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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霜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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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18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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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讶、沉思与领悟 ——试论王维《辋川集》中的禅境与人境

王维在《全唐诗》中共有诗四卷[1],《辋川集》收录在卷一二八中。与这二十首诗一并收入的,还有王维作的序:“余别业在辋川山谷……与裴迪闲暇各赋绝句云。”[2]这里的“闲暇各赋绝句”,其实道出了王维创作《辋川集》的最初动机。据《全唐诗》记载,辋川别业原主为宋之问,王维改建后共有二十景,与其友裴迪“弹琴赋诗,啸咏终日”[3],便有了《辋川集》二十首。仅以文学范式和文艺理论研究王维的诗作无疑是片面不可取的,实际上,佛学与哲学在王维身上以二维之态交汇,于诗文创作中统一为圆融之境,构成了其笔下的禅境与人境。

 

                    一、从惊讶说起

 

柏拉图在《泰阿泰德篇》中强调过惊讶对于哲学的开端性作用,在他看来,哲学源于惊讶。的确,当我们对某事物表露出惊讶的情绪时,我们往往已对它产生了关注和兴趣。这种兴趣和关注是发自内里的,我们会下意识渴望了解令我们惊讶的事物,会在惊讶这一情绪的驱使下向它走去,最终惊讶于惊讶本身。惊讶的本质其实是主观的探索意识,我们对世界有了好奇,就有了进一步探求其所以存在的欲望和渴求。

文学创作也是同理。对于文学创作者而言,惊讶是文章生发的前提。识得万物,惊讶于它的存在,惊讶于它存在的状态,惊讶于它带给自己的触动和震颤,便将胸中所思所想诉诸笔端,这是散文和诗歌。由惊讶而对其好奇,想探求它存在的道理和未来的发展,便忍不住在心里为它勾勾画画、填上几笔,为它欣喜、随它落泪,这是小说和戏剧。这一切,本源可能只是路遇一朵花静默绽放时心生的惊讶。

王维的《辋川集》便是如此,二十景本就为“有”,在诗人眼中却成了值得惊讶的“无”中生“有”。此刻的辋川,经过诗人无意识地审美隔离,变得处处有新意。这种由惊讶而生的审美在《鹿柴》中体现得极为典型: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4]

这里的“空”,不单单有日常所用的“空旷”之意,还包含着佛学的时空观。王维身在鹿柴之外,耳中听得人语,却不得见言者。未见人形、只闻人声,与惯常所得的认知迥异,惊讶由此而生。故此空非空,是源于时间流变的感慨。世间万物都在变化,逝者如滔滔东流之水,念念无往,去留不住,此乃空。立于肃山,耳边恍恍惚惚有人语声,且声音并非一转即逝,而是以“响”之状态在诗人耳际留下印记。于是人语自然牵动了诗人的思绪,对发声之人所在地和声音本身的惊讶便愈发浓烈。空山和人语,动愈动、静愈静,在意境中相互应和,引人遐思。

再看《辛夷坞》 :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这小诗的缘起,其实便是诗人偶见辛夷坞中兀自开放的芙蓉,惊讶之余提笔而为。王维写“山中发红萼”,既是其客观存在之状态,也有诗人对花自开自落的惊讶。何种状态能称之为“发”?顺应此物自在规律,以蓬勃之姿自觉生长,此乃“发”。最妙的是,这种“发”不在人的眼下,而是自有一番世界。这种惊讶,想来是王维体察美之关键所在。

 

                   二、自然中的沉思

 

叔本华曾有言:“人之所以成为一个哲学家,总是由于他自求解脱的一种疑难。这疑难就是柏拉图的惊异怀疑……真正的哲学家,他的疑难是从观察世界产生的……”[5]对于哲学家而言,惊讶只是第一步,惊讶之后产生的怀疑意识和沉思过程,是解决存在与现象之辨至为重要的一个环节。惊讶是我们对事物的敏感和下意识关注,这是我们能够发现新知的前提。我们在惊讶中触碰到全新的界与点,然后运用意识能力沉思。在惊讶的基础上怀疑和求真,这是哲学;在惊讶的基础上沉思和感悟,这是文学。

与惊讶相比,沉思在我们思维中的出现频率仿佛更高一些。我们有时很难抓住一闪而过的惊讶,毕竟惊讶而生的灵感可遇不可求。但我们总会下意识陷入沉思,尤其当我们心绪起伏之时。每一秒的沉思都是此刻的自我与此刻之前的我的辩难,关于固有认知的颠覆与认知的重新建构。而在文学创作者看来,沉思更像是孕育生命,所有因惊讶而生的想法在这一状态中被无限放大、交织、融合。在沉思的空间中,只有“我”和“令我惊讶的事物”,这一事物存在着无限可能性,它可能在未来与“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也可能只是令“我”一念而动便再无瓜葛,甚至在此刻因它而生的“执”会衍生出千百种变化。而这一切,只是在我们的思维中进行,我们甚至难以将其具象化——倘若沉思脱离脑中思维、呈以具象,它便已经不是沉思本身,而是顿悟所生的理念与境界。

因此,我们只能通过诗人所生的“悟”来逆推王维创作中沉思过程,试看:

来者复为谁,空悲昔人有。(《孟城坳》)

上下华子冈,惆怅情何极。(《华子冈》)

“空悲”与“惆怅”无疑是诗人吟句之时的感慨,这种情绪已然是王维观此二景后外在呈现的结果。空悲的是昔人,时过境迁、变幻交叠,旧人仿若在眼前并肩而立,细品之下还有几分郁郁不得志的沉抑;惆怅的是脚下之地,上下华子冈,不知是否也如自己上下起伏的仕途,踌躇满怀。乍一看好似颇有道理,但以这种外在呈现反推王维的沉思过程,尤其结合两首小诗的前句,他所沉思的想必不仅如此:

新家孟城口,古木馀衰柳。(《孟城坳》)

飞鸟去不穷,连山复秋色。(《华子冈》)

诗人站在孟城口凝望枝条浮动的老柳,古木与衰柳是前人旧物,孟城坳此时已为“我”所有,古今对举,“有”寂灭为“无”、“无”又生“有”,直达永恒。而诗人登华子冈,目之所及近乎辋川全景,以“飞鸟”、“连山”等意象连缀出辽阔无边的视觉空间,同时以“不穷”和“复”强调时空层面上意象的连续性。王维抓住了观自然之象的刹那感受, 令难以具象化的佛理在沉思中得到展现,内化为静思状态下的物我一统。

 

                   三、领悟的力量

 

佛家有乔达摩在菩提下顿悟成佛的掌故,单就思维过程而言,顿悟也确实为疏通某些义理的不二法门。南北禅宗有顿悟与渐悟之分,而实际上,二者统一于“领悟”之整体。我们关于事物的观点在沉思中逐渐成型,在我们自身尚未意识到的时候,这些观点和想法如雾散在思维中,影影绰绰、辨不清晰,这是渐悟的过程。积攒至某一个点,这些如线团般零碎又缠绕着彼此的观点会突然掀掉身上的罩衫,我们便能捕捉到它们的头绪,各种想法随之明晰起来。

这一突然明晰的过程,就是顿悟。

在古典文学创作的过程中,常遇到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象与情境,如何传递和表达这种朦胧多义性的景致便成了诗人需要思考的命题。这种表达实际是对创作者和读者的双重考验——创作者先由景悟情、由景思理,然后选择合适的表达方式,或情景交融或寓情于景,将领悟所得融入诗文加以记录;而读者需对作者刻画的景致进行审美接受,这种接受实际是对原事物的二次领悟。至于能否和原作者所悟的境界重合,则要看读者个人的审美修养和领悟能力。

品读鉴赏王维的诗,我们能够发现,王维在意境的领悟和塑造方面有惊人的造诣,即便是五绝,其中深蕴的思悟之境也不禁让人拍案叫绝。这与其深谙佛理并以禅入诗的创作理念紧密相关,在辋川二十首里集中体现为对禅境的刻画,略一举例便知:

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文杏馆》)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柴》)

当轩对尊酒,四面芙蓉开。(《临湖亭》)

似乎在王维眼中,任何事物都能悟得其本真,由自然之境领悟至宗教之境,最后直至生命自在的澄明之境。看似平淡无奇的事物,在王维的领悟再造之后,以生命的安静之态散发着持久而坚定的力量,化为永恒。

 

                   四、澄明自在吾心

 

《辋川集》是诗集,更是王维悟禅的心得集。对诗人而言,这二十首诗凝成的整体已不仅仅是其对辋川山水的单纯审美观照,而是将自我、物我和佛我融入其中所收获的澄明之境。

佛是什么?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也好、《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也罢,佛教典籍中林林总总列了不少关于佛的箴言和宗义,究其根源,离不开“人”这一字。人生何苦,故人信佛。信有灵,故眼中见万事万物皆有灵、见万物皆可入禅。佛因人信而存在,禅境因人境而有意义。

诗人以诗入禅,便是把人之价值判断引向审美的领域,淡化了诗禅之界。在这一点上,王维的功夫下到了极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柴》)

还是《鹿柴》,二十字,瞬息万变。无论是声还是光,不过是诗人心灵暂时之幻影,映衬的是静谧的空山。此处有人境,虽不见人,但处处显出人迹;可诗人笔锋一转,青苔幽幽、深林杳杳,落日余晖斜入眼前,光影纵横,不过须臾。刹那为始亦为末,无念无相、空寂复归。人境被禅境替代,“有”重变为“无”。

又如:

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云。(《欹湖》)

本是送夫君远行,日暮西斜、落日熔金,浦上人影憧憧。待一回首,却只留青山卷白云。青山如何卷白云?自是白云卧山中,浅浅绕着山一圈。只是这样的意境,哪里还有送离郎的愁绪?人境不过是由头,物我自在的禅境才是本真。

《辋川集》中,禅境写到极致的还属这首: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辛夷坞》)

发红萼的芙蓉静静绽放在山涧,王维交代“寂无人”,本就不需人。这里自成一个世界,次第开放然后次第老去,荣枯之间,是花最自在的存在,更是佛所以存在的缘由。

 

从惊讶到沉思,是“知”所以存在;从沉思到领悟,是“境”所以绝妙。所谓澄明自在吾心,不过是人境与禅境的极致统一。



[1] 参见《全唐诗》,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二册,卷一二五至卷一二九。

[2] 同上,第1300页。

[3] 同上,第1234页。

[4] 《全唐诗》,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二册,第1301页。下文所引《辋川集》中诗文皆出自此处。

[5] 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6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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