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云雨田
秋梓先生住在徐埠古镇的老街上,他的房子前面有一小片废墟,废墟上面矗立着几堵断墙,断墙上面爬满了墨绿色的木莲,蓬勃木莲的下面则是高高低低的野草,像青蒿、淫羊藿、野燕麦什么的。那里曾经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红极一时的供销社的旧址。
那年月,供销社、粮油站、食品所炙手可热,当时普通百姓个个脸黄肌瘦,只有那些单位里的人皮肤油光水滑。
后来随着供销社、食品所、粮油站等单位的解体,政府把房子连地基拍卖给当地的百姓,剩下了一处犄角旮旯被荒弃了,变成了现在的样子。那些身着蓝布衣衫、脚穿绿色解放鞋的人群,货柜背后趾高气昂的脸孔,早就在矮墙之间消蹆了踪影。如今只有无声的野草、青藤在那里恣意疯长。先生是一位勤奋的书法家,经常伏案书写,劳顿之余便搁笔临窗眺望。先生很喜欢那片废墟,他说,看着窗外的那些静默的断墙和随性的野草,很容易觉察到岁月的流动,并深谙世事无常。
有一天,他的妻子从市场上买来一只老母鸡,以备给他过生日之用。这是一只漂亮的老母鸡,看起来温顺大气,于是不忍心杀掉,就让妻子把它养了起来。从此,门前的那片废墟里就成了它的乐园。它从不走远,就在断墙根下刨土,在野草丛中觅食,在午后闲散的阳光下打盹,偶尔下个蛋并高声得宣讲:“咯咯哒!咯咯哒!”给寂寥的废墟平添了几分生气。
再后来,那片废墟上又多了一个住户,是一只有着灰白斑纹的猫,耳朵有点残缺,可能是在打架时受了伤。它住在一个坍塌的墙洞里。它经常在断墙上倏忽而过,像个神秘的大盗。他和妻子不由地对老母鸡的安全担心起来,担心那只猫对老母鸡不怀好意。经过一段时间观察,发现他们互不侵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一直都相安无事。它们很像是城里的邻居,虽然门对门,但从不相互搭理,有点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
直到有一天,这种状态有了一丝变化。秋天到了,墙洞里又多了一个绵软的声音,是一只刚出生的小猫!它叫起来奶声奶气而且微弱,仿佛风中随时会熄灭的烛火。老母鸡常常伸长脖子歪着脑袋好奇地向那个墙洞里张望。母猫则从喉咙里挤出威吓的嘶鸣声。母鸡就悻悻然地离开了。
天气渐渐地变凉了。废墟上的野草也日益枯黄。日子在小猫怯怯的叫声中静静地流逝,在母鸡闲适地刨土,晒太阳时溜走。小猫长大了许多,有时可以看见它出现在草丛里。它也是一只灰白相间的小花猫,病怏怏的样子。它好奇地打量着不远处觅食的老母鸡。母鸡也时不时地抬起头看看它,然后又继续刨它的土。想来,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物种也没有什么好交流的。
但爱恶搞的上帝给它们创造了一次机会。
一天夜里,暴雨如注。第二天早上便看到废墟上的野草大多倒伏在地。有一堵断墙倒了,正是那家猫的巢穴,那只小花猫浑身湿漉漉的,索索发抖,蹲伏在野草间不停地哀叫。而母猫不见了踪影。有可能是被断墙压死了吧。可怜的小猫成了孤儿。于是秋梓先生和妻子常常弄点吃的东西喂它,它也就怯生生的接纳了。母鸡也不去争抢他的食物,只是远远的看着,一副很慈祥的样子。后来他们慢慢变得熟悉了,很自然地在一起进食。它们也懂得长幼有序,不过都是小猫先吃,剩下的母鸡再吃。再后来经常看见它们在一起晒太阳,而且靠得很近。彼此都很放松的样子。
有一早晨,先生正在临帖,他妻子走过来指着窗外低声告诉他,快看!
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先生看到了那只老母鸡,正趴在墙根打盹。老母鸡有什么好看的。他觉得好笑。你仔细看,你看见小猫了吗?没有啊!再仔细看!他定睛在草丛间仔细扫视了一遍,还是没看见小猫的踪影。你再瞧瞧,在母鸡的翅膀下面。妻子提醒他说。果然,在老母鸡微微张开的翅膀下露出半个小花猫的脑袋,它正眯着眼睛一副很享受的样子。先生的心底顿时涌起一股暖流。生命真是一场奇迹,两个完全不同的生物竟然打破物种的藩篱,建立起如此亲密的情谊,在孤寂中温暖彼此,释放出最珍贵的善意。
然而事实上,同类中却常出现相互倾轧与伤害,尤其是自诩为万物之灵长的人类。儒家讲人类性本善,而人类的历史里恶一直如影相随。战乱中多杀戮,太平时有欺诈,无论是乱是治,人的贪念都会不失时机的冒出来,上演一出出“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的悲剧。
此后的日子里,小花猫与老母鸡一直形影不离,像极了一对母子。它不仅在母鸡的翅膀下睡觉,还常常用脸在母鸡身上亲昵地蹭痒,令人忍俊不禁。母鸡从来也不恼,从嗓子里发出慈祥的咕咕声。这几乎就像童话故事一样美好。
但上帝的恶搞并没有结束。
一转眼,冬天快到了。随着气温的下降,废墟上的野草日益枯萎了,显出衰败的灰黄色。一天傍晚,天色还没有暗,秋梓先生正在窗前埋头临帖,忽然听到前面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是小猫发出来的。连忙定睛一看:是一只大花猫在追着小花猫在咬。那只大猫,分明是那只耳朵有残缺的母猫!它竟然没死,应该是杀回来抢地盘的。先生不由地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出去打抱不平,老母鸡出现了。只见她张开双翅,喉咙里发出愤怒的咯咯声,向大花猫猛扑过去,急速地扇动双翅,用双爪抓它的脸。母猫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连忙松了口,往后退缩。老母鸡则乘胜追击,腾空而起,扑腾着双翅,向母猫冲了过去。母猫被它的气势吓坏了,连忙一转身跳上断墙一溜烟地跑了。
先生站在窗前呆立良久,喟叹不已。
乙未年冬,夜访秋梓先生。先生诚置酒延客,席上唯小葱豆腐,青菜之类而已,客惑之,酒酣之余,先生讲了这个趣事。客豁然开朗,唏嘘良久,遂以记之。
岁在 乙未季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