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云雨田
陪父母吃完晚饭,从老宅出来,已经是八点多了。星斗满天,圆月在楼。乡间的夜色真是醉人!披着清凉的月光,沿着环村小道信步而行。
村里漆黑一片,少有灯光。远处的村落、树木只显出一些黑越越的轮廓,仿佛湮散在宣纸上的水墨,静默地舒展在微亮的夜光里。耳畔有些细微的虫鸣,一两声远远的犬吠。远处的高速公路上有阵阵车声像潮水般涌过。清凉的夜气里微风吹动,送来缕缕稻香,和隐隐的草木燃烧的气味,恍若隔世的歌吹。这是乡野间独有的气息。虽然禁烧秸秆多年,但这乡野的空气中,总是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草木燃烧的气味。也许,这就是烟火气吧。
我的思绪油然地被这一缕烟火气拉进了儿时的记忆里。
一样的星空,一样的圆月,但儿时的中秋,烟火气是浓烈的,充满了孩子们的笑闹声。那时的我们都在家,老宅还没有改装,屋顶上仍是青灰色的陶瓦,而不是现在油亮的琉璃瓦。屋顶上有一方天井,晚上月亮升来的时候,会透过天井,在漆黑的厅堂里投下一片冰凉如水的月光。每逢中秋,母亲就会在天井下摆上一张小圆桌,在桌上放上一碟月饼,几个水果,和一支桂树枝,并插上一炷香,说是用来敬月神的。在儿时的印象里,乡村诸多敬神的仪式中,数这个最特别。因为其它诸如敬土地神,以求得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拜菩萨,以求保佑家人平安健康等等,都有着很明确的目的,而敬月神似乎没有半点功利性。这种仪式在我们幼小的心灵中显得得文雅而神秘。至今我想起这一幕仍很感动。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仅仅认识几个字的母亲,竟会像古代伟大的诗人一样对月亮怀有那样纯粹的情感。只不过是表达方式有别罢了。
后来,随着我们兄弟的长大,像随风散落的种子,天各一方。母亲的这种仪式不知什么时候终止了。或许在某年,母亲在敬月神的时候,突然发现孩子们都不在身边,便如苏子般睹月思人,婵娟千里,其实难共,怅然若失。
再后来,我们都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大多只是打个电话回家问候一下。当微信出现后,就发个红包祝福一下,聊表挂念。偶尔回家,也只是在一起吃餐饭,没有任何仪式。
前方有一块刚被收割过的稻田,在恬静的月光里散发着浓浓的稻草香,留下一田长长的东倒西歪的秸秆。那年月稻草是个宝,稻子用手工收割,脱粒之后被捆扎成一把把,整齐地立在稻田里,像一群挺拔的兵,晒干之后又被堆成一个个圆圆的草垛,远远看去,像一座座碉堡。草垛是那时田野里最独特的风景。入冬之后,这些稻草就成为耕牛整个冬天的口粮,也是人们铺床的上好材料。母亲每年都会在入冬后挑选当年优质的稻草来铺床,厚厚的软软的,躺上去,暖暖的,散发着日头的芳香。虽然现在早已用上了席梦思,但稻草的香气仍时不时在梦中泛起。
在童年的中秋,稻草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用处,就是用来扎草龙。中秋舞草龙是那年月最为隆重的仪式。目的似乎是庆贺丰收,祈求风调雨顺。这场祭祀活动轻松活泼,甚为热闹,也成为农民一年当中重要的娱乐活动。在中秋当天,手工好的大人们会聚在祖庭,用新鲜的稻草来编制草龙。这是令人啧啧称奇的事。平时粗糙的汉子,此刻变得极有耐心而且细腻,一脸神圣。他们分工合作,组织有序。经过几个小时的紧张编织,那些散乱的稻草在他们一双双上下翻飞的巧手之下,很魔幻地组合一条活灵活现的巨龙,长达几十米,威风凛凛地盘踞在祖庭中央的空地上,等着晚上祭祀活动的到来。这也不知是从哪一代传下来的技艺,年复一年从未间断,传承着老祖先的智慧和对天地的敬畏,传承着农耕文明的星火。
祭祀活动一般定在午夜子时,平日孩子们早已入睡,但在中秋的晚上,一直熬到哈欠连天都不肯上床睡觉。等到午夜零点的那一声锣响,浑身的汗毛都兴奋地根根立起,急急匆匆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一块块青石板,穿过一条条小巷,赶到祖庭前聚会。
大人们的手中的钹儿、镫儿、锣儿不紧不慢地敲起来,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去老远。圆圆的月儿挂在中天,亮亮地照着在祖庭墙边一字排开的草龙,全村的人都一脸亢奋地聚集在草龙的周围,预备享受一年一度的盛典。随着村长一声令下,龙头被一位身强力壮的青年高高举起,长长的身体则由十几个半大的少年挺在头上,开始在村里游走,在每家每户们前稍作停留,接受户主的敬香,并由举龙人赐福,诸如:
“龙尾摆一摆,保佑二毛生个崽。”
“龙头扬一扬,保佑大贵谷满仓。”
“龙身扭一扭,餐餐有肉又有酒。”
……游了一圈回来,龙头上便插满了香火,烟雾缭绕,老人便说,龙有神了。把草龙停靠在村里最大的晒谷场边,稍作休息,便开始第二个环节——舞龙。舞龙是最为惊险刺激的环节,举龙身的小孩全部被身手矫健的青壮年换下来。沿着开阔的晒谷场边或急速奔驰,或翻腾舞动,暴喝声声。最高潮的部分是龙尾和龙头激烈对抗,相互碰撞,星火四溅,烟雾弥漫。钹儿、镫儿、锣儿如疾风骤雨地响起,制造出一种激烈的战斗气氛,看得人血脉偾张。
十几回合下来,龙头、龙体已是残破不堪,像是伤痕累累的战士。我一直对这种仪式很费解。为什么要以这种惨烈的方式呈现?或许人们是以这种仪式来追思先祖与自然抗争的残酷,也或许是告诫子孙自我磨炼的重要性,自强不息,方有所成。
据载元末至正年间,明太祖朱元璋与陈友谅交战于江西九江,受挫后退至浙江云台休整。正值中秋,当地百姓杀猪宰羊、舞草龙犒劳红巾军将士。朱元璋观看了草龙舞后,意兴盎然,雄心大发,遂提诗一首:“岁到中秋八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满天星斗拱明月,拂地笙歌赛火龙”。之后重整旗鼓,大败陈友谅。或许他从这种斗志昂扬的仪式当中获得了启示和精神力量亦未可得知。
第三个环节,是由大人把残破的草龙高高举起,送到大堰河对岸烧掉。好像有个特定的称呼叫“灿龙”。之后,把灰烬洒到河里,说是送神龙入海,祈求神龙保佑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个仪式,小孩是不能去的,只能远远观看。这更增添了许多神秘和敬畏感。至今回想起这个童年的经历都倍觉珍贵。正是这种敬畏自然和神明的仪式,让农耕民族的血脉里渗入自律、善良、勇敢、乐观和诗情的基因。
然而,这个具有浓烈的农耕文明色彩的祭祀仪式随着大部分青壮年的外出,也已消失了近三十年了。其实,农村还有许多习俗,也都随着老一辈的故去而纷纷消遁。
农田和环村路之间隔着一条小溪,里面有脉脉的流水,发出幽咽之声,和窃窃私语的促织声相应和。走过一口池塘,满塘的荷叶在清寒的月光下已露颓势,仍散发着渺茫的幽香。在盛夏时节一定是荷花满池的景象,荷香四溢,可惜早已错过。
拐过院角,从一棵古樟下走过。月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地面上投下斑斑驳驳的影子。古树枝干曲若虬龙,无言地伸向缀满星子的苍穹,似乎要腾空而去。这棵古樟一直枝叶茂密,生机勃勃。但后来随着新农村改造,硬化地面,大树少了雨水的滋润,变得病怏怏的样子,叶子掉了很多。夜风徐来,落叶纷纷。沙沙的落叶声,我总疑心是父亲的脚步声。
父亲真的是老了,龙行虎步的父亲变得佝偻干瘦,走路总提不起脚,似乎是一步步地擦行,听起来像是落叶的窸窣之声。以前话不多的父亲,变得喜欢唠嗑,家长里短,旧时之事,不厌其烦一一叙来。之前我并不爱听他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故事,并不时提醒他,爸,这个故事我听你讲过好几遍了。他若有所悟似得哦一声,便尴尬地沉默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觉得听他讲故事是件幸福的事情。有时会像小时候一样好奇地追问,后来呢?他那两道长寿眉便兴奋地颤动起来,简直有些意气风发,口若悬河了。
我又踱回到老宅门口,灯已熄了,看来二老已经睡下。我转身向自己的新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