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雨田
为了上班方便,我临时租住在学校后面的一个小区里。这个小区没有大门,没有物业管理,完全开放。这就为小商贩提供了便利。每天从早到晚,贩夫走卒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早晨卖早点,上午收废品,下午卖土特产,你方唱罢我登场。虽然有些喧闹,但也让这个社区充满了独有的烟火气。
特别是一大早,每当窗户刚透亮,悠远的吆喝声便随着第一缕晨曦破窗而来,风雨无阻。
“老——面——馒头!”
“糯——米——发糕!”
他们的吆喝声高高低低的,很有韵味。比如买馒头的,用的是普通话,前面两个字都拖得悠远绵长,到了后面两个字节奏却突然加快,音调拔高,显得高低相辅,张弛有度。馒头的“馒”声调本来是阳平,却被小贩改成去声,短促有力,如高山坠石,让人惊诧。仿佛一位手拿千斤锤的砸石工人,提锤时慢慢悠悠,当大锤举到最高处,突然发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砸下,石块分崩离析!吆喝声在微茫的晨曦里破空而来,远远地击中你的神经,让你印象深刻。
买发糕的小贩,用的是都昌本地方言,吆喝起来,比前者更有韵味。 “糯”本来是三声,却被小贩改成二声,“米”字在方言里发的是去声,平仄相辅,“糯米”二字喊得绵长淡定,仿佛拉面师傅手中的面筋,韧性十足,拉得老长而仍游刃有余。“发”字在方言中是入声,本来就急促有力,被小贩夸张地强调,竟有有穿云裂帛之功。最后以响亮而自得的阴平声“糕”字收尾。简单的四个字硬是被小贩喊出武当功夫的韵味。初以和风细雨的慢招入手,中间以快如闪电的闪转腾挪,峥嵘毕显,最后一招出其不意,打完收工,气定神闲。
杜工部对舞剑有过一番描述:“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恰如其分。
中午,收废品的老大爷的吆喝声讲究长短相间,很有节奏感:“收破烂哪,收破烂,电视机,洗衣机,电瓶车,摩托车。”时高时低,抑扬顿挫,富有弹性。听起来竟有窦唯的摇滚味。
听着平平仄仄富有节奏的叫卖声,总有一种听老先生吟诵古诗的错觉。不由灵光乍现,诗歌和吆喝会不会有渊源?
那么,是先有吆喝还是先有诗歌?由于缺少典籍的记载,很难确考古代的叫卖声起于何时。不过,从《楚词》里的只言片语,可窥一斑:“师望在肆,鼓刀扬声”。说的是姜尚家贫,曾做过屠夫。“鼓刀扬声”可理解为用刀拍打,并高声叫卖。其声可怖,招徕顾客的效果可想而知。所以姜太公不是一个合格的屠夫,只有去帮周文王打天下。不过倒是可以证明叫卖早在商代就已经开始了。倘若以此论证姜太公就是吆喝的鼻祖,尚觉武断。
四千年前,黄河流域的先民进入了奴隶社会。随着生产工具的改进,生产力大大增强,劳动产品有了剩余,交易活动日益频繁。一个生活在商丘的部落,就很善于做买卖。有一次,货物比较多,他们驾着牛车经过另一个叫做有易氏的部落,有易氏部落的人见财起心,杀了商人的首领,抢了他们的货物。逃回去的商人,决计复仇,经过一番苦心经营与策划,最终出兵灭了有易氏。后来他们凭着精明的经商头脑和强大的军事力量不断地扩张,竟然建立了一个强大王朝,就是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商朝。商朝的存在就是华夏先民从事贸易活动的有力证据。汉字中“商人”的含义即来源于此。
而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的形成于西周末年。而商朝已经过去了五百多年。
而今商人的吆喝声早已淹没在时光的长河里,我们无缘听见。史料记载寥若晨星。
其实,在遥远的史前时代,当劳动产品有剩余时就开始了物物交换。而在没有文字与绘画作为广告的荒蛮时代,叫卖是交易活动中必不可少的手段。为了招徕顾客,他们只得大声吆喝,不仅要引起人们的注意,还得省力气。因此在日复一日的吆喝中,他们不断地总结,不断地修正。最后形成出轻重缓急,强弱搭配,平仄相间的腔调,既顺口又动听。在语言还不甚丰富的原始社会,诗歌尚未孕育出来。叫卖先于诗歌应该是毫无疑问的。
虽说诗歌的诞生已有定论,专家们一致公认诗歌诞生于祭祀和劳动号子,内容也许是,但诗歌的平平仄仄里明显有着吆喝的影子。最早的诗歌创作者受到小贩吆喝的启发是完全可能的。
在古代,真正把贩夫走卒的吆喝声详实地记录下来的是宋代。宋代文弱,但是个奇幻浪漫的时代,就像情意绵绵的宋词。这得益于当时空前繁荣的商业文化背景。
南宋吴自牧的《梦粱录》有记:“自隔宿及五更,沿门唱卖声,满街不绝”。 每个清晨,商贩们便挤满了整个街市。南宋笔记《都城纪胜》也记载:“夜间顶盘者,如遍路歌叫,都人固自为常,若远僻土之人乍见之,则以为稀遇。”可见当时杭州商贾吆喝的盛况。
宋代的吆喝不仅达到鼎盛,而且被文人加工成为唱词谱上曲调登堂入室。《梦粱录》中说:“今街市与宅院,往往效京师叫声,以市井诸色歌叫卖物之声,采合宫商成其词也。”
宋代有一种称为“叫果子”的说唱艺术,以模仿市井叫卖声见长,深受上至帝王后妃下至平民百姓的喜欢。实际上是在吆售“紫苏丸”的贩子启发下,由开封乐工编了一套“十叫子”的唱曲,从此流传开来。
挑着花篮穿梭街巷与里弄的卖花声,是诗家词人最青睐的题材。“娇云溶漾作春晴,绣毂清风出凤城。帘底红妆方笑语,通衢争听卖花声 ”,这是宋徽宗《宫词》里的句子。 吟红叫白,余音软美,芳香沁人, “卖花声” 最终成为宋词、元曲的惯见词牌、曲牌名,登入大雅之堂。
宋代贩夫走卒的吆喝充满了诗意与乐韵,是岁月长河里叫卖影响诗歌的一个缩影。
先民的叫卖声虽然早已消遁,但并不妨碍我们从最早的诗歌里感受先民吆喝的风致。
如来自上古的歌谣《弹歌》:“断竹,续竹;飞土,逐肉。”
两字一顿,简短明了,朗朗上口。有着明显的吆喝之风,读起来不像诗,倒像一声声小贩的叫卖声。
即使后来诞生了四字为主的“诗经”、五言古诗,七言古诗,读起来也是两字一停,三字一顿。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像是南方雨巷湿润悠长的叫卖声。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这种呼告式的风格更贴近北方粗犷的吆喝。
即使是汉代人写的《涉江采芙蓉》朗读起来仍能感受到叫卖的韵味: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像是在早春的江南,行走于烟柳沙堤之上,买花女子操着一口吴侬软语在叫卖。
宋代诗人范成大有诗云:“啼号升斗抵千金,冻雀饥鸦共一音。劳汝以生令至此,悠悠大块果何心。”他把叫卖之声称为啼号,把求售之声比作冻雀饥鸦之音。这是最接近吆喝本质的评价。
记不清楚是哪位哲人说过,诗意诞生于苦难。虽然古人把商人归为五体不勤之属,但走村串巷,终日吆喝是个辛苦活。行贩走卒这个职业本身并无诗意,只有艰辛。他们毕竟是和饥寒困瘁,躬执耕穑的农夫一样,在生活底层挣扎。
记得早年,在还没有录音喇叭的年代,小贩叫卖全凭一副肉嗓,走村窜巷。印象最深的是补铁锅的行当,酱黑色的面庞,肩上挑着风箱,手里大多拿着一支黑漆漆的长烟斗(据说是用来防狗的)。脑门上青筋暴起,表情狰狞,一声 “生铁——补锅——不咯!”声嘶力竭,穿云裂帛,从村前传到村后。听起来甚为悲烈,像是西北的秦腔。诗人的比喻的确精准。艰辛在这一声声啼号之中纤毫毕现。
还记得有个冬天,应朋友之托在一个村里搞墙绘,其时寒风瑟瑟,冻得连画笔都拿不稳。又逢天雨,刚画上的颜料被淋得斑斑驳驳,不由暗自叫苦,只得在一家农户屋檐下避雨。忽然听到大路上有小贩在吆喝卖鱼,由远及近,沙沙的嗓音,强弱有致,很有节奏感,听起来像崔健的摇滚:“卖鱼呦,卖鱼,鲢鱼,皖鱼,胖头鱼!”虽无伴奏,却自带曲调。听起来有些喜感,又有些疲惫。走近了,看清楚是位推着板车的的汉子,五十开外,步履蹒跚,披着雨衣,脸上满是雨水。在潇潇的冷雨中,这一声声近似于摇滚的吆喝声听起来竟是那样凄寒。
我想如果硬要把他们比作行吟诗人的话,他们应是真正的吟苦诗人。
在微茫的晨曦里,在半睡半醒之中,耳畔萦绕着的叫卖声,往往会把我的思绪带回到那个四野葱茏的蛮荒岁月,那个还处于在龟甲和兽骨上刻画记录的时代。那些在窗外叫卖的小贩仿佛就是当初商代的先民。他们有着一样的质朴,一样的勇敢,他们的吆喝里一样藏着诗歌的基因。他们在清早的冷风中,把生活的焦虑与悲苦吆喝得抑扬顿挫,平仄有致,直抵人心。
我时常在没有早班的清晨,睁着惺忪的眼,穿着拖鞋,跑下楼去,追赶那些朴实的行吟者,买上几个,聊表对诗歌的启蒙者的 尊敬,对不屈于命运者的敬仰。
雨田 辛卯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