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戴草帽,满脸的汗渍,黝黑的脸庞上写满了对辛劳的一种不屑。斜搭一件外衣,手执一把没有镰刃的镰刀,或蹲或坐、或扎堆闲聊,或三五成群、或静坐一方;看到有衣着整洁像模像样的人,便疯狂地围拢上去,眼里全是渴望和期盼。他们白天聚拢在熙熙攘攘的人市,夜间像流浪者一样蜷缩在城市某一处阴暗的角落;饿了吃一口随身带的干粮,渴了就趁着木器厂门卫不注意的时候跑到自来水跟前,扬起脖颈灌上几口,然后由蹑手蹑脚地从木器厂出来,生怕被门卫逮了现行。鲜有几个貌似手头阔绰的一大早买几个时辰包子,其他的大多用一种极其羡慕的目光,看着那底子黄馕馕、金灿灿的包子,强行咽下几滴干涩的口水。每年到六月初,这支流动大军便会出现在街头。这就是已经淡出历史舞台的关中麦客,俗称忙工。
只要是到了这个时候,集市上的农产品,像扫帚、叉、筛子、草帽、推板、簸箕等农用物事便会一股脑儿的横空出现。而此后,麦客潮也随之而来。麦客最多的当属蓝田原上以及渭南原有空闲的农民。其次有商洛,甚至还有甘肃一带的。他们干瘦,精悍的身影在这个特有的季节里成为这个农业城市的一道风景线。他们头顶烈日,屈身弯腰,在金灿灿的麦田间挥镰如飞,翻滚着的麦浪在他们的手中成了一堆堆待装的麦子。
那年,也许是上苍觉得对我的磨砺还不够深,就将我融入到这个被城里人瞧不起的行列之中。当我站在渭南老桥头时,一种莫名的失落由心底慢慢的向上涌动。我就像集市的猪娃、羊娃一样,任凭买主挑拣,买主喜欢的是那些身体强悍,皮肤黝黑,为人看起来本分、忠厚,又不吝惜出力的人。而我,没有高大的身材,皮肤倒有些白皙。于是很少有人问津,就像下午菜市场剩下的焉不拉几的韭菜,葱之类的菜蔬。大概在街市呆了两三天,我还是没有被人选中。
大概到了第三天的午后两三点,才有一个老头站在了我的面前。老头有七十多岁,黝黑的皮肤,敦厚的身材略有些弯。一双深邃的眼睛里隐藏着一丝狡黠。满是横着的皱纹里就像一道道被夸张了的水沟,汗水像在他的面部用水勾勒出的波浪一样,直到眉毛的边上才改变了航向。他的手里提着一个当时行将落伍的浅蓝色的包。可能是他过于挑剔,或许是他更像一个资深的老麦客的缘故,一致到了午后也没有找到合适的麦客。当老头站在我面前,用他那狡黠的目光上下左右瞄了又瞄之后,在我面前蹲了下来。“你能收麦子?”老头的话语一出,我立时气涌丹田,真想和他理论一番。然而我却不能那样,我也没有顶撞他。只是低声的“嗯”了一声。也许是老头和我都处于一种劣势吧,我们双方毕竟没有舌战。而最终结果是老头和我来回讨价之后,我就把自己以每天二十块钱卖给了这位朴实的农民了。
谈好价钱后,我就随着老头一起起身(我一直在想象,可能是我的脖子上没有系上绳子,否则的话,老头就可以牵着绳子的另一头牵着我走了。因为我是老头买的)老头带着我,先是来到位于三马路东头的一个市场,在哪里吃了一些饭食,然后就搭上了去他家的公共汽车。下车后又走了许久才到家。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个叫周家集的地方。可惜我把村名忘记了。
当天下午,老头递给我了几片镰刃,让我做好前期准备。当我用生硬的动作磨好那几片镰刃后,老头有用那种深邃又有些狡黠的目光看了看我,甚至还诡秘的笑了笑。然后就领着我到了麦田。夕阳下,金色的余辉让麦田披上了一层金灿灿的外衣,阵阵凉风掠过,间或有燕雀追逐嬉戏。可我满脑子都是将要投身的那些麦田,无暇顾及这些。
老头的老伴告诉我,她有俩个儿子,老二在渭南做了厂长,老大有些憨厚(颇有牛娃气象的)在家务农。老头脾气倔强。但心底善良。我从心里说,我怎么就没有看到他那里善良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和老头就来到了田间地头。
这是一块两半的麦田,我和老头俩人的任务就是把这块麦子割倒。话是这么说,其实老头是弯不下腰的。还好有老大的媳妇和我一起,不然的话,从我的心理上来说,偌大的一块儿麦田,我是没有勇气独自面对的。
麦子长得真好,麦穗们个个精神抖擞,麦粒饱满。麦秆也很是壮实,以致我要多些力气才能把他们割倒。看到一堆堆割倒的麦子扎堆的丢在身后,我急切的心情就是什么也不要想,赶快把这片麦子割完。
早上十点多,老头的家人送来了开水和馍,说是怕回家吃饭耽误了干活,于是我就席地而坐,喝了半壶凉开水,馍里夹了些辣子。顺带着抽了两根烟歇歇乏。
体力活其实是最简单的,也是最原始的。你无须多想,只是机械的将已成既定模式的动作重复,再加上一些力气。当然,这里面也少不了一些技巧。比如,右手挥镰,身子向前弯曲。左手扶行,手伸到麦行里左手做一S状,手将稍向下勾回将麦子反搂,左腿前伸,右手镰刀由远拉近,嚓嚓嚓声过后,脚面上割倒的麦子就试往外一踢,一堆麦子就算收割成功。
两亩半的麦子,我和老头的儿媳,夹杂着老头,直到又一个落日照在麦田上的时候,才算割完。一天下来,汗水穿过内衣,渗透到我外面的夹克衣服。为了防止被麦芒划破双臂,我不得不把自己全副武装。吃晚饭的时候,双臂双手还在机械的挥动。双臂疼痛无以复加。劳作的时候我只是重复着那些机械的动作,什么也不想。勉强吃过晚饭后,我就躺在麦场的架子车上酣然入睡了。沉重的夜露打湿了身上的大衣。一致浑身潮湿。好在睡梦中把那些困倦涤荡一空,早上起来,我又投入到新一天的劳作当中去了。
到了第四天,由于另外一块麦田有些绿,收割暂作休整,我也得以暂时的休息。即便是暂时的缓休息,事主也不会给你闲暇的,只是工作内容有所不同罢了。
一大早,老头的老伴儿和儿媳做好了早饭,我也稍作涮洗就摆出应战的态势。农家的饭菜简单、清爽。一碟辣椒必不可少,然后一碟韭菜炒鸡蛋算是上品。再加些炒花白之类的。馒头是最好的,原始的酵面发酵,掰开馒头,一缕麦香沁入心田。一碗有些绿豆点缀的稀饭,实惠又体面。这大概是我来之后最为体面地一顿早餐了。
早饭后,老头不知因为什么和儿子吵了起来。后来我才知道和他父亲一样倔强的老大似乎不想去拉麦子。老头抄起一把扫帚就拦腰向儿子挥去。儿子抓住了扫帚的另一头,爷俩在间半宽的院子里像拔河一样僵持了一会。后来老伴颠着她那又小又尖的脚板儿劝儿子。老大儿子还就是听他娘的话,当老头气呼呼的坐在已经没有碟子碗的饭桌上的时候,我和老大一人一辆架子车,朝着地里走了。
老大有些憨厚,但并不傻,甚至还有些精明。他告诉我,拉麦子的过程中,装车是极为讲究的,稍有不慎,麦车就会在半途翻车。用叉将堆在地里的麦子装上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般人是用双臂将地里成堆的麦子抱起来放到架子车上。可是这样子很麻烦,生产队一般用叉装车。叉股子要侧着想小麦堆子伸,然后叉把直起来,双手用力向叉股子一端使劲,意在把麦堆子压实。然后迅速挑起叉股子,双手平稳想大红旗一样竖着叉把,到架子车跟前,瞅准方向,将条在叉股子上的麦子放到架子车瞅准的为之。装车基础更为关键,阳门两侧要匀出,两根车辕要平衡。移动装有没有捆好的麦车一定要小心,车子装满后,将拴在阳门上的绳子扔到车辕那边,一是要有气力,而是要把握好方向。扔过来的绳子缠绕车辕一周,上面结一猪蹄环,绳头穿过猪蹄环后使劲往下拉,最终在车辕上系好。而在松软的麦地里拉动满装麦子的架子车,没有力气那是不行的。
那天早上,来回数十次,才将割倒的麦田全部转移到麦场。然后紧锣密鼓的摊场,中午时分还要翻场,下午四点多碾场,碾场后,又是冗杂的起场。到了晚上扬场收粮,很是细琐。好不容易才算完工。
一般的麦客的工作只是收割麦子。而忙工的工作就不受局限。由于还有一块六亩的麦子收割在即,老头又不得不再去人市找了几位麦客。真正的麦客是不到主人家的,田间地头结算工资。主家也不管饭。当然,期间送些茶水香烟算是人情了。稍有大方的事主还是吧麦客请到家中吃顿饭。
真正的麦客收割的速度也是相当惊人的,六亩多的麦子,不到日落西山就全部割完。紧接着,我和老头的大儿子连夜装车拉麦。一直忙到夜里三、四点才收工歇息。
在周家的第九天晚上,老头让老伴儿媳做了一顿丰盛的饭菜,甚至还买了酒。吃饭间,老头说自打看我第一眼起,就觉得我不是一个做苦力出身的,这话让我揶揄了许久。随后老头又说,“你倒像是一个小先生。”这大概源于我书不离身的缘故吧。后来,老头又跟我拉家常,老头的话很多,说到他年轻的时候去白水拉炭,百十里路一个晚上走个来回。说他的力气很大,一个麻袋包向上用力一甩就到肩膀头了。似乎是喝醉了酒,次日清晨,简单的饭菜上桌后,老头从席底下拿出了还带有灰土的两百块钱递给我,这就是我卖给这个老头的佣金。临走的时候,老头拉着我的手说,小伙子,你不是干这活的人。你能坚持这十多天,我老汉心里实在是高兴。娃呀,将来有机会到我家来转转。
当我拿着那二百块钱,头也不回的离开那个村子时,恍然之间,我回忆起老头那深邃又有一些狡黠的目光里,绽放出了一丝温暖。原来,善良的人只是把心底的那份良善掩藏了起来……
光阴荏苒,时光如梭,不经意间,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麦客基本上已被收割机所代替,再也看不到那些头戴草帽,腰别镰刀,身体强悍的人群了,他们,也许到了老头那个年龄了吧,而我,却生活在另外一种世界里。为昔日的经历做一次凭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