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云雨田
真像夏夜旷野里的蛙唱!高低起伏,错落有致。低沉的、高亢的、粗厚的、尖细的,声多而不嘈杂,音高而不刺耳。他抱着膀子,面对黑压压的脑袋,在讲台上站定,轻闭双眼,心里不由地感叹。
他想起二十年前一个初夏的晚上,也像这样抱着膀子,站在乡下老家的小院里。满耳的蛙声,伴有孩子们游戏的欢笑声,真是生机勃勃!那时的夜气是多么清新啊,满是草木新叶的香甜和泥土新翻过的芬芳。刚小满,气温渐自回升,此刻的教室里却充塞着少男少女发达的汗腺所散发的气味。他不由地捂了一下鼻子,睁开了眼。后墙的黑板报上分明只有几个红色的大字:离中考还有28天。
黑板下面有一张空桌,胡乱地堆放着一些复习书。
“没关系宝贝,没关系,谁活得都不轻松,有些事我们永远无法左右……”
平日里,这些家伙可没这么卖力,鞭子都抽不动。或许感受到大考在即的压迫,就像地震前猪圈里躁动的小猪崽。
“新文化运动的兴起为五四爱国运动的爆发奠定了思想基础……”这个声音低沉而有穿透力,显然是是属于主唱。王闯,剑眉虎目,搁在古代应是忠勇之相。可惜隔了一层厚厚的镜片,显得文弱。各门功课都不错,九八五的好苗子,但体质太弱,一百米硬是花了二十秒!老妈子抢促销货都比他快!怪不得老虎在笼子里关久了,也会变成病猫。
班上还有另一个主唱,音质甜美,富有感染力。即使是枯燥的历史也能读出诗朗诵的味道。他努力想从杂乱的蛙唱中去捕捉那一个声音,若隐若现,飘忽不定。
“为什么说,埃及是尼罗河的赠礼……”这个声音如此纤细,仿佛是从石板缝里钻出的绿豆芽。多像去年冬天女儿从外面捡回来的那只小猫咪的声音。陈怡,父母离异,跟着有着老寒腿的外婆。发辫细黄,老是抿着嘴,高傲而孤僻,极难沟通。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猫从埃及来到中土,大概是西汉时候的事吧,无论铲屎官多么殷勤,总是那么高冷,难道两千年的时光还不足以捂热一颗游子的心?
去年深冬,一个阴雨连绵的旁晚,放学回家的女儿在电话手表里说在路边捡到一只无主小奶猫,问能不能带回家。她是知道他的态度的。他曾经发誓过再也不会养小动物。他让女儿问下宠物店的老板愿不愿收留。
其实他并不讨厌小动物,但无意收养。工作忙是原因之一,最重要的是养动物伤神。有过几次养猫狗的经历,不是病死就是亡失,最终都以抑郁收场。半个小时后女儿泪眼婆娑地回来了,袖子上趴着一只淡黄花色毛茸茸的小东西,仿佛是贴在袖子上一个装饰——是一只瘦小的奶猫。
“问了两家宠物店,他们都不愿意收养。如果丢掉,它肯定会死的,我只能把它带回来。”女儿怯怯地说,一边抹着眼泪。
“既然带回来,就先养着吧。”听着屋外呼啸的风声,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从女儿的手上接小猫,仔细地看了看,发现这是一只出生不过一周左右的小猫崽,连鼻子和脚掌都是粉红色。可怜的小东西,应该是和妈妈走散了。黄白相间的花纹,瘦弱的身体蜷缩着,瑟瑟发抖,眼睛眯缝着,不时发出微弱嘶哑的叫声,仿佛一蓬随时会熄灭的烛火。可怜的小东西!他找来一个泡沫箱子,垫上一块旧毛巾,把它放进去,权当是个窝,又找来一个空的小塑料瓶,在盖子上钻了个小孔,插上一支吸管,做成一个临时的奶瓶,把纯牛奶装进去放在热水里温热,然后用吸管一点一点地挤到它的嘴巴里。它似乎感觉到了奶的味道,很起劲地吞咽起来。真的是饿极了。第二天丫头回学校了,临走时向他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一定帮她照顾好小猫咪,并承诺洗多少次碗都愿意。女儿在校住宿,一周回来一次。他只好答应。
“没关系宝贝,没关系,谁活得都不轻松,有些事我们永远无法左右……我找到一把红色的猎枪劫持了一位富翁……”
最后排的那张空桌上,胡乱地堆放着一些复习资料。
竟有连地震都震不醒的家伙!头发像一团乱草的詹猛用双肘支在桌面上托住脸颊,形成一个稳定的支架,双眼微睁,魂却到庄爷爷家喝茶去了。这家伙,昨晚肯定又是玩王者了。父母在外打工,给他配了一个手机,说是为了联系方便。多次劝说无果。他走过去,拆了他的支架,他脑袋一歪,一滴口水滴在书上。周围的蛙歌声化成一片窃笑,并迅速如水般波荡漾开去,波及了整个教室。从那团乱草中射来两道嫌恶的光,满是血丝,让他打了个寒颤。三秒钟后,那团乱草很干脆地一倒,摊在书上,丢了个后脑勺给他,一动不动。他无奈地向周围的窃笑一摊手,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想起上学期的事,心有余悸。一位同事用小竹棍问候了一下一个顽劣的小男孩的小手心,结果被家长组团问候了全家,声势浩大。还有隔壁班的一条好汉,被班主任缴了手机,竟然冲出教室要跳楼,幸亏及时拽住。把那老兄被吓得脸无血色。真是惹不起的一代!
“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揭开了人民解放战争战略反攻的序幕……”主唱的声音在一阵窃笑中突然升起,又带起一片零零散散的蛙唱。教室什么时候真的变成战场?“教育战线”这个名词的创造者真的太有预见性了。但这场战争一打响就注定了两败的局面。或许是三败?
窗边有个短头发的女生,正捧着书大声背朝代歌:“夏商与西周,东周分两段……”穿着短袖,白皙的手臂上有几道浅浅的疤痕。一位战斗型女孩。父母双亡,跟着爷爷奶奶过。打架,上网,抽烟,早恋,无“恶”不做。班里的男生看见她都得绕道走。胡好,这个名字老是让他想起“妇好”,一位真正的巾帼英雄。三千多年前,手执青铜兵器,率领商人把三大古文明的终结者雅利安人永远地阻隔在华夏版图之外。何等的英伟!要不然,后世念的朝代歌都会改版!想想印度森严的等级制,不寒而栗!
而这位“妇好”领着她的几位死党横扫校园,所向披靡,人见人怕,鬼见鬼愁。不过最终遭受了滑铁卢。一天晚自习刚熄灯,女生寝室长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他说,胡好的脚被铁床的一个断口割开了一个大口子,流血不止。赶过去一看,果真,胡好坐在床沿上捂着小腿肚子,一脸煞白,血从指缝里不停地渗出来。他急忙把她的伤口用衣服紧紧地捆扎好,然后用摩托车把她载到医院,找医生缝针。那一刻,坐在医院手术室等待的胡好只是一个孤立柔弱的小女孩,完全没有了以往不可一世的霸气。一直没有哭的她,望着前前后后跑着挂号找医生的班主任,竟然流出了眼泪。更令人惊讶的是,回来的路上,从她的牙缝里挤出了几个非常陌生的字“谢谢老师!”
经过那次“滑铁卢”,胡好似乎变了一个人,变得温顺起来,脸上常常有浅浅的笑,甚至在老师提问时,羞涩地举起了手,引来周围惊讶的目光。
多像那只流浪猫啊,最初给它喂奶时,总是露出一副惶恐惊悸的表情,避之不及。过了几天后,就主动走过来,爬到他的鞋上讨奶喝。喝饱之后,便沿着他的裤脚往上爬,趴在大腿上小憩,并从喉咙里发出满意的咕咕声。但它有好几天都没有排便……
“我再次回到来时的路上,就像未曾经历那些耻辱的荣耀……”
最后排的那张空桌上,胡乱地堆着一些复习资料和作业本,作业本上还有几滴红色的痕迹。
那天,他在办公室埋头改试卷,胡好走了进来,像个腼腆的好学生,告诉了他一个秘密。那个秘密确实惊到了他。班上的种子选手王静雅和校外的混混刀疤有来往,礼拜五放假,曾看到王静雅坐上了刀疤的摩托,飞驰而去。刀疤是个知名人士,上届从这里毕业,去了某职校,半年后被开除,经常开着摩托车在校门口转悠。竟然是盯上了品学兼优的王静雅!王静雅也是离异家庭,跟了妈妈,家境贫寒。妈妈常年在外打工,她只有寄住在大姨家。样貌清秀,衣着朴素,彬彬有礼,各门功课都很优秀,和王闯在九年级并称“双王”。她成了他教育话题的一个经典范例,留守儿童也可以很优秀。他对她格外照顾,常让妻子把女儿穿小的衣服,挑好的给她穿,家里加餐时,也不忘叫上她来补补营养。同事开玩笑说,他多养了个女儿。
女儿比她大一岁,读高一,也曾开玩笑说,相比来说,王静雅更像他女儿。
女儿带回家的那只猫,终究没养活。有一天它突然就不喝奶了,肚子胀胀的,神情萎靡,以致站都站不起来。找了兽医也没救过来。女儿回家时只看到它的小窝,她对着小窝独自垂泪许久。
他找王静雅聊了几次,她都说刀疤只是她的一个远方亲戚,在放假时接她回家。但他很疑心,因为近来她神情有些恍惚,回答问题也风牛马不相及,连续几次测验都考砸了。
“甲午中日战争,影响了中日以后半个世纪之久的格局,九一八事变只是它的延续……”胡好的声音又让他想起那天烦闷的中午。
那天中午,他正在午休,胡好突然在门外急促地敲门,一边大叫,老师不好了,王静雅在教室把手腕割破了……
“原谅我朋友原谅我
这不是你的错……
有些事我们永远无法左右
我再次回到来时的路上
就像未曾经历那些耻辱的荣耀
我要跪倒在山茶树下拼命地歌唱
只有卑微的声音老天爷才可能听到
帮帮我老天帮帮我
这不是我的错
帮帮我老天帮帮我
我要的真的不多
可有些事我们永远无法左右
我终于来到未来的墓地
悲悯的号角传来在忧愁河上……
这不是你的错
安息吧朋友安息吧
生比死更难过
有些事我们永远无法左右”①
蛙声渐渐地弱了,早餐的时间快到了。门外有个人把头伸进来问,到了多少人?
是今天的值日行政。
“五十,哦,不对,四十九!”
雨田辛丑初夏
注:①引自汪峰的《有些事我们永远无法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