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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雨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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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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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石

                                             文/云雨田

肝气郁结,肝胆火重,炼液成砂,结石生也。——中医

                                                        一

腰部又开始隐隐作痛,像是有只老鼠在身体里啃噬血肉,坐立难安。医生说了,肾结石这种东西动则痛,不动则安,痛了是好事,说明它正在往下掉。但这掉得真不是时候。还是出去买点药吧,否则一夜难眠,明天的路考又要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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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开窗帘,外面华灯初上。抽出房卡,关上房门,绕过一个装满脏床单的手推车,穿过狭窄黑暗的楼道,走出老旧的旅馆大门。街道上小摊罗列,人声嘈杂。微寒的晚风里,裹杂着各种小吃的香气,但勾不起心底丝毫的食欲,只想尽早告别这座令人心烦的小城。

想当初她催我去考驾照,说一个大老爷们老是让女人开车,有吃软饭之嫌,不利于在孩子们面前树立一个父亲应有的伟岸形象。我说急什么,我不是一直忙吗?考驾照还不简单?毛毛雨。不料这毛毛雨变成的大暴雨,以致成了我的噩梦。科目一一次,科目而三次,科目三四次还没过!每次上考场都是一次惶恐之旅,平均每考一次都要花上一千多。虽然每次挂科之后,她总是很大方地一挥手说,没关系,下次再努力,但她皱缩的鼻翼间分明写了两个字:鄙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竟然考了两年,真是弹指一挥间!

前年两个女儿都到了上小学的年龄,用电动车接送。天晴还没什么,每当刮风下雨那便叫苦连天。而且孩子一天天地大了,单薄的小电驴越发拥挤。妻子有一天蹦出一句:“有辆小轿车就好了。”不由地吓了一跳!有车一族,多么缥缈,凭着当下的经济条件!一个乡村中学的教书匠,连课时费、下班费、值日费、鸡零狗碎什么的全算上月薪才合计两千多,妻子没正式工作,靠打零工补贴家用,家里年GDP不过四万挂零。刚建了一栋两层楼的房子用以栖身,已经债台高筑。一台普通的小轿车,要上路怎么也得十万左右。即使不吃不喝,三年才能买得起。如果勒紧裤带,一年存下一万五,也得七年,还有债务在身!如果买车,那不让债主们的口水给淹死?连忙摇头作罢。妻子一声理智的叹息像一根刺扎在心窝上。

但在一天放学后,我们不得不坚定了买车的信念。那天傍晚,凄风冷雨,一出门便被一辆疾驰而过的小轿车溅了一身水,一种不祥的预感莫名袭来。小心翼翼地骑上电驴到中心小学接女儿回家,被雨衣罩住的后视镜一片模糊,刚要拐进岔道,不料后面一辆飞驰的摩托像一头莽撞的野牛一样辗了过来。急忙一转向,还是没避开,连人带车翻了!腿部被划了一个大口子。万幸的是女儿被雨衣兜住,又穿得厚,只是手臂擦破了点皮。惊魂未定之中,轿车的形象在脑海里前所未有地光芒四射起来。

于是买车计划立马被提上了议事日程。首当其冲是考驾照。妻子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第二天便到驾校报了名,全身心扑在练车场上。而我因受到工作限制,只能迟一步,拖到第二年暑假再考。经过两个月的磨砻浸灌,妻子竟然每科都一次搞定,很顺利地拿到了驾照。紧接其后,我们又厚着脸皮到兄弟姐妹那里叫苦卖惨。虽然新债加老债压得他们脸沉如水,嫂子们白眼如灯,好在兄弟们挺仗义,最终也凑得三万付了首付,按揭四年,终于迎来一辆崭新的自动挡的国产货。

俗话说,事在人为。一点毛病没有。就在看似不可能的困境下,我们硬是挤进了不敢奢望的有车一族。

真别说,有了车的感觉就是不一样,虽然有些忐忑,虽然只是国产货。当坐在驾驶室里,尤其是在下雨天,看着车旁在雨里来往的摩托车,那种优越感就很无耻地冒了出来。钱真的可以买来优越感。

次年暑假,科目二的练车场上烈日当空,周围没有一棵可以乘凉的树,灼热的水泥地面像一张巨大的煎饼锅。

这是一个废弃的工厂,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大爷,据说厂刚开起来就宣布破产了。教练给老大爷买了几包烟抽算是租了场地,在厂里的篮球场上临时画了几个车位。许多私人教练为了训练方便,都不去驾校的正规场地,而是采用就近原则,找个空旷的闲置场地,自己画个框,作倒库训练。

此刻,教练和几个学员都蹲在车位后方的一排石凳上,共享一把太阳伞。坐在驾驶室里的我就像在蒸桑拿。柴油、香烟、皮革和各种汗臭味浓得可以拉出丝来,在汗涔涔的身体表面编织成茧。柴油机突突地震颤着,仿佛随时会冒出火,老旧的皮卡车缓缓地倒进车位。看后视镜,修正方向,看点,踩离合,踩刹车……耳旁突然响起教练炸雷般的吼声:“刹车,刹车!过点了!眼瞎呀?”慌乱中一脚蹬下去,皮卡车并没有按预料的停下来,反而轰鸣着喷着黑烟向后冲去!后视镜里的一串人就像被烫了屁股的蚂蚱一样纷纷从石凳上蹦起。“踩离合!踩离合!踩到底!”教练用变态的破音嘶吼着。车撞倒了后面的石凳,停了下来。大汗!仓皇地转过头,正贴上教练那张像烧饼一样甩过来的猪肝色的胖脸。紧接着一场唾沫星子的暴风雨从那张血盆大嘴中倾泻而下。

面对那张舌剑如麻的血盆大嘴,不由地恍惚起来。好歹也是一位受人敬仰的老班主任,平时只有自己训斥别人的份,包括懒散的家长。而今角色一转换,还真是难以适应,只觉得脸上被涂满了辣椒水,剥皮似的疼。眼前的这张嘴多像那张嘴,令人倒胃的嘴!

去年又到了评选优秀班主任的的时段,全校一年一个指标,我想该轮到我了吧。班纪班风评比全校第一,成绩排位全年级第一,连续三年被评为文明优秀班级。而我个人评优却连连落选,头一次评给了年纪大的曹老师,想想他是我的前辈,虽然班级带得不怎么样,但人家快要退休了,评给他在情在理。第二年优秀班主任评给了一位中层领导,他并不是正牌班主任,只做了两个月的代理班主任。全校哗然。于是在一次全校教师会上,校长给大家解了惑:

“王主任分管教学,事务极其繁忙,但他在吴老师中途请产假的情形下临危受命,不怕苦,不怕累,身兼数职,既管好了教学,又维持了班级的稳定,这样有担当的同志当然值得鼓励嘛,优秀班主任不给他天理难容啊!”一番慷慨激昂之词竟然赚得了不少的掌声。

县级优秀班主任不仅仅是个光荣称号,在教师职称晋级上可加重要的三分,而王主任那年刚好要评高级。每次竞争晋级的老师就隔那么一两分,所以每年优秀班主任的评选都很关键,很敏感。少不了一番明争暗斗。而评选小组是校长主持下的领导班子。基本上是一言堂。

第三次,我踌躇满志,志在必得,许多同仁也说,你再不评上就真的没天理了。但会后宣布,我又落选了,又评给了一位年轻的政教主任,这位刚上任的小年轻八面玲珑,但带班却是一塌糊涂,卫生倒数,纪律倒数,成绩垫底,是全校被点名批评的常客。情急之下我找到头儿理论:你们到底是评优秀干部还是评优秀班主任?如果是评优秀干部我举双手赞成,如果是优秀班主任,我需要解释!

“解释?”那张白亮油光的胖脸一下子变成了猪肝色,和眼前车窗外的这张脸何其相似!接着那张更加相似的血盆大嘴咧开了,从嘴角露出一颗亮闪闪的犬牙,“我这就给你解释!你带的班好是不错,但这并不代表你就优秀,我承认你带班有方法,但你一向心高气傲,你看看,这就不是来兴师问罪么?这也是评定小组的一致看法,这就不符合一名优秀班主任应有的品质嘛!而小刘同志虽然年轻,但他为人谦和,做事老练,在政教一线勤勤恳恳,又主动要求带班,而且带的是全校最难带的班,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嘛!他分明有着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超凡境界,这一点就值得你好好学习嘛!”那一刻,那条在血盆大嘴中不断伸缩的舌头像河蚌中蠕动的斧足,拉出一丝黏液。

下学年我毅然辞掉了班主任。而眼前这张相似的嘴也开启了我艰难而漫长的考驾之路。只要这张嘴在眼前一开合,我就有些恍惚,手忙脚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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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间的小老鼠又狠狠地撕扯一口,剧烈的疼痛把神魂从往昔的沼泽中狼狈地拉上岸来。不由地按紧了腰部,就着昏黄的街灯,仔细地辨认当街店铺的招牌。有一家标有某某大药房字样,走进去,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在站柜台,穿着白大褂显得很单薄。有点犹豫,正想转身出去,但小姑娘很大方地叫住了我,像一个很有经验的大夫一样问了我的病情。不一会儿,她麻利地在货架上搜罗了一大袋药,消炎的、排石的、止痛的递给了我。厉害!暗自挑了一下大拇哥,结了账走出店门,痉挛的疼痛竟然消失了。

药还没吃呢,就因为进了药店?这捉摸不定的疼痛多么像无常的考驾之路啊。往往练得很熟练的学员就是过不了,包括一些老司机。而练成半桶水的菜鸟却往往懵懵懂懂地过了。记得有一位做油漆的老兄,家里早已买了手动挡的车,而且自己开了一年,但科目三考了三次都挂了,被老婆骂得没半点脾气。而一位刚参加工作的小女生,科目二只练了两天,连S弯都屡屡压线,考试竟然一次就过了。科目三只练了一天半,说是去碰碰运气,竟然又过了!把老学员们气得吐血。还有一位三十左右的小伙子,马大哈一个,在考前试车时紧张得差点撞墙,教练劝他放弃回家,免得出意外。但最后他却考过了。连他自己都觉得是在做梦。

 相反,我的运气却槽糕得透顶。

尤其是路考,虽然平时练车练得很熟练,但一考就挂。每次想起那不堪回首惨不忍睹痛心疾首的第一次,都心有余悸。第一把,做完灯光上路,车刚起步,就听见语音提示:未解除制动起步,请下车,回考试中心继续考试。我明明放了手刹,真见鬼!事后教练解释说,有的考试车手刹比较紧,应该是没有放到位,要用力按到底。练车时你老人家怎么不提醒?马后炮!第二把,急火攻心,看到安全员点了开始考试的按钮,立马下车绕车一周,结果坐回驾驶室,插上安全带,却听到语音提示:考试不合格。脑袋一阵眩晕。安全员在一旁冷冷地说,急什么?语音播报还没开始呢,下次再来考吧。竟然没起步就歇菜!花了一千元在驾驶室就只坐了两分钟!

真是够荒唐的狗屁规则!按钮和播报有时差!这不是明摆着整人吗?

然而现实就是这样,我们生活在诸多看似正常却很荒谬的规则里,而这些荒谬常常在你不经意时打你个措手不及,让你欲哭无泪!你纵有天大的本事,就是使不上劲。像诗仙李白,想施展抱负,却因自己的商人出身不能参加科举考试;像诗圣杜甫,意欲济苍生,却因宰相李林甫的一句话“在野无贤士”痛失被选拔的机会……

之后工作忙,家事多,心绪难安,练练停停。两个月后再去考,恰逢大雨如注,这是考驾照最忌讳的天气。教练暗示我买保险。我说不要吧,不习惯。教练从鼻子里冷哼一声,那就自求多福吧。这次虽然开出了起点,但莫名其妙地在走直线时挂了。再来,又在红绿灯路口被一辆抛锚的车挡住了,忙乱中熄了火。一个月后又一连考了两次,都铩羽而归。吊诡的是每次都死在直线行驶上,以致有了直线恐惧症。教练从嘴角又露出一颗犬牙,微笑着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哪。

一直自认为也算是个经历了风浪的人,不至于在这种小小的考试上大费周章。但屡次失败,真的会影响一个人的斗志。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干脆停下不考了,一直拖到了今天。

想起史上有个“十上不第”的倒霉诗人——罗隐,自小便有令人惊叹的文采,但就是考不上。考到五十岁的时候,他终于明白,并不是自己的问题,激愤中赋诗道:

“莫把阿胶向此倾,此中天意固难明。解通银汉应须曲,才出昆仑便不清。”

多么痛苦的领悟!我和他比毕竟是是小巫见大巫,不过心境大致应该是相似的——囧!

每次挂科,不仅伤神破财,还要饱受教练那种满含嘲讽目光的打击,还得接纳考过了的同门师兄弟廉价的安慰,如芒在背。年近不惑,为人父,为人师,在一个多少都有些面子的年纪,却要不断地接受那些嘴上没毛的小年轻的真诚建议,总觉得不是滋味。更有作为留级生,生怕遇到熟人,像个小偷似的重进练车场,蹲在路口等车练的那种落魄。尤其是怕同批报名早已拿到驾照的学员。他们开着刚买的新车到故地重游,来看望教练和同门,实则是来找成就感。一是再也不用承受教练的斥责,而是同教练相互递烟,称兄道弟,体验翻身的滋味。二是看望还在考驾路上挣扎的师兄弟,实际上有藐视之嫌。

但往往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大前天正蹲在路口等车练,闷烟抽。突然一辆崭新的别克吱地一声停在我面前,一抬头,从车窗探出一张脸,是一位同批报名的兄弟,名叫吴风。一位公务员,四十不到便坐到副镇长的位置。他基本上是一次过,早就拿到了驾照,在一同练车时和我最谈得来,不仅年龄相仿,文化层次相同,都是“吃国家饭的人”,还曾经爱过诗!他说他曾经发誓要成为中国的惠特曼,令我惊诧不已。他常常给我讲起曾经作为校园诗人的辉煌往昔,一脸向往。我问他还是否在写诗。他脸上掠过一丝尴尬,随之爆笑,连说年少轻狂、年少轻狂,时代变了人也得变,顺时者昌啊。

我很尴尬地同他寒暄一番。他似乎并无一丝嘲讽的意图,下车后握手又递烟,很热诚的样子。他说从教练那里听说了我的情况,于是来帮我出出主意。先是解说了一番走直线的要领,在进入直线项目之前就要开始轻微均匀摆动方向盘,而不是握紧不动,以曲取直是诀窍。而且一定要把速度稳定在二十五到三十码,不能变速。而不是如教练所说的要加速到三十以上,一加速准死,这是综合许多师兄弟的考试经验得来的。我恍然大悟,感激泪零。另外,这次一定要买保险,他说他每次都会买,买了安全员多少都会帮到你,至少不会从中作梗。兄弟你什么都好,就是缺少变通。我不由老脸一红。

最后他提起他读七年级的儿子,数学很弱,问我是否开补课班。我说这有违师德,还从没有动过这个心思。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又来了一句,兄弟你什么都好,就是缺少变通。你是有名的数学老师,不偷不抢,不占用工作时间,用自己的休息时间辅导,家长自愿,怎么就有违师德?不用犹豫了,我儿子交给你我放心,我再拉几个同事的孩子给你带,有事我兜着。那一刻,他作为领导的霸气和果断一下显现出来。这么仗义的兄弟,怎么好意思拒绝?

                                                       三

正走着,手机响了,是教练打来的。他邀我和他们一起吃饭,并提起买保险的事,说要和考试中心主任打招呼。

最后一次了,能不买吗?到了这步田地,只能在心底暗自同罗夫子告别,小生惭愧,不能继承您的衣钵了,还得另辟蹊径啊。

说起吃饭就来气。每次来,教练非要去那位安全员开的餐馆不可,说是为了和安全员搞好关系。那里每到饭点都人满为患,都是各个驾校的学员,一等就是半个小时,菜又贵又难吃。但还不是吃一次挂一次?因此每当在饭店看到安全员那张高冷的鞋拔子脸就有一种不祥的预兆。这次单独到外面住,就是为了避开他。

找了一家桌布发白的小排挡,要了一碗八块钱的猪排面,多搁辣酱,吃得热火朝天。仿佛又回到当年下海的日子,吃地摊上一块五毛钱的炒粉,穿着劣质皮鞋,走街串巷推销产品,一次又一次沮丧而归;第二天又满怀希望地出发……纵然时运不济,但希望总在前方!

回到宾馆,疼痛又卷土重来。这才想起有结石不能吃辛辣食物。服下药,冲了个澡,疼痛继续,在床上辗转反侧。打开微信,接到教练的一条信息,说是已经订好了一辆私家教练的车,明早在考前再练一下,五点钟必须赶到。

把闹钟调到四点半,关灯,和衣而睡。疼痛像潮水一般一波接一波涌来。迷迷糊糊,半睡半醒,恍惚间身陷古代战场,旌旗猎猎,号角声声。跨上战马,手持丈八蛇矛枪,杀向敌营。黑压压的敌军瞪着一双双血红的眼,像乌云一般漫过来,用枪一阵乱捅,却发觉枪头被换成纸糊的,折了……猛醒,一身大汗。看时间,凌晨一点。疼痛似乎有些退却。窗外竟然有隐隐的蛙声,春天的生机真是无处不在!再次关灯入睡,迷迷糊糊仿佛走进考场,却发现身份证不在身上,急得抓耳挠腮……再次惊醒,时间到了凌晨四点,疼痛又加剧了。索性起床洗漱,吞了药片,收拾好简易的行李出门。

服务台后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只有一盏睡眼惺忪的顶灯亮着。大叫了几声“退房”,没人答应。只好去敲值班室的门,好半天才出来一个头发乱得像个鸡窝的服务员。她一边慢条斯理地收了房卡,一边让我非得在APP上给好评,方才退了押金。

天空还是黑漆漆的,稀稀拉拉地散落着几颗星星。街道旁的路灯冷冷清清地照着,只有两家店开着门,几个人在里面准备着早点。晚春的凌晨还是有些寒冷,裹紧了外套向考场方向走去。走了二十来分钟,天还不见亮。不知五点钟情况如何,如果路面太黑,坐在驾驶室里看不清记号,那就像开飞机,云里雾里。不过黎明终究是要来的。

南无阿弥陀佛,哈利路亚,阿门,安拉与你同在!

经过教练住的宾馆,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休息一下,等天亮了再走,突然听见门口有人叫我,定睛一看,是同门师兄刘师傅。刘师傅年近五十,在外地搞装修,两个女儿在念大学,一个儿子还在念初中,今年特意辞了工在家考驾照,亚历山大!他们也起床了,正准备出发去练车。那位私家教练的车已经在门口等候。一行十人迷迷瞪瞪,还未从睡梦中清醒就被塞进车里赶往考场路段。

五点多了,天色还只是蒙蒙亮。但等不及了,七点多就要清场。好在轮到我上车时,天完全亮了。一开始,精神有点恍惚,竟然做错了一个灯光。“请在前面的基础上变为远光灯”,练车时这种题目出得少,一时间脑子有些短路。被那位私家教练狠狠骂了一通。以往在灯光上从未出过错的。大家都为我捏了把汗,都知道我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容不得半点闪失。练第二次还算顺利,直线行驶项目上居然没有扣分,心里稍微踏实了一些。

同来练车的学员中,有两位练得很不顺。其中一位是刘师傅,心里素质很差,一坐进驾驶室腿就筛糠似的哆嗦,练了两把,不是抢档就是熄火,搞得信心全无。而他的弟弟,则完全相反,虽然之前挂了两次,但稳若泰山,自信得爆棚,没来练车,留在宾馆睡大觉。另外一位是刚出校门的小王,留着锅盖头,显得懵懵懂懂,连着出错,惹得教练骂声不绝。两个小时,每人只练了两次,花了一百,教练入账一千。

七点多,练车收工。考试中心,十辆考车霸气地一字排开,像是一排刽子手,正等着收割倒霉蛋的命运。考试大厅里人声鼎沸,像个菜市场。身穿黄色夹克的安全员来来往往;各个驾校的教练员高声招呼自己的学员排队照相;管理员大声叫着考生的名字。各色人等或坐或站,或来回走动,有的脸色凝重,有的古井无波。最有意思的是刘师傅兄弟俩,一个紧张得不断地抚胸,另一个翘起二郎腿闭目养神。两人形成鲜明的对照。

这时,我们教练带着一位身材高大身着黄色夹克的男子走了过来,向我一指。黄色夹克向我挤出一丝微笑:“你呀,考试的时候千万不要紧张,就当平时练车,听说你直线走不好,是吧?”我点点头。这大概是教练之前提到过的那位考试中心的主任。

“很简单嘛,两边轻微地均匀地抖动,眼睛看远点,一下就过了,关键是要放松,就像平时练车一样,懂吗?”他一边说,一边用双手做了个摆动方向盘的动作。我表示赞同,并连声感谢。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道理谁不懂?烈日当空,风雨无阻,耗费大量的时间,并搭上几千元,只为两次机会,谁不紧张?不过,他的一番话,倒让我忐忑的心有了一丝平复。开始觉得安全员也不是个个面目可憎。

                                                           四

八点多,考试开始了。学员们一个个脸色凝重地接过准考证,通过闸口,走向那排“刽子手”。有学员戏称,那道闸口就是他妈的鬼门关,每个人都要走一遭。过了,驾照在握,没过,就得继续煎熬。真是话糙理不糙!十几分钟后,便陆陆续续有人从“鬼门关”回来。他们的脸上都挂着他们考试的结果。喜形于色的,无疑是过了。特别是小女生,过了就手舞足蹈,像中了百万大奖。而一脸怒气的,或如丧考妣的就是挂了。于是莫名的紧张感在侯考大厅里漫延开来。

九点多,终于轮到我们驾校的学员。

疼痛又不适时地发作起来,冷汗直冒。可能是止痛药吃得太早了。看来,今天是凶多吉少。一手拎着准考证,一手按着腰部通过闸机。大概是看到我五官挪位的样子挺吓人,同门兄弟都关切地看着我,问道:怎么了,不要紧吧!心里蛮感动,勉强挤出一丝笑,嘿!嘿!大不了一死。这时,站在门口的主任冲我挤了挤眼:嗨!不要这么严肃,又不是上刑场,笑一笑,放松点。说完,还用食指和拇指撑起自己的两个嘴角。我被他逗笑了。那笑容一定不比哭好看。我被分到十号车,正是昨天下午适应考场时用的车。从车上下来一位胖乎乎的安全员,我把身份证递给他。这时主任走过来给他打了个耳语,他会意地点点头,冲我眨了眨眼:慢慢来,不要紧张。

打了招呼就不一样,如沐春风,有宾至如归之感。之前没买保险,个个板着一副扑克脸,巴不得你上去立马下来。

上车,把灯杆回位,调好座椅,等待安全员点下开始考试的按钮。当系统播报“开始考试”,便下车逆时针绕车一周,并按下车尾与车头上的红色按钮(第一次就挂在这一环节)。回到车上,插上安全带,系统开始指示进行夜间行驶灯光的考试,必须在五秒钟内完成操作。“请开启前照灯——夜间……路口”那该死的老鼠突然死命地撕咬我的神经,一时失神,竟没听清。到底是夜间直行通过路口还是通过没有交通信号的路口?一个是近光灯,一个是远近交替。慌乱之间扳动了灯光杆。站在车外的安全员一声低喝:别动!但晚了。系统迅速传出冰冷的指令:“请回考试中心重新考试……”

天绝我也!顿时感到浑身的血液裹挟着一千万个草泥马直向上涌,在七窍之中寻找出口。

安全员叫我下车,并转过头向不远处的主任示意,挂了。主任怒气冲冲地大踏步走过来,恶声恶气地压着嗓子:“怎么搞的,灯光都搞错?下次按照我的指示做,不叫你动,就别动!”

剩下最后一次机会了,真是万念俱灰。看来,今天,无论是佛祖、上帝,还是真主安拉都上姥姥家去了。即使灯光不出错,还有接下来的直线行驶呢?这可是我的软肋。难道路考真是我过不去的坎?别人唾手可得的驾照在那刻成了遥不可及的云中之月。

大不以后不开车了!强打精神,忍住腰间的剧痛,又重新开始。下车,绕车一周,按按钮,上车,坐定,系安全带,深呼吸,开启前照灯,手竟然止不住地微微颤抖!主任在窗外压低嗓门指示,远光灯……近光灯……别动……远近交替……这样也行?灯光终于在主任的保驾护航下顺利通过。接下来起步:打左转向灯,按喇叭,踩离合,挂一档,放手刹(并多按了一下,上次就挂在这里)。主任在窗外嘱咐了一声,慢慢放离合。平时练车异常简单的动作,此时突然变得如履薄冰!车在小心翼翼中向前缓缓驶去。

车缓缓下坡,驶出考试中心,前面就是公路,向左看了一眼,有几辆社会车嗖地一晃而过,吓得我一激灵。还好,之后就没有车来捣乱。慢慢地把车摆到第二车道,给油加速,踩离合换二挡,再加油门,换三档。前面一百米就是直线行驶项目。成败就在此一举了。余光瞟了一下坐在旁边的安全员,面沉似水。不能仰仗他老人家了。稳定速度26码,左右均匀摆动,幅度不可太大,看远点,……一秒、两秒、三秒、四秒。系统传来悦耳的提示声:

“直线行驶结束!”

万岁!成了!我的黎明终于在前方露出了一丝曙光!佛祖!耶稣!安拉!小生这厢有礼了,您老安了!压制心中的狂喜准备下一个项目。减速掉头之后就是加减档项目,这也是最容易出错的环节。很多学员因为过于紧张而抢档。冷静,二挡,速度稳定在22码,等待播报。“下面进行加减档位操作”——踩离合进三档,给油,38码,踩离合进四挡,再给油,40码;放油门,踩离合回三挡,行云流水,完美!

前面就要过红绿灯路口。记得第二次就是在这个地方被坑了。当时前面正好有一辆考车抛锚,堵在路口,只能在它后面停下来。要命的是,这种情况在平时练车时教练不让演习,说是费时间。这个地方刚好是上坡,要踩脚刹,等前面的车离开后起步,脚刹没放到位,一下熄火了。转动钥匙打火,一紧张,一下没打响,挂了。

此刻前面没有车阻挡,刚好是绿灯!万幸!点刹减速,换二挡。车行进到路口,绿灯开始闪烁,稳住,点刹到路口中间,通过!接下来的项目就容易多了。会车,通过学校路段,超车等项目一气呵成。项目完成了三分之二。用余光看到安全员的嘴角有了一丝笑意。

但似乎高兴得太早。前面有辆洒水车像个蜗牛似的,正缓缓靠近掉头路口。如果让它堵在路口,稍有不慎便要歇菜!只能早早地减速,挂二档,远远地跟着,争取不停车。快点快点快点快点,在我不停地祷告之中,它终于犹犹豫豫地开离了路口。长舒一口气,点刹打左转向灯,左转掉头。

后面的项目更简单了,变道、右转、靠边停车。中间有一段很长的路都没有项目,这是自路考以来开得最自信的一程,酣畅无比,直想高歌一曲来抒发一下久违的胜利感。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豪迈激越,想当初李白流放途中遇赦,激吟“轻舟已过万重山”应不过如此!

这时身心终于放松下来,腰间的疼痛也消失了。远远看见考试终点的标牌就在前方。我终于开回来了!十几分钟的路程,开了两年!

刚变完道,瞥见路边有个人正伸长脖子紧张地向这边张望,是一张熟悉的胖脸——我们的教练。此刻竟觉得那张胖脸如此可亲,前所未有!忙收回目光集中精神考试,减速换二档,点刹,右转,进考试中心。这时可马虎不得,正处在上坡路段,进来的车多,一不留神就会出差错。这时,有两辆考车从旁边快速插过,把我吓出一身冷汗。应该是有学员考挂了,我曾经被这样蛮横粗鲁地带回来过多次。还好,并没影响到我的前行。停车道终于在眼前了,胜利在望!语音指令——靠边停车。换一档,打右转向灯,点刹靠边,小心对准前方箭头。

靠边停车被学员们称为最后的死亡十秒钟,在这里考挂的不在少数。不是压线,就是离边线太远。还有停车后操作大意,比如没开门就解开安全带,忘记拉手刹,还有的忘记熄火……任何一个细节的失误都会造成鸡飞蛋打。

突然感觉脚刹往下一沉,立马反应过来,安全员在提醒停车了。于是踩离合,踩刹车,车平稳地停住了。回空档,拉手刹,熄火,开门。系统语音适时响起“开门请注意后方来车”。关上门后,我扭头看向安全员,他点点头,可以下车了。如释重负,解开安全带,推门而下。

安全员正对着站在不远处的主任做了一个OK的手势。

我终于过了!

                                                           五

从考场出来,一阵内急,急忙跑向厕所。站在便池边竟然尿不出来,急出一身汗。猛一用力,下体一阵刺痛,只听啪地一声响,有个东西随水流掉进了便池。

十点钟后,同来的学员陆续考完了。十一个过了十个。包括练车练得最糟糕的刘师傅和锅盖头小王。刘师傅在回考场时熄了火,万幸救了回来,考了九十分。小王在停车后,没熄火下了车。满以为自己挂了,教练也认为他挂了。结果一查成绩,只扣了5分,运气爆棚,他喜极而泣!唯一考挂的是刘师傅的弟弟,那位信心十足、心态最好,大家都认为最稳的小刘。

                                                              2018年 5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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