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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雨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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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0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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懿范遗风

文/云雨田

清明前夕,县民协杜老约稿,要我写一篇关于黄氏家风家训的文字。立马头大。

提起家风、家训,相信大多数人的印象都是:一本发黄的故纸,一位庄严的老者,正襟敛容,屏息肃立,并曰恭俭孝悌、和睦宗亲、诚实守信、宽厚仁义云者。且诸姓家训基本大同小异,从立世持家修身着手,兼有儒家思想,道家智慧,释家规诫。倘若以此为文,虽可数典溯祖,洋洋洒洒,蔚为大观,但难免老成持重,难脱窠臼。

再者,本人出身寒微,数代之内皆布衣黎庶。父母也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从小到大都没有同我们提过半个有关家风家训的字样,只知踏实做事,低调做人。正当我一筹莫展,脑海里下意识地闪出一位面目模糊的书生的影子。

书生名河清字静夫,道光年间举人,有江南才子之称。算是我的祖上,但非直系。记得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刚记事的我,常听祖父一脸荣光地提起这个名字。说这位先祖饱读诗书,有状元之才,只可惜只考中了一个举人。但那在古代也算是了不得,我族前后两三百年才出了这么个人才。你知道举人相当于现在什么文凭吗?至少是清华大学研究生咧!

祖父是个优秀的赣剧演员,生旦净末丑都在行,吹拉弹唱皆拿手,是县剧团里的顶梁柱。在当地算知名人士。虽然读书不多,但因角色行当濡染,识字不少。他经常带着老花镜,在昏黄的油灯下用蝇头小楷抄录厚厚的剧本,这一画面深深印在我幼时的记忆里,笼罩着一种温暖神圣的光环。文化大革命后,祖父不演戏了,以建筑为业,但我觉得手拿泥抹子的祖父在举手投足之间,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书卷气。也许因为觉得当时清华大学是最高学府,研究生又很稀罕,祖父就这么一说。后来才知道,其实在清朝乡试是科举考试中淘汰率最高的一个环节。三年才举行一次,举人正榜五人,加上副榜一人。也就是说一个省三年才出六个举人,合计每年两人。这比上世纪八十年代招收的博士生都少得多。怪不得范进六十岁中举,竟高兴得疯了。如今更不用提,教授都不一定低得上一个举人。真正是“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因祖父的盛情推介,这位先祖的影子便在我幼小的心底留下了烙印。

据考究,我们都昌黄氏家族都是湖口县沙港俊伯公的后裔。俊伯公官居后周比部郎,相当于现代的财政部长。国人认祖皆以入仕或名士为坐标,这或许体现了儒家修身齐家平天下的思想,以入世为准则。这对文明的延续发展有着积极的意义。而我们蔡岭镇洞门这一脉的先祖叔宪公是俊伯公的十七世孙,到了明代。虽无官衔,却也是一位了不得的人物,文武双全,仗义疏财。元末兵乱,组织乡勇保一方平安,并出粮赈灾,获得朝廷嘉奖。但坊间传说,因天下大乱,站错了队伍,跟了陈友谅,成了败军之将,没写入史册,令人扼腕。宪公第四代有兄弟三人,分别在韩田坂繁衍了三个村庄,老大洪公居塘边舍,老四滮公居洪家舍,老幺洤公居后舍。

黄河清属老大洪公一脉。到了他那一代,家族就大概是门户凋敝了。相传,当年黄河清中举之后,有官差来报喜,寻到塘边舍,把马栓在池塘边的一棵古枫树下。正逢深秋,西风渐起,草木枯黄,古枫落叶纷纷。官差四下探问,有邻居指着旁边的土坯房说,这就是黄河清家,本尊不在,他老娘也去邻村后舍舂米去了。官差说明来意,于是消息很快传到他母亲那里。他母亲不相信,以为邻居同她开玩笑,说,不要笑话我这个苦命的老太婆,我儿子哪有那么好命,真中了,黄字岂不要倒着写?后来发现是真的,但没有喜钱赏给官差。实在是一贫如洗,连米都是借来的,只好留下他们吃了餐白米饭。

这一桥段很有画面感:落叶、古树、寒鸦,茅屋驻马,问先生在否,无人应答。决眦风中,老母蹒跚,满头银发。经祖父多次渲染,这一荒寒却不乏旷达的场景深深定格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而古代文人诗词多追求此意境。所以后来我喜写古体诗,并为人称道古意沛然,我想大多源于此吧。

这个桥段很有戏剧性。试想,在那个等级森严筚路蓝缕的年代,生活困顿无依,身为布衣,想出人头地何其艰难!但一介书生全凭十年寒窗苦读,终于在最艰难的时刻迎来了命运的转折。这在多少寒门子弟灰暗的心中点燃了一盏明灯!所以这个故事在附近几个村庄一直为人津津乐道。所以父亲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父亲以前常说我们塘边舍本来人丁兴旺,连甍接栋,比另外两兄弟的村庄大多了,自豪之中却有愧色,仿佛家族中落,他负要责。这也许是他想当然,认为一个出举人的家族,岂会人丁稀少?但在这个故事里可以剔出截然相反的信息:民以食为天,一个人丁兴旺富庶的村庄,怎么会没有一个舂米的地方?当时家族定然人丁稀少,且牵萝补屋,连最基本的生活设施都要到隔壁村借用。

此后,家族继续逐步衰落,到解放后不久,这个村庄就随着祖父一家人的迁出消失了。到如今,塘边舍这个村名仅仅留在族谱里。我们只有每年在清明时节去老宅的地基上凭吊一番。那里已经成了隔壁村民的菜地。父亲会指着一片残留着瓦砾,爬满青藤的地方说,我当年就是在这间厢房里出生的,神情有些凄惶。黄河清的官庭也早已消失在荒草之间,两个巨大的旗鼓石被隔壁的后舍村抬到他们的祖庭前作基石,说是要沾点官气。说来也巧,后来他们村里虽然没有人为官,但真出了两位高才,一位男生考到博士在英国留学,一位女生考进清华大学,在外企作高管。村民说,他们两家真的沾到了黄河清的福气。

这当然有些玄幻色彩。在客观上,黄河清作为先人,其因读书改变命运的掌故一直在坊间传颂,激励了后来无数的族人为之奋斗。而且旗鼓石作为某种象征,被长辈强化并灌输进后代学子的心里,有了一定的心里暗示也未可知。就这层意义上来讲,沾到福气不假。在老一辈的心中,光耀门楣,复兴祖业大过天。记得那年大哥考上了师范,身体每况愈下的祖父突然间似乎痊愈了。他红光满面地说,我们家也算是出了个秀才,再接再厉,有望再出个举人。如今大哥已晋升到教授级别,小弟也念到了博士,二哥纵横商海,做出了不错的成绩。最不才的我执鞭杏坛,也算是个秀才,偶尔也仿效先贤吟诗作赋写写粗浅文章。早已作古的祖父倘若地下有知,一定很欣慰。

在祖父那里,关于黄河清还有几则更为详细的传闻。其中一则有着一丝江湖气,说当时有位前任状元慕名而来,欲同黄河清切磋诗文,两人棋逢对手,相见恨晚,你来我往,斗个酣畅淋漓,难分高下。最后在一间廊亭告别,见两壁素白,书欲大盛,意再决雌雄,可惜没带笔。当时两人都抽着用草纸卷的烟。灵机一动,以燃烟为笔,临时作赋,各书一千字。于是二人各据一墙,笔走龙蛇,欣然作赋。最后黄河清竟以数字领先获胜。此后,其名声大噪,有状元之才由此流传开来。虽说文无第一,但这也证明黄河清确实才华了得。

另一则让我感触最深。说河清自幼聪慧,有过目不忘之能,在其父的教导下,十岁便能写文章。但命中多舛,父亲早逝,生活无依,只得自谋生路。小小年纪跟着族人到景德镇做陶瓷买卖。期间遇到一位好心的老板,观其器宇轩昂,卓然不群,做小贩太屈才了,于是劝他回家读书。河清从其意,打道回府。他母亲也很支持她,四处借钱,筹足盘缠送他去县城念私塾。临别时,给他整理好被卷,并放了一包干菜在里面。因觉机会来之不易,他在私塾极其用功,没钱买书,就借书抄读。冬天不烤火,夏天不用扇子,晚不就寝。在私塾苦读三年之后回家,母亲给他打开被卷拆洗,结果发现那包干菜仍在,不过早已发霉。

其读书之艰,用功之深,足以和任何古代名人相比:囊萤映雪,凿壁偷光,悬梁刺股……所以我常常想,今人的条件优越,做学问为什么倒不如古人那么精深,效率也低得多,关键在于不够刻苦。

他三年努力后的成果是:县试、府试、院试一路高歌猛进,皆以第一名过关。在乡试中以第二名中举。但在次年的会试中名落孙山。据传:考官观其文,大惊,此文冠绝古今,毫无瑕疵,叹曰,此乃绝笔,必无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点此人,岂不误国家大事?遂不用。这个传闻就非常无厘头了。就像岳飞以莫须有的罪名获刑。文章写绝了也是过错?不过,在古代,不管是哪个朝代,进京考试都有潜规则,花钱送礼拜门生是免不了的,何况是在当时混乱的道光年间?所以学问再高,若不走后门,落榜毫不奇怪。从此他束书毁砚,誓不进京考试,归隐乡野教书为继。而后拣选知县赴任,但因用功过度,落下病根,在上任途中病故。果无后。

贫苦无依,不堕青云之志;才高八斗,不屑摧眉折腰。自廉高洁,终凄惶谢幕。在时代的阴影下,或许才情加上气节便等于宿命。中国古代优秀的文人多难逃宿命。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苏轼、陆游……莫不如此。其实他们只要稍微变通一下,奉行识时务的准则,凭他们的才华皆可扶摇直上。他们傻吗?傻子怎能写出冠绝千古的文章?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是腐朽时代的逆行者,始终保持高洁独立的人格,不趋炎附势,不同流合污。正如后来的诗人顾城所云: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要用它寻找光明!他们在逆行中划过历史的夜空,留下一串悲情灿烂的光华,照彻古今。

人总是本能地以先祖为参照,来观照自身。我亦如是。虽然在书上读到刻苦求学的古人有很多,如匡衡、李密、祖逖等等,但总觉陌生、遥远,有些抽象。但是出自自己祖上的掌故则完全不同,显得亲切且血肉丰盈,如在咫尺。记得我在读中学时,条件也甚为艰苦。睡大通铺,染了一身疥疮,奇痒难耐;一年四季吃干腌菜,缺少维生素C,嘴唇干裂,脸上生疖子,苦不堪言。不过每每想起那位冬不就炉,夏不扇扇的先人便豪情自生,誓师先贤。常生懈怠,心中亦鉴先祖力思齐焉。

前几天,去拜访一位洪家舍的远房族叔。他好研究地方历史。当时他正拿着一本同治版的都昌县志在翻阅,便指着一页泛黄的页面兴奋地说,看,县志上有你祖上黄河清的记载,基本上与传闻相符。我急忙逐字读阅:

 “黄河清,字静夫,二十六都人,幼从父授经,过目成诵,十岁学为文。旋失怙,贫无立锥,至习绘事,兼买菸以自给。未几,往景镇业陶,居停奇其器宇,劝之归。行年二十,始就馆训蒙,借书抄读。冬不炉,夏不扇,夜不就枕席者三年。由是博通群籍。为诸生试必魁。其曹名大噪。河清解经每多创获,为文独具精思。故能自闢畦町,逈超尘俗。诗古文亦皆吐属不凡。举道光甲午乡试第二。一上春官不第。即掉首归,隐居教授。尝有句云:读书到老为全福,且叹世之浮沉宦海,潦倒名场者。卒至束书不观,誓焚笔砚,诚不如其朝夕读书,宠辱俱忘之,为真乐也。所著有《困衡録》、《夷白山房文稿》、《寿馀新草》等书藏于家。”

那一刻,静夫先生仿佛从时光深处走出,抖落一身尘埃,鲜活地站在我面前。我不禁热泪盈眶。如今我也年已不惑,到了先祖当年金榜提名的年龄,只是愧无建树。但其人悲喜、窘迫、情怀、风范跨过几个世纪,以口口相传的形式濡染于怀。以致不肖虽观山阅水,经人立世,心中积下多少风霜,仍能浊中自清,循德授业,从不卑躬屈膝,摧眉折腰。隔空相惜,岂不泪零于心!

今年清明节,我们一家又回到老宅一带扫墓。大多数先人的坟茔早已被夷为平地。黄河清的陵墓也在文革期间被毁坏,石碑被拆走建了石桥。我们只是在大概的位置上插朵纸花,聊表纪念。老宅的原址上现在连瓦片都不见了,被人种上了几株果树。

我站在当年官差栓马的位置上,放眼四望。古枫早已不见。正值暮春,临池而立,垄上莺飞草长,池中风动波横。想像着静夫先生当年的模样。唯有县志上数字可考:“居停奇其器宇,劝之归。”定是器宇轩昂,容貌甚伟。正值金榜题名,负手而立,逸兴横飞,诗兴大发。

东风浩荡春草绿,潦水渐暖青鲤肥。白日放歌应纵酒,明朝打马探花回。

那时的他否极泰来,豪情万丈,“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正欲大显身手,以酬壮志。岂料次年春试,兜头一盆冷水,让他幡然梦醒。“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那时的他一定心灰意冷,形容枯槁,终日以酒浇愁。

花无知,月无聊,焚笔弃砚愁酒浇。疏窗细雨青衫瘦,蓬门破巷看秋草。

1835年会试不第,并不是他个人命运的转折点。整个清王朝正在走下坡路,山雨欲来风满楼。鸦片泛滥,朝廷乱象丛生,各个列强都在虎视眈眈。紧接着便发生了一系列改变中国历史走向的大事件:虎门销烟、鸦片战争爆发、英占香港,签订屈辱的《南京条约》。整个清王朝风雨飘摇。倾巢之下岂有完卵?我想那时的静夫先生,一定在想,既然不能平天下,那就效仿陶翁做个隐者,安安静静地做个教书先生。恰巧塘边舍后面就是名儒陈澔公的村庄,鸡犬相闻。但澔公是宋末元初生人。但这并不影响静夫子对他的仰慕。从小也一定听父辈、祖辈讲澔公的掌故,小时候,站在后山坡上放牛,一定会看到澔公的日渐破落的故居,心生敬仰。

县志有记:陈澔字可大,号云住,宋末元初人,博学好古,不求闻达,誓不入仕。潜心于礼,有《礼记集说》传世,学者宗之。殁后从祀孔庙。其弟子遍布朝野。

相传,黄河清后来的学生也中了举人。说明他的授业颇有成效。

在古中国,自隋代开设科考制度以来,产生了多少寒门举人,而最后又有多少消失在历史长河里寂然无声?似乎无法统计。但他们以非常人的毅力,穷且益坚,以十年寒窗的苦心孤诣,突破封建阶层的桎梏,这种精神至少在他们后人的心中种下了一颗与命运抗争的种子。如同“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呼喊。

而今,陈澔公的村庄早已消失在荆棘丛中,静夫先生在这片山野中也没有留下遗迹。他们没有给族人留下耳熟能详的家训名言,只有他们的故事,风范在后人心中代代流传,不自觉地给他们以滋养。

四野青青,风驰水皱,还是几百年前景象,只是没有了鳞次栉比的房舍,没有了青衫书生,没有高大的古枫树。但我的耳畔分明有那棵古树在风中发出的簌簌声。

                                                                                      2020年 清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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