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大山

1

八十年代的贵州农村，每逢学生读书的时候，都要请学校里的老师喊账，这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了。

这天，天还没有大亮，母亲把煤油灯点亮，没有说话。父亲轻轻地走到我床边，他把头靠近我，然后小声地对我说：“小云，快点起床了，今天，学校报名，我带你去报名读书。读书的第一天，一定要起得早，要不然，以后就会经常迟到。”说完就出去了。

我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看了看昏暗的灯泡，又看了看窗外，这时候，太阳还没出来。昨天和父亲一起挖洋芋，实在太累，我真心犯困，于是，又倒在床上睡了一会儿。

十几年前，父亲生了一场怪病，从此就患上了哮踹。不管在哪里，只要他一出声，我就知道是父亲。这时，隔壁又传来父亲的咳嗽声，听起来还有点严重。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着给我们做早饭，饭菜的香气混着淡淡的油烟味从秋天的缝隙里轻轻地味飘进我睡觉的地方。慢慢地，我的睡意就烟消云散了。也许是肚子饿的缘故，我一个鲤鱼打挺翻起来，坐在床上，快速地穿好衣服。

“哥哥，我也跟你们一起去报名读书，好不好？”妹妹一下子从被窝里翻起来，蓬头垢面地看着我。

“小丽，你不能去，今天，你要留在家里看着弟弟，你妈妈要去挖洋芋，等明年你长大了，我再带你去读书。”火房里传来父亲严厉的声音，还时不时地夹杂着咳嗽。

妹妹有些不情愿地跑到火房里大声地对父亲说：“爸爸，我都这么大了，都六岁多了，而且，我也会写字了，写的还比哥哥的好看，为什么他能去读书，我就不能？”

“你懂什么？难道我的话你都不听了？你这么小就和我顶嘴，长大了还了得？”只要父亲一动气，他的咳嗽就会越发厉害。

妹妹转过身来，调皮地冲我吐了吐舌头，扮了一个鬼脸，气愤地回到房间，“咚”的一声，房门关上了。

这时，只听见母亲叮嘱她怎么带弟弟，弟弟饿的时候怎么喂弟弟？哭的时候拿什么哄弟弟睡觉。

2

吃过早饭以后，妹妹就带着弟弟头也不回地出去玩了，她走得很潇洒，很自在。我想，妹妹一定是在想，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读书吗？看着妹妹出去的背影，我们没有管她，我和父亲拿着户口本，就准备匆忙地往学校走去。

“爸，我们这就去学校了？不带其他东西了？”我问父亲。

“不带了，今天，带着你去就可以了。”说着，父亲朝前走去。我跟在他的后面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早点回来背洋芋，我挖好洋芋等你们。”母亲拿着背篼，站在门口叮嘱我和爸爸。

“晓得了。你快去挖好，等哈我们就来。”父亲艰难地把头扭过来对妈妈说，“叫小丽注意安全，她刚刚带着小刚出去了！”

学校离我们家有两公里多，我和爸爸如两个巡山的猎人，我们慢慢地穿梭在山路上，爸爸怕累，因此，我们走走停停。从家到学校，我们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

来到学校的时候，学校的操场上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有读高年级的，也有和我一样刚刚来读一年级的。我和爸爸赶紧找一个地方站着，等待老师们的通知。

八月的天气依然像夏天一样炎热。我四处看了看，都是我不认识的人，我突然担心起来，以后我就一个人和他们打交道，我怎么和他们相处？他们会不会欺负我？

我又看了看学校，我们的学校是石头切成的，瓦房。一点都不觉得气派，相反还有点土气。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每天冥思苦想的学校是这样一个破旧不堪的地方。

我对爸爸说：“我不想读书了！我们回家吧！”爸爸用他那严厉的眼睛看了看我，没有说话。

3

过了好一会儿，我又问父亲：“你怎么不说话？”

“别说话，老师来了，我们先报了名再说。”

“我真的不想读了，我们回家吧！”我对爸爸说。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这是在说赌气的话。实际上，我是看着爸爸在烈日下坐着难过，而且，他不停地咳嗽着。

老师来到人群中，大声地说：“大家不要说话，听我说，今天书还没有拖来，经我们几位老师商量，今天就不报名了，你们回家去，明天再来，明天来一定给你们报名。”

大家都抱怨着，缓缓地离开学校。我看到父亲叹了一口气，他似乎想给老师说什么？看到父亲的这一举动，我走上前去，拦住就要走进办公室的老师说:“老师，我叫李小云，能不能今天给我们报了，我们家离这里很远，而且，我爸爸是带着病送我来报名的。好吗？”

“你爸爸生病关我什么事？想读就明天再来，不读就算了。”这位老师说完话就大摇大摆地走进办公室。

我看了看父亲，不由得心里一紧，心疼起父亲来。我牵着父亲的手，什么话也没有说。

“儿子，没事儿，我们明天再来。”父亲摇了摇头对我说。

从学校到家里足足有两公里多的山路，父亲又拖着疲惫的身子，一瘸一拐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特别辛苦！把他累成这样，我的心如刀绞！在学校回来的路上，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我的心里总是想着刚才的那位老师。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谁叫我们是农民，家里除了种地，没有其他收入。如果想读书，只有等别人全部报好名了以后，才轮到我们这类人在哪里求老师照顾，这是父亲之前给我说的。

我想着这些，心里就不停地一阵阵难过。我想，如果我能读书的话，我一定努力到无能为力，感动自己。

我看了看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父亲，突然，发现他的额头上多了几根斑白了的头发，他黑黝黝的脸上被岁月留下了很多皱纹，脑门上密密麻麻的都是汗珠。而且，他的眼睛有些红肿。我不由得难过起来，我走近父亲，用我的衣袖给父亲擦了擦他脑门上的汗珠。这时，我特别想靠在爸爸的肩膀上大哭一场，但我没有。

“爸，喝点水再走。”我把之前准备好的水壶递给父亲，然后用竹子编织的帽子给他扇风。

父亲看了看我，用他那粗糙得像麻布一样的手摸了摸我的脑袋，然后望着一只飞得又高又远的老鹰对我说:“儿子，如果能求得读书，你一定要好好学习，我们这家人，希望就在你们几姊妹的身上了。将来，希望你们能像那只老鹰一样飞出大山，遨游在广袤无垠的天空，去过你想要的生活。”

我看了看那只自由自在的雄鹰，然后点了点头。

4

第二天，我们又踏着晨露，迎着阳光，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不知不觉中，我们来到了学校。

这时，老师们还没有来，但报名的人们已经站满了学校的操场。我四处看着，看看昨天的那个凶巴巴的老师来了没有，我焦急地等待其他老师们的到来。

“大家不要说话，今天由我和欧阳老师来给大家报名。”一个老师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对大家说。

我心里突然豁然开朗，我想，今天这个老师应该会很和气。看着他一脸的笑容，我突然对他产生了好感。

“大家往后退，不要挤，慢慢来，都要给你们报的。”

“给我们报？怎么有的人在我们后面却先报了，一点都不公平，还当什么老师？”这个人的态度很强硬。确实，有的人排队的时候在我们的后面，但他们却先报名了。

我也想站出来说说这个问题，可父亲拉了我一把，不让我说话，他怕我有惹事生非。

父亲注意着那边的情形说：“小云，别动，要不然我们读不了书。”

我们只好这样等啊等，直到其他人全部报好了，我们才开始报名。这时，报名的老师说:“轮到你们了。”

“是啊！轮到我们了。”我有点生气地对他说。

这个老师没有生气，他说:“这个小朋友很有个性，那你为什么不早点过来报名呢？”

“即使我来了，你会给我报吗？你还不是先给其他人报。”我接着大声地对他说。

“老师，别听他的，小孩子不懂事，您别往心里去啊！”父亲委曲求全地对这个老师说。

“没事，我不会在意的，快过来，我给你们报名。”说着说着，昨天的那个凶巴巴的老师朝我们这边走过来了。他把手插在裤兜里，像一个门神，耀武扬威的说:“欧阳老师，这两个人不能报，如果要报，就让他们来给我说清楚。”

这时，我看到爸爸的脸突然变了，我不知道之前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我知道这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父亲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刚刚的那个好心肠的老师。爸爸突然跪在那个凶神恶煞的老师的面前，然后祈求着说:“兄弟，都这么多年了，以前都怪我，那时，我们都还小，不懂事，您大人不计小人过，给我们家小云报个名吧！就算我求你了！”

“你求我？你也有今天？你不是很厉害吗？我以为你一辈子都那么厉害呢？”那个人冷笑着说。

“都怪我，我求你了，孩子是无辜的。”

我看到这个情况，我被吓哭了，跑过去扶起爸爸，正在这时，报名的那个老师也跑了过来扶着爸爸。他询问这是为什么？此时，我的心里犹如滔滔江水，不停地翻滚着。

我大声说:“爸爸，我不读了，我们回家吧！你看这些老师都这样了，像这样的地方能教出什么好人来？我们走吧！”我刚刚说完，把就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

我看了看爸爸，蹲在地上大声哭泣。之后的事情，我只听见爸爸不停地给那个恶狠狠的老师赔礼道歉。

最终，在其他老师的劝解下，我们报了名。

那个好心的老师对我说:“李小云，你已经名报了，明天，你拿着25元的书学费来领书，好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应付地点了点头。

“回去吧！明天再来！”

在回家的路上，我的心如千万只蚂蚁在蠕动，这种难过的感觉，只有我知道，而我的痛，不仅是爸爸打我的那一巴掌。

5

那天晚上，我看着如水的月光，看着一闪一闪的星星，我的心在滴血。我看到星星也在哭泣，我想，这也许都是因为我。此刻，我就像一个幽灵，漫无目的地漂浮在空中。

夜深了，可我还是无法入睡，半夜十分，我想着想着又哭了起来。我揭开被子翻起来，准备走出门去透透气。我走过伙房，看到爸爸呆呆地坐着，他也叹了一口气。我不想知道爸爸是什么时候起来，为什么坐在那条木板凳上。

我看到这时的爸爸像一个傻子，呆呆地望着窗外。

我实在不想给他说话，都是因为白天的事情。我正要踏出门槛，却被爸爸叫住了，他说:“你要去哪儿？”

“不关你的事，你管我去哪儿？”我生气地对爸爸说。

“我知道你还生我的气，不过我也是迫不得已的啊！”爸爸说，“过来坐着，我和你讲讲今天的事情。”

“有什么好说的，反正都这样了。”

“我相信你是一个懂事的孩子，我也相信你是我们家的希望，我相信我给你说了，你一定会懂的。”

我想，爸爸是把我看成一个大人，他要和我商量事情。他的这种语气是我第二次感觉到。我没有说话，回头坐在他的旁边。

他爸爸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母亲睡觉的地方，然后小声地对我说:“小云，你也知道我们家的情况，今天我真的是无计可施了才那样做的，要不然，你是我的儿子，我怎么舍得打你呢？”

“打都打了，说这些有什么用？”

“我很后悔，我知道你也没有睡，其实，我也很难过，也睡不着，索性就起来等你，给你说清楚。”爸爸说，“你知道，我们家穷，没有钱给你们读书，我是打算请你的胡叔叔给你喊账的，没想到他还是把十几年前的事情铭记于心。”

“十几年前的事？十几年前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听到爸爸这么说的时候，我不由得问起他来。

“是这样的，那时候，我们两个一起读初中，而且，我们的关系很好，经常在一起玩，一起学习。可是有一天，他突然跑来对我说，有人要打他，后来，我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后。我劝他和那个人和好，并要求他给那个人道歉。从那以后，我们两个的关系就破灭了。”爸爸接着说，“自从那天开始，我怎么对他，他都不理我。他还说，我不帮他，反而帮那些人欺负他。当时，他还说，总有一天，他会比我强，让我知道不帮他的后果，于是，就有了今天的这个结果，哎！没想到那件事对他的打击这么大！”

“那件事情究竟是他的错还是别人错？”我问爸爸。

“是他的错，要不然我怎么不帮他呢？”

“那你当时应该给他说清楚就可以了！”

“我说了，但他就是不听，一个劲地说我不帮他的忙，说我不够意思，不够兄弟。”爸爸越说越激动。

我不敢在问爸爸，我想，这件事情，等有机会，我一定要给胡叔叔说清楚。我想了想，然后对爸爸说:“爸爸，我想通了，我一定要努力读书，不过，我过几天再去学校读书。”

“为什么呢？”爸爸问。

“我自有我的想法，但这个想法不能给你讲。”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里，我都没有去学校。每天早晨，我就早早的就和妈妈一起去挖洋芋。而且，我每天都要从挖来的洋芋中把大个的选出来。这让爸爸和妈妈摸不着头脑。

我连续在家里挖了三天的洋芋，第四天，那个心好的老师来到家里，说书学费他给我垫着，等以后有了再给他。

不过我没有听他的，还是坚持我自己的想法。星期六的那天，正逢赶场，我给妈妈说:“妈妈，这几天我选了一些洋芋，要不，我们两个背去买了？”妈妈看了看我，慷慨地答应了。

清晨，我和妈妈背着我选出来的洋芋，爬坡下坎，翻山越岭，去到一处叫做“恒底”的市场上买。

6

我和妈妈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洋芋背到恒底，我们找了一个开阔的位置放好背篓，站在旁边，等待收洋芋的人来购买。

太阳直溜溜地照射着我们的脸，我们大概等了一个小时，可还不见洋芋贩来买洋芋。我有点心急，我想，怎么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有人来买我们的洋芋，难道今天没有人来收洋芋？

就在这时，有两个人向我们走过来。走在前面的那个手里提着一把称，另一个的手里拿着一个类似铅砣的东西。不一会儿，他们就兴冲冲地来到我们面前，他们斜着眼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母亲。拿称的那个人说:“你们这个洋芋是不是百花洋芋？”

“是的，每年都是我从很多洋芋里选出来的种子，绝对是百花洋芋，而且，我们这个洋芋都是种在油沙地里的，吃味特别好，不像那些种在大土泥里的。”母亲微笑着说。

拿铅砣的那个人点了点头，又看了看母亲，漫不经心地说：“看得出来是油沙里栽的，不过这几天洋芋跌价，再好的洋芋也卖不出好价钱来。如果可以的话，两角钱一斤，如何？”

母亲摇了摇头，看着他们说：“这也太便宜了吧？我们到是没背来卖过，不过，听其他人说，上场还卖三角五呢？再说了，你们也是行家，一分钱一分货嘛，我们家的洋芋一定比其他人家的好吃多了，这是我儿子在地里边挖边选出来的，没有伤疤。”

听母亲这么一说，拿称的那人又看了看母亲一眼，顺手捡起一个较大的洋芋，犹豫了一会儿说：“我们一向都是一口价就搞定的，不过，看你们家洋芋确实比其他人的好，就这么说定了，二角五，你看怎么样？多一分都要不起了，如果你还要想高的，就卖给别人吧！”

母亲看了看我，她似乎是要看看我的想法，我没有说话。母亲又摇了摇头，微笑着对那两个人说：“不行啊！老板，你看我们家洋芋多好，一个是一个的，你再加点，我们就卖给你。”

拿着秤砣的那人冷笑一声，他的嘴巴一歪，冰冷地冷笑着对母亲说：“今天肯定卖不到前场的那个价了，最多就是二角七，如果你再不卖，等会散场了，两角都没有人要！”

“卖不出去就算了，我们把它放在亲戚家，下场赶集再来卖。”那个人的态度激恼了母亲，母亲有些不耐烦地说。

“那你就等着下次赶场吧！”那个人又歪着嘴巴对母亲说，丢下这句话，他们就大摇大摆地消失在人群中。

我在旁边耐心地听他们对话，我想，如果他们不买，我的书学费就没有了。而且，在来恒底的路上，我和妈妈商量好，如果能卖到三角一斤，我们就卖了。现在，每斤才差两三分钱。

我小声地对妈妈说：“妈，卖了吧！就只差三分钱了。我们的路这么远，如果下场再来，太浪费时间了。”

“不行！这事情得由我做主。”母亲似乎有点生气，“二角七分钱就卖给他们，岂不是便宜他们了！再说了，我们幸幸苦苦地背这么远，卖得这么便宜，太可惜了！”

我不敢再说话。这都是母亲一个人种出来的洋芋，也算是她的血汗钱，而且，种地又那么辛苦。

不要说是中途施肥等一系列工序了，光说春天，母亲从家里把粪背到地里，一天只能背三四回，累得要命。

在家乡，山地特别多，人们种地全靠背。现在，我们还小，又帮不了母亲的忙，况且，爸爸又生病。妹妹五岁多，弟弟才两岁。洋芋和包谷是我们一家人的生命线。

7

没过几分钟，又有几个人过来了，他们也只出二角七，同样不肯再加价。我想，这几个人一定是刚才那两个人叫过来的。

母亲还是不肯卖。我看了看周围，赶场人越来越少，我有些着急。看得出来，母亲也很心急。

“妈，卖给他们吧！赶场人都没有了！”我不敢看妈妈的眼睛，只是低着头对她说。

母亲一边擦汗，一边摇头说：“不行！再等等看，我们的洋芋这么好，我不相信卖不到三角一斤。”

我有些惭愧，看着母亲这么执着，我的心里很难受。在母亲的执着下，这几个人也准备离开了。

我看了看越来越少的赶场人，又看了看母亲焦急的样子。我知道她是担心洋芋卖不出去，心里着急。

我趁机对那几个人说：“就按照你们说的价格，卖给你们吧！”

“你看，这孩子多懂事，好吧！我们买了”有一个人说。

我说完话的那一刻，母亲紧紧地看着我，她的那种眼神，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我的心突然跳得特别厉害。

母亲转过脸去，立即对他们说：“不行，小孩子说的不算，你们不要相信他的，他什么都不懂。”

“妈，如果不卖给他们，可能就没有人再来买我们的洋芋了。”我看着母亲，坚定地对母亲说。

“如果卖不了，就不卖。”

“那我的学费怎么办？我不读书了吗？”

“书一定要读，如果卖不了，我们再想其他的办法。”

我无话可说，只好听天由命了。我蹲在地上，抱着脑袋。也许我们说话的被洋芋贩听进去了，突然，有一个年轻的洋芋贩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和他一起来的几个人，然后微笑着说:“三角就三角，这洋芋我买了，这么好的洋芋，放到下一场，烂了可惜。”

听到这个洋芋贩说三角一斤，母亲的脸上突然有了笑容。她连忙说:“还是这位老板懂行，就这么定了。”

“快去拿称来，看有多少斤！”年轻的老板说。

“我去拿。”一个年纪稍大一点的洋芋贩说。

不大一会儿，他拿着称来了，我们忙了一会儿，把洋芋称好。没想到我和母亲一共背了一百五十多斤。我们卖了四十多块钱，母亲数了又数，她脸上的笑容直到那些人离开才消逝。

那些洋芋贩离开的时候，那个年轻的洋芋贩看了看我，微笑着对我说:“小兄弟，加油！一定要努力读书。”

我点了点头，看着他笑了笑。这时，母亲还沉浸在幸福中。

大概过了两三分钟，母亲说:“小云，都一天了，肚子饿了吧！走，我们去大吃一顿。”

母亲带着我来到一个路边摊子，这个地方是专门卖凉粉的，她对卖凉粉的人说:“来两碗凉粉，多加点水。”

看着母亲吃凉粉的样子，我突然感觉到母亲的不容易，她吃得好香，好幸福。我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我想，以后，我一定要努力读书，好好学习。将来，把母亲接到到城里去大吃一顿。

“这凉粉多少钱一碗？”

“特别贵，两角钱一碗，我们两个要吃四角钱的。”母亲说。

吃完凉粉，我和母亲背着背篓，走在回家的路上。在路上，母亲特别高兴，她的每一步都走得铿锵有力，特别幸福。她的脚步，像风一样自由。我跟在母亲的后面，也感觉到了幸福正从我的头上飘过。

8

回到家里，母亲没有停下来，她去忙这忙那。而我，根本就感觉不到她今天走了几十公里的路。

爸爸问:“今天洋芋卖多少钱一斤？”

“三角，但不管卖多少，我们都已经卖了。”

从母亲的话里，我听出了许多辛酸和无奈，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实际上，我自己心里也很难受，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但我还是忍住眼泪，不让它流出来，流到我的脸上。

我不想让母亲看出来，我躲到被子里。可能是我太累，我刚刚把头靠在枕头上，就睡着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美丽的梦。我拿着和母亲一起背洋芋去换来的钱，一路狂奔，去学校里领书。

我梦见我和小伙伴们一起挑灯夜读，我们都得到了老师们的认可，他们赞扬我们，欣赏我们，说我们就是那些能飞出大山的雄鹰。我特别高兴，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我的父亲。

后来，我的班主任知道我和母亲背洋芋去卖的事情，他和蔼可亲地对我说:“李小云，以后啊！你就别折磨你的父母了。你的书学费我先给你喊着，等以后你工作了，再还给我。”

我感动得哭了，我突然抱着我的班主任，就像抱着我的父亲一样，依偎在他的怀里，大哭了一场。

小学毕业的那天，我给我的班主任说:“老师，我有一个请求，我想把我的爸爸请来参加我们的毕业典礼，而且，还要请上胡老师。”班主任看了看我，迟疑了一会儿，答应了我的请求。

在毕业典礼上，我安排爸爸和胡叔叔坐在一起，我当着大家的面，我讲了一个“美丽”的故事，而这个故事也许只有爸爸和胡叔叔清楚，因为，这个故事是关于他们的。大家听完我讲的故事以后，都沉默了。我站在讲台上，望着胡叔叔，又看了看爸爸，我给胡叔叔道歉，他立刻站起来，一脸的疑惑，看了看大家，又看了看我。我说:“胡叔叔，我给您道歉了，那年，都是我不好。”

胡叔叔惊讶地说:“什么事儿啊！我都忘记了。”

我笑了笑，然后对胡叔叔说:“就是我读一年级时候，报名的第一天，我对你的不礼貌。现在，我当着大家的面向您道歉，请求您原谅我，那时，我还小，真的不懂事。”

胡叔叔笑着看了看爸爸，又看了看在坐的大家，惭愧地说:“老李啊！我们两个都输了，惭愧啊！这多年了，没想到我们都输给了你们家的李小云，你这个儿子太懂事了。”

爸爸笑了笑，但他没有说话，他的眼角流出了幸福的眼泪。这时，教室里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班主任就带着我们走在满是露水的山路上，去一个叫“安乐溪”的小镇参加毕业考试。

进考场的那一秒钟，班主任对我们说:“加油！我相信你们，相信你们一定能走出大山，变成雄鹰，翱翔在蓝色的天空。”

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