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云雨田
去过两次庐山,都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一是人太多,二是商业气息太浓。有了这两个因素,就是仙境也不足看。
记得十年前去看大口瀑布,随着摩肩接踵的人群在陡峭的石阶上移动,远远听见举着红旗的导游高声喊:“这就是那首著名的唐诗中所写的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是不是很壮观?”但站在瀑布下面一看,大失所望。虽然水流迅疾,但不甚高,丝毫没有垂落九天的气势。不由地想,青莲居士的牛吹得太过了,并遗谎千年。更难堪的是下面不大的水潭里挤满了收费的皮筏艇,把仅存的一点清幽之气也挤兑一空。
今年五月下旬,国内新冠疫情有了很大的缓解。双休日和同事们外出散心,驱车路过庐山南麓。刚下过一场雨,天空放晴,峭拔的五老峰穿过一层云气直刺蓝天,石壁巉岩,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着实让人惊叹。“青天削出金芙蓉”,诗人的这个比喻还是很到位的。不由地又想起多年前看到的大口瀑布,心中暗自叹息。
“看瀑布!”同事突然往前一指。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峰间镶嵌着一条巨大的白练,银光闪耀。同事介绍说,那就是秀峰瀑布,是《望庐山瀑布》的实地所在,旁边就是香炉峰。
不由地一惊,心想之前真是错怪了大诗人。虽然是远观,但那气势绝不是以前所看到的大口瀑布所能相比的。河出云间,不是垂落九天是什么?这哪是夸张,分明是写实!或许,古人对事物的描述大多是靠谱的,只是流传于世俗,被一些庸人有意或无意地讹传,失去了真相。同事建议顺道去看一下瀑布。正合我意,不过应该是去朝圣。
我们在山脚停了车,联系了一位当地的朋友做向导。向导姓管,是位公务员,高高大大的,像个北方汉子,自称是管仲的后裔,比我们年长几岁,我们亲切地叫他管哥。他很健谈,我们一边听他滔滔不绝地讲当地的逸闻趣事,一边随着他走进幽寂的山门。拾阶而上,道旁树木郁郁苍苍,遮天蔽日,路上游人屈指可数。
上行百十步,来到一处平旷的地方,眼前出现一座巨大的花岗岩雕像。坐卧,举杯,向天,一看就是李白。衣纹流畅,神态自然,应是出自行家里手。正午的太阳透过浓密的枝叶投下碎碎的光斑,静静地印在石像上,显得悠然自在。不知一千三百多年前仕途失意的谪仙人是否在这里找到了片刻的悠闲。爱寻仙访道的他,虽然从未如愿,但仙气十足的匡庐一定让他流连忘返。据管哥说李白在庐山住了足有两年之久。
拐过一个山脊,穿过一座连廊。一汪清澈的潭水出现在眼前,流水淙淙,清凉扑面。管哥介绍说,这是上游秀峰瀑布流淌下来的泉水,在此低洼处汇聚成池,是庐山上摩崖石刻最密集的地方。凝神细看,水池的四周是几乎没有裂隙的红砂岩,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石刻,大小不一,字体迥异,杂乱无章,有如乱石铺街。这片平整的石壁,大大激发了古人书写的欲望。历朝历代的文人墨客、达官显贵在这里隔着时空举行书法比拼。文人题诗,政客题字,都想借这片石壁名流千古。有写“山谷洪涛”、“星汉分流”、“风泉云壑”,有写“不忍去”,“空山无人”……。古人字迹都有书法美,寓意文雅含蓄,古意沛然,丝毫没有今人某某到此一游的拙劣。
此刻风止树静,只有水声潺潺,鸟鸣嘤嘤,山谷倒显得更加幽静。
我的思绪却洞穿岁月厚重的云烟,在这方寂静的山水间看到一派热闹的景象。阔大的石壁前,衣袖飘飘的古人来来往往,逸兴横飞,即兴挥毫,你方题罢我登场。文思随着这千年不息的涧水涌动,回旋。
李白当年也一定来过这里,但他并没有在这里留下痕迹,或许他并不屑于用这种方式把自己的名字刻进历史,他的目标应该更为高远。前方的飞瀑正在向他召唤。
我们稍作停留便向上攀登。管哥说:“这都不叫爬山,路修得这么好,如履平地。年幼时上山来砍柴,走的都是羊肠小道,崎岖不平,没有石阶,没有护栏,那才是真正的山路,越到上面越是凶险。”突然想到在一千多年前的唐代,这条路岂不是更加艰难?当年头戴“幞头”冠身着圆领袍的李白,挽袖提裳,在隐秘的山径上牵藤攀石,跌跌撞撞,满头大汗,只为看一眼那条挂在悬崖上的溪水。他是一位真正的爱山者。“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爱山的人大概都是感性的,淡泊名利,内心柔软而孤傲,在功利的世俗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只有寄情山水,与大自然对话,却成就了身后千年的辉煌!
凭栏而望,对面石壁如刀削斧劈,几乎垂直,从一些裂隙里顽强地伸出几株青松,探身斜倚,如虬似蟒。而山谷并不幽深,塞满了层层叠叠的巨石。清冽的涧水时而在石上漫过,跌落水潭,波光粼粼,时而又钻入石隙,汩汩有声,不见其踪。“这就是著名的冰川石,第四季冰川的遗迹。”管哥说。我突然反应过来,在念大学时曾上庐山采标本,老师有提及过,当时没有在意,并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一印象几乎消失殆尽。此刻经管哥提起,不由地有些恍惚。昔日影像突然在脑海里蜂拥而出,但又迅速融入更为悠久的时间长河里,就像一滴水滴入波澜壮阔的大海。
两百多万年前的庐山还是白雪皑皑,冰川广布,就像如今的珠穆朗玛峰。伴随着第四季冰川的悄然融化,人类的祖先从四肢着地的姿势摇摇摆摆地直起身体,和古猿分道扬镳,走向一条高速进化的路。人类季之初的庐山是否有人类的祖先光顾?不得而知。但唯一肯定的是,这些巨石已经存在了,从冰封的山顶释放出来,滚落到这里,然后一躺就是几百万年,看白云苍狗,看沧海桑田,看到茹毛饮血的古猿变成吟诗作对的书生,并在石壁上面刻上“空山无人”。
时光真是奇幻!
抬头看看前方,瀑布似乎就挂在对面不远处的山峰上,拐过一个山脊就应该到了。但管哥说,早着呢,还要走半个小时。本地有句俗语说“看山跑死马”,意思是说看着前面的山似乎就在眼前,但真要抵达还要走很长的路。
果不出所言,我们爬过漫长的石阶,拐过无数道湾,气喘吁吁,走走停停,花了四十多分钟,终于听到轰隆隆的水声。转过一道山脊,一块巨石上 “九天池”三个大字豁然在目。
抬头仰望,好一条雄奇的瀑布!
石壁耸立千尺,直入云端,一股溪流从雾气缠绕的断崖间喷涌而出,真个似从天降!急速的飞流如白驹抖尾,如练舞长空,飘摇而下,撞击在中间突出的岩石上,化成一团团碎玉飞花,复又滚滚飞坠百十米,跌落在清澈的水潭里,轰然作响,激起一股股凄寒的水汽。
好一个“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名副其实,太白先生果不余欺也!
不由地一时失神。遥想太白当年站在此处,也一定是被惊艳到了。短暂的失神之后便豪情大发。什么仕途的失意,什么生活的琐细瞬间被通通抛到九霄云外,只剩下眼前的这一川瀑布了。张口一吟,如利剑出鞘,如雷霆万钧,冲破九重云霄,直下凡尘!简约豪放,直白明了,干脆利落没有多余的修饰,但气势磅礴!这就是瀑布的性格。这也是谪仙人的真性情!乐观豁达,浪漫豪爽,毫不隐晦,毫不做作。得意便仰天大笑,有酒则酩酊大醉。见高官不摧眉折腰,逢显贵不曲意逢迎。
从此大唐在雍容华贵中融入一股浪漫豪迈的侠士之气!铁骨铮铮,不卑不亢,潇洒飘逸,遗世独立。
他定然在垂落九天的瀑布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不然,他怎么能写出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诗句?那一刻,一定是人瀑合一!
其实,李白写庐山瀑布的还有另外一首五言诗,风格迥异。其中有句:
“挂流三百丈,喷壑数十里。欻如飞电来,隐若白虹起。”
“初惊河汉落,半洒云天里。”
“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空中乱潈射,左右洗青壁。”
“飞珠散轻霞,流沫沸穹石”。
其中用了大量的比喻和描摹,细腻华丽,有如西方十七世纪盛行的巴洛克艺术。这是年轻气盛的特点。唐开元十三年,其时李白24岁,仗剑去国,豪情满怀,还没有入长安,初上庐山,下笔绮丽华贵,对未来充满信心和想象。
而这首更为出名的七言绝句则是写于唐天宝十五年,时年李白已55岁。他早已被唐玄宗“赐金放还”,“直挂云帆济沧海”的梦想落空。那时安史之乱正席卷大唐,安禄山在洛阳称帝。当年意气风发的谪仙人已是“曾经沧海”的老者,携妻避隐庐山。当浮华褪尽的李白再次描写庐山瀑布,便少了诸多华丽的修饰,“删繁就简三秋树”,大道至简,发璞归真。正如一些书家在参悟之后,用笔不再哗众取宠,而是在笔画中省去了许多波折和提按,以气息直指本心。
然而诗中的气势越发磅礴,力量更加充沛。从中我们似乎触摸到到诗人心中更加雄健的灵魂,依然燃烧的火焰。“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其实诗人心中的云帆一直在高高飘扬,随时准备出航。入了道门的李白从来没有被“无为”的思想所禁锢,总想治国平天下。所以次年永王李璘相邀,他便欣然应诏,成了一位幕僚,期望为平定安史之乱出谋划策。只可惜诗人太天真,不具孔明的政治智慧,站错了队伍,竟落得狼狈收场。
后人大多对李白此段经历有所诟病,认为有损诗人一生的光辉形象。确实,从功名层面讲,这的确是一着败笔,然而这恰恰反应了诗人一种可贵的品质——“位卑未敢忘忧国”,这是古中国士人最令人尊敬的品质。从“哀民生之多艰”的屈原到“提携玉龙为君死”的李贺;从“未有涓埃答圣朝”的杜甫到“铁马冰河入梦来”的陆游;从“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到“休言女子非英物”的秋瑾……他们总是自觉地把天下兴亡的责任放到自己的肩上。这远远不是建功立业以赢得生前身后名所能诠释的。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正因为有这个观念,每当华夏文明在危难之际总会有人站出来,“我以我血荐轩辕”,扶大厦于将倾,让古中国文明得以星火相传并发展壮大。
眼前的飞瀑恣意倾泻,一如千年前的模样。迎面扑来的水汽曾经裹挟着一代诗仙,也正裹挟着我们。有位哲人说大自然塑造了人文气质。那么,庐山瀑布也一定丰盈了李白的性格。而这川瀑布也因自带仙气的诗人张口一吟,便有了灵气,天下闻名。
我试着在脑海组合有限的词汇来描摹眼前的景象,但无奈在李谪仙的这一行诗句之下,始终羞于吟出口。
同事笑道,诗人到此怎能不吟诗?我亦笑道,到此朝圣,只能吟“飞流直下三千尺”,意已道尽。
管哥说他每年都要上来两次,每看一次瀑布,都有新的感受。此刻,那位管仲的后裔静静地盘坐在巨石上,看着眼前的瀑布,一声不响,仿佛入了定。不知此时的他又有什么别样的体验。
我们在瀑布之下徘徊良久,兴尽而归。
庚子仲夏云雨田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