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楼台

仲春，入夜，雨后。风里透着寒意。路上湿漉漉的，人影渐次寥落。裹紧了外套，朝湖边信步走去。

湖边公园里路灯冷清地亮着，一个人影也没有。隐在草丛里的音响传出缥缈的乐曲，弥散在湿漉漉的空气里，仿佛从地底冒出的清泉，让人神清气爽。湖岸边的垂柳已经很茂密了，柳丝在绿色灯光里随风飘拂，显出迷幻的色调。从柳丛的间隙望去，湖对岸灯光璀璨。堤坝、拱桥、高楼都镶上了彩灯，高低错落，灿若星河，又倒映在湖面上，波光摇曳，变幻莫测。大概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也相形见绌吧，只是少了人影、桨声的热闹。

举目远眺，有一条长长的灯河横亘在天际间。那是南山山脊上的路灯，随着山峦的起伏，宛若游龙。最是山顶上的那座宝塔，周身缀满灯盏，华光绽放，在乌黑的夜空里显得辉煌灿烂。

不由地想起九百多年前，一位仕途失意的儒生，在贬谪途中经过都昌，就曾站在湖对岸的南山顶上向这边眺望，随口吟了一句：“鄱阳湖上都昌县，灯火楼台一万家。”便成了都昌的名片。

想来，其时也定是在晚上，借宿禅寺，夜不能寐，无以解忧，登临远眺。那时的灯光定然没有这么璀璨。在烛光摇曳的古代，夜色如磐，远远看去，万家灯火也不过是萤光照野。但在诗人的笔下，却有了辉煌的意象 。或许在宋代，这个小县城已然物阜民丰 ，诗人想要表达的是对繁荣安定由衷的赞叹。后来的人们为了打造宜居湖都，特意迎合他老人家的诗意，做了诸多应景的努力，应是功在千秋，但偏于浮华。在宋代，艺术审美层次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以淡雅简约为上，这从宋瓷到宋画都可窥视一二。倘若苏子能看到今天的景象，不知会吟出什么样的诗句。

这一方古老的山水，在岁月的长河里随着人文的更迭，被赋予了不同的精神内涵。有如古瓶新酒，不复当初的风味。

“我爱你春天蓬勃的秧苗，我爱你秋日金黄的硕果……”如水的旋律在旖旎的灯光里回旋，在空旷的草地上流动。草尖上的水滴如珍珠般荧光闪烁，如梦似幻。是啊，我爱你的山青水秀，我更爱在这片天地间演绎的煌煌青史。人文浪潮波澜壮阔，历史天空风起云涌。燕然勒石，登临横槊，豫章挥毫，铁板铜瑟，各领风骚几百年。是那些血肉鲜活的先贤，串起星光熠熠的浩瀚史册。然而这些风流人物大多是孤独者，擎灯前行，照亮未来。

随着一条青砖铺就的小路前行，转到大路边。天空竟又下起零星小雨，在路灯银亮的光华里闪现，又倏忽飘进灯下的桃树林里，树林里零星地开着些桃花。树林边上横躺着一块巨石，上书“碧桃园”。

“水隔南山人不渡，东风吹老碧桃花。”

显然是应《过都昌》后两句诗意所造的景。自古以来，人们对后两句很是费解，那时的县城并无桃花林。终有好事者考究出，苏子他老人家南迁时有侍妾碧桃随行。因不愿意其跟着一同遭罪，便把她安顿在都昌县。不舍，因有此作。最早的记载见于清中期叶廷琯的《鸥陂渔话》 ： “衡山王泉之曾至都昌，见《都昌县志》载坡公南迁时，遣妾碧桃于县。”亦是道听途说。至于当地，更乐意相信其事，奉为史料。才子佳人的缱绻诗意也最容易被世人所接受，并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于是这便顺利成章地成为此诗的正解。

但有学者遍查与苏子有关的史料，并无碧桃其人。

细雨渐浓，草地上、桃林里升起一层薄薄的雾气。抬眼望，南山之巅的灯光里亦雾霭弥漫，迷离恍惚。历史的烟云亦如是。那位传说中的薄命女子，是否真的在诗人才情四溢，跌宕起伏的生命里走过，并且与这一带山水有过关联？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或许，现实中历史的真相并没那么旖旎浪漫。当初的苏子，经过乌台诗案的打击，洞彻官场黑暗，人性的丑陋，心灰意冷，在频繁的贬谪途中，常寄情山水，思索人生之终极意义，在道家的无为和儒家的入世间纠结，挣扎。这在他的名作《赤壁赋》中一览无遗。但其人生性乐天，思想超脱，行动入世。修水利，兴教化，每到一处必以行动惠泽当地。

无论身处何境，他始终自带儒家治国平天下的惯性，因此，眼前有万家灯火一派祥和，他必定欣喜。但黑暗的官场，又让他对陶令的桃花源心生向往。作为陶翁的粉丝，他不可能不知道，陶渊明的祖籍就在脚下的都昌，并在晋代归于彭泽管辖，而且是《桃花源记》原型的所在地。他笔下的碧桃花或许只是一处用典，一种隐喻。“水隔南山人不渡”既是写实亦是写虚。梦中的桃花源可望而不可及，只有隔岸欣赏罢了。济苍生，安天下的那团火，始终在心中熊熊燃烧。所以只得吟罢“东风吹老碧桃花”而继续前行。

在古中国，几乎每一位在宦海沉浮的仕者，心底都有一个桃源梦。或为济世之蓝本，或为避世之栖所。在济世与出世之间纠结平衡，造就了中国古代文人的独特个性。

也许苏子心中的碧桃花只是桃源幻境投射出的一个隐逸的意象，却被世俗误解为一场风花雪月的事。我的心思有谁懂？亦如孟德诗“明明如月，何时可掇”被俗人误解为旨在大乔、小乔。

古来圣贤皆寂寞，此之谓也。

雨渐渐大了，哗然有声。

烟雨迷离了灯光，灯光迷离了烟雨。

                                                                                       雨田 辛丑 仲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