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雨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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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雨田
腊月中旬回乡下老家，正赶上父母在家做年糕。父亲年入古稀，腿脚不甚灵便，他让我把老宅阁楼上的工具拿下来。
我爬上木梯，钻进多年没有来过的阁楼，光线昏暗，烟尘蒙旧。翻了许久，才在一堆杂物中间找到做年糕的木槌和木盒。正要离开，突然看见房梁上挂着一个圆乎乎锈迹斑斑的物件。仔细一看，竟是几十年前用过的汽灯。不由地眼睛一热，一刹那童年的快乐光景透过汽灯周身这层厚厚的烟尘与锈迹，一帧帧迎面扑来，最终定格在除夕傍晚那个幸福的时刻。
那时的父亲正值壮年，他把擦得锃亮的汽灯挂在大木门的门栓上，耐心地向里面打气。由于天气寒冷，父亲鼻孔里呼出的热气在鼻尖上液化成一滴水珠，亮晶晶地悬着。我们兄弟四个或蹲或坐，围在父亲身旁，饶有兴趣地观察他每一个举动，等待着一年一度见证奇迹的时刻。慈祥的祖父在坐在一旁叼着长长的烟斗，抽着旱烟，不时发声指导一下父亲的操作。厨房里传来母亲用锅铲在大铁锅里翻炒时发出的美妙音符，并不时飘出一股股炖肉的香气。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农村许多地方还没有通电，还处在煤油灯时代。一到夜晚，每家每户都亮着昏黄豆大的灯火，亮不到三米开外。一家人都聚在灯下团团坐，倒也温馨。汽灯是那年月的罕有物件，点起来亮如白昼，相当于后来六十瓦的白炽灯。一般只有在特殊节日，村里晚间搭台唱戏，或者做红白喜事等大型活动时到殷实人家或店铺去租用。那时我们家就有一台。
我家有七八口人，只靠父亲手中的一把砖刀，经济还是蛮窘迫的。这归功于我的祖父。他老人家年轻时是个赣剧演员，生旦净末丑行行精通，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算是个江湖人士。他身上总散发着一股与众不同的气质，除了一身才艺，还喜欢买些稀罕物件拿出来让人眼馋。比如精致的烟斗、精巧的制糖器械，尤其是那台亮瞎眼睛的汽灯，是我家稀罕物件中的明星。每年除夕，家家户户都是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吃年夜饭，唯独我家汽灯高高挂起，亮如白昼。吃完年夜饭的邻居时有来串门，以见识一下这新奇的物件。那一脸艳羡让家人都非常享受。那一刻的场景，给懵懂的我上了人生的第一课：一个人立于世，必须有点与众不同的东西。
后来我渐渐发现，那种东西准确的说来叫特长或者叫才能。几十年后，我们兄弟四人都能在各自的行业里小有建树，想来都和儿时的那一幕场景有关联。
汽灯是个洋货，应该是欧美国家工业革命的产物，构造奇巧，后来上海也生产。在没有电灯的时代，它是照明家族里的王者。点汽灯是个技术活，颇为复杂。汽灯在装上煤油以后，还需要向油壶里打气，以便产生一定的压力，使煤油经过高温预热形成的煤油蒸汽，从油壶下方的灯嘴处喷出，喷到绑在灯头的纱罩上。纱罩一般是由蓖麻纤维或石棉做的。由于经过硝酸钍溶液浸泡过，所以当纱罩遇到高温后会发出耀眼的白光。但点燃的那一刻极为关键。理想的状态是纱罩被点燃后会慢慢被烧成灰烬，但不会散落，反而牢牢地固定在灯头上，被喷出的煤油蒸汽撑成周正的球形，并发出白色的光，把周围十几米照得通明。
但事实上由于技术原因或者纱罩的质量，点着的效果并不完美。有时灯罩被喷得并不周正，变成歪瓜裂枣，局部出现暗黄色的斑点，像个烂桔子，灯光也不白净，有些橘黄。甚至会出现一个破洞，从里面喷出黄色的火舌。这一来就让整个除夕蒙上一层阴影。所以每当父亲把汽灯挂上门栓，都一脸凝重，我们兄弟几个也在一旁暗自祈祷。祈祷今年除夕的序曲能够开启得完美。
因此，在我家点汽灯变成了一件很有仪式感和象征意义的一件事。当一切准备妥当，最后打开气阀，煤油带着嘶嘶声喷向纱罩。父亲划着火柴点燃纱罩，只听见“嘭”地一声响，蓝色的火苗立刻包裹了整个灯罩，并向上漫延，包裹了弯弯曲曲的输油管道，火势大得吓人，好像随时会爆炸。
渐渐的，输油管内的煤油由于高温变成了气态。吓人的火势小了下来，只剩下灯罩在燃烧。软塔塔的纱罩慢慢收缩成一个圆圆的小球，暗黄色的斑点褪去，整个发出耀眼的白色光芒。大功告成！我们立刻欢呼雀跃。
父亲的神色终于缓和下来，拿来玻璃罩小心翼翼地扣上。我们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他，搭上木梯，把汽灯高高地挂在大厅的房梁上，宣布除夕正式开始。蒸的煮的炒的，平日都不常见的各色菜肴被纷纷端上桌子，在明亮的灯光下冒着白色的水汽。那一刻成为儿时最为温暖的印象。
如今汽灯早已退出了历史舞台，电灯也换了一代又一代，一代比一代便捷，一代比一代亮堂，但汽灯始终如一地亮在我的记忆深处，并一直照亮我前行的路。
雨田 辛丑之春
（原发于学习强国江西平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