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云中客
断崖村出了个打工妹,那是顺子的老二闺女金莲。顺子有两个闺女,大闺女叫金凤,二姑娘叫金莲。
金莲自从去了省城打工,平时很少回来,春节回来的时候,穿一身乳白色运动衣,衣袖裤腿上还缝缀着三条红红的丝绦,长长的黑发在脑后用橡皮筋扎成了马尾辫,走起路来晃来荡去,显示着她的青春靓丽,乡亲们都夸说金莲有出息。惹得村里人们议论纷纷,羡慕不已。
大年初一子侄晚辈们到顺子家拜年,金莲塞给每个娃儿一个红包,里面包了甜丝丝几块糖果和新崭崭的两元钞票。礼多人不怪,人们这才意识到金莲到底是去过大城市的人,早已不再是过去那个见人不敢说话的拘谨女孩,倒像个真真正正的城市姑娘。农村人最擅长于细枝末节处查不足找差距。很快,人们便发现除去金莲身上的变化不算,就是金莲老爹顺子也放下了抽了一辈子的旱烟袋,开始抽七毛五一包的荷花烟。于是,村里的老老少少开始向金莲父女靠近,打听去城市打工的门道。
“金莲,你在省城都干什么?”
金莲笑着回答:“帮人看店啊。”
“那给工资多少?”
“不多,也就三千多块。”
“我的老天爷呐,三千多那还不叫多,我一年到头养种地累死累活不说,收入还到不了两千,你一月就拿三千多还不叫多?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说者虽无心,听者倒留意。闪过年节,村里不少人都背上铺盖卷出去打工了,走的近的到了省城,走的远的去上海、杭州,下深圳、广州,有砖瓦手艺的,到城市建筑工地建楼建厦,做了泥瓦匠;没有手艺的送瓦搬砖和泥铲墙做了卖苦力的壮工。姑娘们也走出山村,有的做了保姆帮人照管孩子老人,有的进了饭店做了服务员……
就剩下一群老头老太太,因为年岁大了,不敢再东奔西颠,只好留在山村看家种地。
几年下来,断崖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人家翻新了门楼厦房,有人家新开了生活超市,有人家干起了家电维修,有人家悬壶济世开起了医疗门诊。也有搞养殖的,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中游的都有养的,什么美国蜗牛、澳洲鸽子、长毛兔、奶牛、山羊等等,瓦罐家儿子锅盔干脆以每年三千元的价格承包了村北的坝河湾,养起了甲鱼。
人们出外打工的少了,街头巷尾茶余饭后人们聊闲天的少了,人人都在忙着打理自己的事业,还有谁顾得上嗝屁唠嗑聊闲篇呢?
断崖村变了,变得让人不敢认识,变得让人瞠目结舌。
断崖村不仅村貌变化大,变化更大的是村风。以前要是有谁家建房修屋,几乎全村人都来帮忙,砌墙的砌墙,架梁的架梁,搭椽的搭椽,两天时间,一栋崭新的土坯泥瓦房一准建成了,主人家只需管两顿饭就行。如今可不行了,人们建房都得找承包队,按工程定价格,即便是乡里乡亲,喊起价来也是面不红心不跳理所应当,人情真是淡如了水,薄如了纸。
这在年轻人看来倒没有什么,但那些上了岁数的老人们就感觉受不了,每当谈论起这些话题,怨气能冲破了瓦蓝瓦蓝的天,他们不光怨天怨地,更抱怨社会。说什么一切都向他娘的钱看了,这是数典忘了祖哩,你说都是一村的乡亲,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住一起都几辈子了,谁家没个大事小情,谁家没个大灾小难的,谁帮谁点忙难道还要斤斤计较?心眼儿倒比他娘的针眼还小,一点点乡亲味儿都没了,人情都淡了,都成陌生人了哩!说着说着就呸的一声唾出一口浓痰,嘴里骂道,这叫他娘的鸡巴啥世道?
但骂归骂,社会的车轮并没有因为谁的骂就停止了它前进的步伐。断崖村的青年男女号准了这个时代的脉搏,抓住时机,奋不顾身跳入了社会前进的洪流,丝毫没有顾及是呛水还是被冲下峭壁悬崖。
又是一年年节,金莲回来了,描眉画眼,还涂了浓浓的口红,以前的马尾辫换成了大卷波浪头,满身珠光宝气,手里还提了一个半截砖头样的东西。
年轻人眼尖,早就看到了,说那个东西叫大哥大,要一两万块, 不管是隔山还是隔水,就是隔了千里万里也能和人说话聊天哩。人们百分之百地肯定:金莲这丫头不愧是村里第一个出去打工的人,这回一准是发了大财。
人们的猜测百分之二百的正确。正月初四,一辆锃亮锃亮的桑塔纳轿车在顺子爷家门前停下,车门打开,从车上下来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等金莲迎进了家,顺子这才知道这个男人在和金莲处对象哩!男人告诉顺子,说这次回来就是要接准岳父去省城看世界去,一年下来,从头到尾,从春到秋,种田挣不下几个钱的,倒不如到省城享清福去。
顺子看看那个与自己年龄差不多少的男人,再看看自己闺女金莲,仿佛不认识了,心里窝了一股冲天大火却又发不出,自然不肯去。
金莲就软磨硬泡,说,爹,你就去吧,都这把年纪了,再不去看看那里的热闹世界就没机会了,况且,孩子们都好过些了,光景日月过滋润了,让你老人家在家里,儿女们心里又怎能过得去?
顺子到底没答应去省城,尽管在顺子眼里省城就是天堂。
闺女金莲跟着那个老男人走了后,顺子就病了,先是发烧,后来开始说胡话,轻轻重重没过几天居然就落了炕。
然而顺子心里亮堂得很。他猜的出闺女金莲在省城都做了什么,每当想起这些,顺子就脸上发烧“”中生恨。
这样不死不活的在家里躺了半月,顺子的身体居然有了好转,一日他还下炕走出了小院,在院门口的石墩子上坐了,看来来往往的行人,眯着眼看天上高高亮亮的太阳。
这时有两个妇女在顺子家门口经过,和顺子打招呼。
说顺子就是有福气,孩子有出息,身体好了也不用忙田里地里的活儿,顺子随口嗯嗯呀呀答应着。
两个妇女打过招呼也就走远了,然而顺子身体有病耳朵却没毛病。他分明听见两人嘀嘀咕咕还在议论着自己闺女金莲,说在省城打工的本村人就有见过金莲的,说金莲起初是在超市做收银员,后来超市老板偏偏看上了她,两人一个喜欢年轻的,一个喜欢省城的花花世界,正如干柴遇到烈火自然熊熊燃烧起来。金莲还为超市老板坠过胎,老板媳妇娘家有势力,老板怎么敢提说离婚?况且老板心里也不会想打离婚的,试想有谁愿意放着城市的金枝玉叶不抱,反倒乐意去抱咱山沟沟里的歪瓜裂枣呢?人家老板不是傻蛋,不过是想玩玩罢了,当不得真的。恐怕金莲得做一辈子二奶了。
顺子本不愿意听,女人的声音偏偏顺风入耳,却又不得不听下去,听完胸口便感觉发闷,舌根一甜,哇的吐出一口黑血来。
顺子踉踉跄跄回家,踉踉跄跄回到屋里,踉踉跄跄上了炕,抻下被子躺到土炕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唉声叹气。从此病情加重,一天不如一天。没过半月,就出气长入气短,神情恍惚,糊里糊涂,不辨人了……
金莲从省城赶回的时候,顺子已经咽了气。送殡送到坟头,金莲跪在老爹的坟前不住声地嚎哭,说对不起老爹,自己做了老爹的催命鬼了,老爹清清白白把自己养大成人,自己偏偏不能清清白白做人,鬼迷心窍,贪图享受,贪图虚名,哪里还有见面再见老爹,再见众乡邻?
等跪谢了乡亲,金莲头叩在地上还是不起,姐姐拉也拉不起。众人上前看时,发现金莲胸前孝衣被血染红一大片已经咽了气。
金凤央求大家把金莲抬回去,众人讪讪不肯下手,上点岁数的都说,出嫁了的姑娘随了夫家,还能享受香火,没有出嫁的闺女亡故了可是没法埋入祖坟的,更何况如此秽物,死后是要做孤魂野鬼的,谁愿意招惹?
大家纷纷躲了开去。最后还是几个胆子大的年轻人把金莲的尸体抻到远处的一个水沟旁胡乱埋了。
大家回去时,有人说:“都是世道惹的祸!”
有人说:“大家都在混世事,一样的世道,还是得看人。”
有人说:“其实金莲是个苦命的孩子,谁又敢说人家不是真正的爱情呢?”
也有人说:“感情是自己的事儿,人家爱谁不爱谁又碍着别人什么事儿了,金莲敢爱敢恨,是个好女孩!”
……
金莲家丧事过后没多久,就在金凤给老爸烧完了三七纸,又去金凤坟上准备去烧,走近了才发现,就在金莲坟旁新挖了一个坟坑,里面躺着一个男人的尸体,左看右看最后才辨认出,那人就是省城超市的老板!
金凤央人新看了墓地,通知省城超市老板的家属,老板妻子说,既然他不念夫妻情分,不念父子恩义,自己殉情而亡,倒不如成全了他们吧。金凤就把两人合葬。
从此,断崖村不管老的还是少的,不论男人还是女人,没有人再敢提说金莲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