

……” 葛藟即野葡萄。

这也许是一首最早的流浪歌曲。葛藟绵绵,缠绕的是割舍不断的亲情。情思悠悠,字字泣血,悲不堪吟。亲人离散,故乡凋零,两千年后仍在悄然上演。

占据下层空间的是繁茂的牡荆、白蒿、芭茅,还有丰润的垂序商陆。

垂序商陆有着一串串酷似小葡萄的深紫色浆果,从顶端垂下,在宽大的绿叶衬托下显出几分诱人的妖艳。但它是有毒的。这个从美洲来的移民,在这里生活得非常滋润,成了座上宾,几乎无处不在。而我们本土也有商陆,但如今大概只能从古人的诗歌中找到了。“我行其野,言采其蓫。婚姻之故,言就尔宿。尔不我畜,言归斯复。”是《小雅》中的句子。是说一个遭丈夫冷落的女子,走在回娘家的路上,暗暗下定决心:既然你不好好待我,那我就再也不回来了。其中的“蓫”说的就是商陆。岂料一语成谶。

自古土著与外来移民纠缠不清。多少年前人们为了避祸、逃难从中原出发,扶老携幼向南迤逦而下,择水而居,并延枝散脉,时兴时衰。一百多万年前人类的先祖从非洲大陆出发,茹毛饮血,散布到地球各个角落,缔造文明,几度更易,你方唱罢我登场,土著换了一茬又一茬。整个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土著更替的历史。人类在迁徙的阵痛中涅槃……

但当别墅代替蒙古包,一代天骄变成了传说;当游牧人的铁蹄进驻,辉煌的爱琴海文明只剩下一座残破的帕特农神庙在哭泣;当土壤沙化,耕地急剧下降,以农耕为命脉的两河文明在蛮族的争夺下,只留下断壁残垣的空中花园供后来者发挥想象……

如今,田园牧歌式的农业文明在躁气十足的工业文明的进击下节节败退,道法自然的老子的后裔被裹挟着塞进一辆轰鸣的列车驶向迷雾重重的远方。

一轮绯红色的夕阳隔着葛藟的帘子照过来,在弥漫的林霏之中画出一道道红色的利刃。远远地传来校园内上晚自习的钟声。

踏草而归,残阳如血,大地殷红。

                                                                                      2019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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