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苦难大概是上苍馈赠的,因而对于苦难便多了一份坦然。1980年,家中唯一的长辈祖母去世后,年长的哥哥就逃活命去了。已经崩塌的家就靠羸弱的我来支撑了。
自从哥哥出走之后,家中已是没有一丁点的粮食。维持生计的就是出去给村里人干点杂活或者给左邻右舍割一笼草,如此换来残羹半碗或者一块冷馍。更多的时候只有喝西北风的份儿了。苦难总能撬动人们的恻隐之心。在苦难深重的农村,英霞嫂和海儿伯总像是沙漠里的一棵大叔,时不时的为我遮蔽风雨和提供一些维系生命的救助。
英霞嫂是村里有名的“泼辣户”。但凡让她占住了理儿,任凭是谁她都会不依不饶的。就连她的老公公也要惧怕她几分的。她说起话来却像打机关枪,突突突的话语往外蹦的时候,免不了捎带些飞溅的唾沫星子。从她近乎吼出来的话中,你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这个既泼辣又刻薄的女人也有脆弱的一面。就像那年她把老公公气晕之后,跪在地上不住的喊着“大啊、大啊、你娃我错了……”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喊,正应了那句“”刀子嘴豆腐心。”
每当看见面黄肌瘦的我的时候,英霞嫂总免不了用机关枪的嘴把我突突一顿,然后甩开双臂疾步回家,片刻就从屋里就拿出冒着热气儿夹着绿辣子的苞谷面馍递给我,敦促我快吃。从英霞嫂子手中接过苞谷面馍,我的眼中总会泛起一股潮热,躲开她的视线我便狼吞虎咽起来。等我吃完的时候,她怜爱的眼神就让有些木讷的我捉摸不透。是怒其不争,还是哀其不幸?我说不清。
除过英霞嫂偶尔接济一下,还有那个被称作“忤逆”的海儿伯。只要他在村里,我的日子就稍微的好过些。当我挨不住饥饿的时候便去找他。寡居的海儿伯总是起的较晚。当我的脚步声响在他屋外头的时候,他便顾不上擦去眼角的眼屎,一手端着个黑瓷尿盆,一手掀开用苞谷秆做的门帘,趿拉着破鞋子就往茅厕走。一阵稀里哗啦之后,海儿伯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拿一根绳子系裤子,一手便捏住鼻子,朝着茅厕努力的“嗤”一下,甩掉鼻涕便翘起一只脚后跟,在鞋膀子上擦掉黏在手上的鼻涕。从茅厕出来,海儿伯常常是脸也不洗就钻进了厨房。不大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苞谷溱或者一个热馍就塞到了我的手里。饥饿往往容不得我做作,接过来就狼吞虎咽起来。往往,这一顿包餐足以让我支撑三五天。
除过善良的人,要在苦难中求生,上苍的眷顾更会让濒临绝境中的人生出希冀的。记得海儿伯说过,春天来了,穷人的福气也就来了。春暖花开时,再也不怕因为没有棉衣而蜷缩在某个旮旯晒暖暖的窘迫了。另外,这个时候上苍已经给处在饥饿边缘的苦难者准备下了各种吃食。荠荠菜、白蒿、灰灰菜、枸须芽,洋槐花,还有苜蓿刺荆等等等等。正如海儿伯说的,穷人的福来了。
而我,比任何人更期盼春天的到来。正月十五刚过,农闲的人们或三五成群或独自个儿挎上笼跑到麦地里。有蹲着的,有猫着腰的。大家不约而同的将眼睛紧紧的盯着麦行子,那里边可潜藏着又嫩又鲜肥硕的野菜。有人是给家里刚下了羊羔的羊割点草,所以也不在乎杂草丛中有没有野菜,只是一股脑儿的用手拔或者用铲子铲,或者用镰割。想吃荠菜的人则是细心的瞅着,若是看到一簇肥硕的荠荠菜就忘形的叫起来,惹得周围的人往他这一处挤。等到太阳压山了,一个个的笼里便簇拥着绿个莹莹的荠菜或者杂草,脸上荡漾出惬意的笑往回走。那个时候,我也一定是在这支队伍里的。回家之后,迫不及待的我借着暮色赶紧把荠菜用水淘洗一番,等到锅里的水沸之后,又急吼吼地将淘洗过的荠菜放入锅中。待到再次水滚之后,就忙不迭的用笊篱捞出,拌上盐就囫囵着往下吞。荠菜毕竟是少得可怜的,所以每每有种美中不足的遗憾。再过上一些时日,地垄上的刺荆灰灰菜也就冒出来了。这个时候就可以敞开肚皮儿饱餐了。我经常把捋回来的灰灰菜清洗之后剁碎,然后和上借来的一点儿面或做菜盒子,或蒸菜卷,总之是变着花样儿的吃。那滋味丝毫不亚于今天餐桌上的美味珍馐。
每个人都可能会经历一些苦难,但只有经历过苦难的人生才算是完整的人生。于是无形中我便生出了“没有经历苦难的人生就是残缺的人生”的论断。也许这种论断本身就有些狭隘。然而在苦难的岁月里,上苍的馈赠和人们的良善,激起了人们对未来的憧憬,也让我在艰难的日子里懂得了感恩和爱憎分明。尽管,他们被世俗打上了特有的烙印,但并不会影响到他们心底的那份善良。时至今日我已届天命,但那些平凡而又伟岸的身影,却永久的镌刻在我记忆的深处,让我永远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