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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志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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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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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杀

陆家镇虽叫镇,但实际上是个庄。那地儿虽谈不上山清水秀,但也山环水绕。在我的记忆里,陆家镇有“三多”:麻雀多,耗子多,蛇多。

你从没见过像龙卷风一样的麻雀吧,乌泱泱的一大片,铺天盖地,石滚子一般朝村里的晒谷场碾过来。为了驱赶麻雀,村里甚至把当年轰日本鬼子用的土铳子都搬了出来。那天,村支书杨三水抱着那把锈迹斑驳的土铳子,摆出了一副与麻雀决一死战的架势。只听得“轰”的一声,铳管子炸开了花,麻雀四散逃去,杨三水仰躺在地,手和脸,乌漆抹黑,血肉淋漓。

杨三水大难不死,但从此多了个外号,叫“杨麻子”。后来,只要杨麻子往晒谷场一杵,麻雀们就再也不敢靠近。他那一脸“麻子”如黑煞一般,确实唬人。谁家小孩若哭闹不休,母亲只要叫一声“杨麻子来了”,孩子便立马噤声。

说起陆家镇的耗子,那简直个个成精。不论白天黑夜,四处奔窜,跟赶庙会一般。村里的猫狗,也追,也咬,但就是赶不尽杀不绝。耗子的生命力着实惊人。村民们遇到青黄不接的时节,个个“出落”得面黄肌瘦。耗子们却一肚子肥膘,活得跟地主爷似的。当然,耗子那年头也救了不少人的命。有一度时间,村里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晒着一串串腌老鼠。老鼠肉红丝丝的,像烘烤后的洋芋头。我曾见过一张发黄的老照片,三年饥荒那一阵拍的,照片上的人个个都是尖嘴长耳,眼珠子鬼鬼祟祟的,看起来就像一群长成人形的耗子。估计就是老鼠肉吃多所致。照片上靠最左边站着一个人,瘦高个儿,大长脸,唇上留着两撇怪异的小胡子。此人目光阴郁,即便是在尘封了五十多年的老照片上,依然冷飕飕的。

此人姓陆,名建宇。外号“冷面蛇王”。他本是下放知青。有说来自上海。有说来自北京。已不可考。虽是一介书生,但在陆家镇,他当年却是出了名的捕蛇高手。

陆家镇的蛇特别多,恐怕与啸聚成灾的麻雀和耗子有直接关系。这地儿的蛇,不光数目惊人,种类也繁多。我掰掰指头就能数出一大串,像竹叶青、七步蝮、金环蛇、银环蛇、赤链蛇、菜瓜蛇、乌梢蛇、土公蛇、水蛇、王蛇……还有不少见过,但叫不出学名的黑蛇、白蛇,总之,有毒的,没毒的,都吐着猩红的信子,像幽灵,在田间地头,灌木丛林,或丘陵犷野,神出鬼没。

在我的印象里,竹叶青多呆在竹林深处;七步蝮常潜伏在灌木丛中;金环、银环则喜欢游窜于田间地头;赤链蛇则好栖身于庭院角落阴湿的杂物堆里;菜瓜蛇一身绿白相间的网纹,花里胡哨的,常常盘绕在菜园中的瓜棚豆架下;乌梢蛇黑背白腹,形貌清俊,但喜欢钻坟头;水蛇无毒,沟畔荷塘,往往能见到它们慵懒的身影;王蛇,属于旱地小型蟒蛇,无毒,因额头有个“王”字样的纹路,得名“王蛇”。但它们其实挺“温柔”。我有个发小,曾和他的兄长,一人张袋,一人用树枝驱赶,如赶猪一般,把一条成人胳膊粗且有五米多长的王蛇赶进了蛇皮袋。用发小的话说,王蛇很呆。

其实,在陆家镇,最常见,也最让人闻风丧胆的毒蛇,既不是竹叶青、七步蝮,也不是金环、银环,而是一种其貌不扬腰粗身短的土公蛇。别以为这名字土里土气的,可在陆家镇,那可是谈之色变的狠角儿。有道是“水蛇咬一口,活到九十九;土公蛇咬一口,棺材垛在家门口”!土公蛇之毒,可见一斑。

多年前,陆家镇有个老伯在麦地里割麦,不小心被一条土公蛇咬到了大拇指。老伯牙一咬,眉一皱,二话没说,便用镰刀把大拇指给削掉了。同样是多年前,镇东边二狗子他爹某天晚上喝醉了酒,回到家澡也没洗就躺床上鼾声四起。夜里他老婆起床小解时,发现身旁躺了个黑紫的肉球,掀开被子一看,整个人都吓傻了。二狗他爹浑身肿得已经丧失了人形,皮肤像是被一股气给撑了起来,紫黑,泛亮……镇上的赤脚医生马三吭哧吭哧地赶来,只扫了一眼,就断言,是被土公蛇咬的。马三很快就在二狗他爹的脚踝上找到两孔乌黑的牙印。可惜,其时毒已入五脏,人已经没得救了。

不过,在陆家镇,还有一种神秘兮兮的蛇,人曰“鸡冠蛇”。据说此蛇头上长着一坨如同鸡冠一般的东西。其身披细鳞,腹有四足。见人就追,追上就咬。被咬者则必死无疑。据说此蛇行动处如风驰电掣,一般人根本逃不过它的追杀。有经验的老者说,“鸡冠蛇”经不住绕弯子。它追你时,你只要不停地绕弯子,它就晕了。这一招灵验与否,无从知晓,因为至今我都不曾见过鸡冠蛇。

据说,鸡冠蛇的肉,食之,可祛百病;鸡冠蛇的皮,怀之,可避诸邪。据镇上活得最久的瞎子阿鲁说,鸡冠蛇泡的药酒,喝一杯,可增十年寿。尽管鸡冠蛇属于神一般的存在,但总有技高胆大的捕蛇人一直在追寻它们。

陆建宇就是其中一个。关于这个“冷面蛇王”的传说,数不胜数。不过,最为人称道的莫过于他当年勇闯蛇山毫发未伤的事迹。

这事儿还得从头说起。

且说陆家镇偏西北约五里路,有一座灌木丛生的石头山,名曰“三叉马”。为何叫“三叉马”呢?因为山顶上竖着一座由三块钢片合拼成的塔状地标,据说当年日本人在山上勘测到了石油,立了块标志,以便日后开采。日本人战败后,地标就一直矗立在那里,远看还真的像一匹蹲坐昂首的老马。

“三叉马”海拔不过百米,但常年云雾缭绕。据镇上活得最久的瞎子阿鲁说,上世纪四十年代,山上曾窝着一伙土匪,这帮人经常袭扰山下村寨,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后来,国军进山围剿,攻了三天三夜,才把那座山攻了下来。那场仗打得很惨,国军和土匪共死了上千号人。血水顺着山沟流下来,把陆家镇东面的那口芦苇荡都染红了。浓郁的血腥气在陆家镇上空飘荡了大半年,引来无数绿头苍蝇,黑压压的,成天山呼海啸,迎风逐臭。

剿匪时,正值酷夏。山上尸体太多,不好处置。带兵剿匪的李团长便下令将尸体就地掩埋。石头山不好挖坑,但地洞多。于是,这些地洞便成了亡魂们天然的安息之所。收拾尸体时,李团长发现很多人都被炸得四分五裂,面目全非,根本分不清谁是士兵,谁是土匪。无奈之下,李团长只好下令将一堆分不清身份的残肢断体埋在了一口地洞里。“都是中国人,死了之后,就别分什么敌我了。”李团长在洞口点燃了一支香烟,叹息了一声,眼角流下一滴清泪。为防止尸臭顺着地洞口飘出来,下山前,李团长下令将埋尸体的地洞统统炸塌。

“虽是战争年代,但李团长的做法还是太草率了。”瞎子阿鲁咳了口痰,抠着脚丫子摇头叹道,“那些阵亡的士兵,就这么被乱石压在无底洞下,亡魂该有多憋屈啊!”

“看到了吗?那些云雾,其实都是亡灵的怨气!”阿鲁指了指“三叉马”,瞪着一双蒙着白翳的双目,仿佛可以洞穿一切。

几年后,“三叉马”突然蛇灾成患。起先,山下村寨陆陆续续有人失踪,都是些樵夫,猎人,还有放牛娃。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儿。他们就好像凭空蒸发了似的。后来,有一群荷枪实弹的地质勘探队进了山。他们本是去“三叉马”勘测传闻中的石油,带枪也只是为了防狼。没想到,上了山才发现,这地儿遍地都是蛇,五花八门的蛇。这些蛇攻击性特别强。几乎是群起而攻之。勘探队的人打光了枪弹,除一个本地的领路人逃下了山,其余几人全被毒蛇咬杀。

那个领路人就是赤脚医生马三的父亲。他逃下山后,整个人差不多已经精神失常了。他的脸因极度恐惧而几近扭曲。嘴里不停地叫着“蛇,蛇,蛇!”五天后,他失足(?)淹死在家中菜园子旁边的粪坑里。

“三叉马”因毒蛇成灾而被政府封了山。有人建议放火烧山。但考虑到山里可能有石油,政府否决了这个提议。“三叉马”从此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蛇山”。

陆建宇到陆家镇插队时,周边的山差不多都在“大炼钢时期”被炼成秃子了。唯有“三叉马”草木葱茏,生意盎然。其时,“三叉马”已封山十年。

陆建宇刚到陆家镇时,还是个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杨三水当时是大队书记。他是个粗人,打心眼里瞧不上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城里人。陆建宇出身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教授。在学校里,一直被视为“黑五类”。后来他以与父母断绝关系为代价,换得这个来之不易的下乡机会。他一门心思指望着能在乡村大地“脱胎换骨”,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革命事业”,从此扬眉吐气。孰料,杨三水却让他去喂猪。在杨三水看来,这小子瘦胳膊瘦腿,三级小风就能吹上天。也就只能干干喂猪的活儿了。

陆建宇觉得这是对他的一种侮辱。他争辩了一句:“杨书记,您应该把我派到更广阔的劳动天地里去!我是来干革命的,不是来喂猪的!”

“谁说喂猪不是干革命了?喂猪照样是干革命!”杨三水义正辞严,声震云霄。

陆建宇一时搪塞无语。

镇东芦苇荡旁边有一块空地,围着一圈铁蒺藜,里面卧着两间土墙茅顶的房子。一间是猪圈,猪圈里有一头母猪,还有五头猪崽;另一间是猪倌宿舍,里面除了一张铺着稻草的破木床,啥也没有。宿舍后面是大片大片的芦苇。秋风起,芦花似雪,漫天飞扬,远远望去,倒也壮观。

陆建宇的心情却没这么诗意。他一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和这群拖泥带水整天哼哼唧唧的猪猡为伍,身上就打冷战。说好的革命事业呢?说好的扬眉吐气呢?

“我操你妈!”陆建宇将身上的行头重重的摔打在地上,冲着猪圈愤怒地嚎了一声。

那头母猪兴奋地抬起脑袋,咂吧着一嘴的沫沫,像是对这位新来的伴侣表示由衷的欢迎。

陆建宇就这么开始了喂猪,发呆,叹息的生活。渐渐的,他也认命了。上帝若要成心跟你开玩笑,你能躲得过吗?

好在身上还带着几本书。一本《彷徨》,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陆建宇白天读《彷徨》,晚上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两本书都快翻烂了。他的心绪也随着两本书起落了千百回。

直到有一天,芦苇荡边来了个姑娘。姑娘年约二八,梳着个乌黑油亮的大辫子。肤色有点黑,相貌却很俏。她是来追一条小花狗的。小花狗钻进了芦苇荡。它显然是冲陆建宇去的。当时陆建宇正蹲在芦苇深处解决“五谷轮回”问题。由于吃的是粗粮,他有些便秘。这时,一条小花狗的出现,瞬间点燃了他对生活的希望。他激动地舔了舔嘴巴,以臀下的排泄物为诱饵,轻松地抓住了那只贪嘴的家伙。

小花狗嗷呜嗷呜的尖叫起来。陆建宇刚提着猎物钻出芦苇丛,就跟寻狗姑娘撞了个满怀。没等他反应过来,姑娘就激动地夺过小花狗。那狗也识相,见了主人,就一个劲儿地伸舌头又舔手,又舔脸的。

姑娘自上而下打量了一番陆建宇,眼睛里闪过一丝羞涩。“你就是那个从城里过来的知青?”

陆建宇愣愣地点了点头。本来他想发火,如果对方不是一个漂亮姑娘的话。不过现在,他心里面的的确确冒出了一团火,莫名的火,甜蜜的火,酥酥软软撩人心肺的火。陆建宇的脸烧得有点红。

姑娘冲他噗嗤一笑,丢下一句,“谢谢你帮我找到花花。”说罢,就抱着小狗扭身跑开了。

“花花”,望着姑娘轻舞飞扬的大辫子,陆建宇舔了舔嘴巴,心想,这小狗的名字真不错。

姑娘芳名杨蓉,是大队书记杨三水的小女儿。

杨蓉自打那天在芦苇荡遇见陆建宇后,就经常有事没事往那地儿遛狗。陆建宇不傻。知识分子泡起妞来可谓驾轻就熟。

某日午后,漫天芦花飞扬。陆建宇正苦于和杨蓉的关系始终不见突破性的进展。这时突然灵感迸发,于是站在猪圈门口,一手叉腰,一手挥臂,声情并茂地吟起了一首徐志摩的诗: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飞扬,飞扬,飞扬/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不去那冷漠的幽谷/不去那凄清的山麓/也不上荒街去惆怅/飞扬,飞扬,飞扬/你看,我有我的方向!//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等着她在花园里探望/飞扬,飞扬,飞扬/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那时,我任凭我的身轻/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消溶,消溶,消溶/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正在一旁逗狗的杨蓉,就这么被陆建宇口中的诗句给溶化了。当然,隔壁猪圈里的那头母猪也投来了欣赏的目光。

“真没想到,你能写出这么美的诗!”杨蓉一脸崇拜地凑了过来。

“对我来说,这没什么。”陆建宇微微一笑,“如果你喜欢,以后我可以天天为你吟诗。”说罢,眼角的余光不自禁地落向女孩柔波似的心胸。

杨蓉的脸刷的就红了。眼见火候恰好,陆建宇一把将美人揽入怀中……

最先撞破陆建宇和杨蓉之间好事的是二狗子。那天他去芦苇荡捉野鸭子,路过集体猪舍时,突然扫来一阵急雨。四下里也就猪圈那儿可以躲躲。还没跑到屋檐下呢,就听见猪倌宿舍里传来一阵女人的声音。二狗子就踮着脚尖悄悄地猫了过去。隔墙细听,竟是杨蓉。听声音,好像正在和那知青亲热呢。

二狗子气得蛋疼。他暗恋杨蓉很多年了。但杨蓉从来没拿正眼瞅过他。他知道自己是癞蛤蟆,高攀不得。但怎么着也不该便宜姓陆那小子啊!二狗子很想一脚踢开门,将这对狗男女捉奸在床。但寻思了一下,又没那胆量。毕竟杨蓉是大队书记的女儿。二狗子突然想起了马三。马三也暗恋杨蓉。马三甚至曾扬言去村支书家提亲。马三确实有这个资本,他是镇上的赤脚医生,舅舅在县城还是革委会主任。这小子背景硬,他若出手,事儿肯定能闹大。二狗子想到这里,禁不住嘿嘿暗笑。不料,这时屋子里突然冲出一条小花狗,冲着他一阵狂吠。二狗子吓得一溜烟儿钻进了芦苇荡。

杨蓉知道事情瞒不住了。“我去跟我爹坦白!”

“这合适吗?”陆建宇有点儿惴惴不安。

“你怕什么啊?这都新时代了,男女恋爱自由,我爹就算不同意,他也管不着!再说,我身子都给你了,今生就是你的人了。真要不成我们就私奔!”杨蓉摆出了一副随时为爱豁出去的架势。

陆建宇见杨蓉态度如此坚定,甚为感动。只是,他清楚自己的家底儿,真要谈婚论娶,他有这个资本吗?真要为爱私奔,他有这个胆量吗?

陆建宇搂着杨蓉,望着门外的疾风劲雨,突然陷入一阵恐慌,一片迷茫。

一连数日,杨蓉都没再出现。已是深秋,但空气却异常闷燥,天上的日头亦灼灼似炭火。反常的气候,使人恍若置身溽夏。

陆建宇心绪不宁。隔壁的猪圈也整日静悄悄的。母猪和几头猪崽都趴在地上,眼神呆愣,像是被灌了迷药。

没有风。也没有雨。

陆建宇发现全世界只剩下了窒息。无形的绳索勒住脖子,叫人喘不过气。鼻腔里充塞着一股浓烈的刺鼻的腥臊之气。

这天晚上,陆建宇坐在床上,无聊地翻着快烂成毛边儿的《彷徨》,还没看几页,耳畔就传来一阵嘶嘶的声音。他下意识低头一看,竟唬得一身鸡皮疙瘩。

遍地是蛇!上百条蛇赶集一样从门外大摇大摆游了进来,而且是清一色的土公蛇。它们昂着头,吐着殷红的信子,来势汹汹。陆建宇身下的那架破木床,俨然成了一座“摇摇欲陷”的孤岛。

陆建宇手头上除了一本破书,什么也没有。赤手空拳对付这么多毒蛇,不如自杀得了。这时,隔壁猪圈传来一阵骚动。母猪歇斯底里嚎叫着,一窝猪崽也跟着狂蹦乱跳,咚咚咚,像是在垂死挣扎。陆建宇心中一惊,要是蛇把这些猪都咬死了,我该如何跟生产队交代?

突然,仿佛密布的乌云刹那间豁开一道口子,灿烂的阳光顿时破闸而泻……陆建宇起身立定,将裤子扯下,岔开双腿,憋了半天的一道水龙,披一身金色铠甲,直扑群蛇攒动的地面。顷刻间,众蛇大乱,狼奔豕突。水龙过处,触之者死,沾染者伤。适才不可一世的土公蛇们,被这突如其来的“茶黄色液体”冲击得毫无还嘴之力,大军眨眼间一败涂地。

陆建宇居高临下俯视着战场,嘴角抖出一瞥上帝般的微笑,“哼,跟我斗,尔等还嫩着点!”

突然想起隔壁的母猪和猪崽,陆建宇连忙跳下地面,端着“水枪”径直冲向门外。

万幸,母猪和它的猪崽们都安然无恙。它们的眼神依然充满着惊恐,然则不是因为毒蛇,而是撞见了一个光着屁股的男人。

煌煌明月。一个裸着下身的男子。一头母猪和五只猪崽。芦苇茫茫。无风。无浪。

多么玄奥的一幅后现代风格油画!

二狗子撞见陆建宇和杨蓉的“好事”后,立马跟马三“汇报”。马三眼珠一转,道,“杨蓉脾气倔,得由她老子去管,但姓陆的咱绝不能便宜了他。”

马三咬着牙说,“得狠狠地治治他!”

二狗子就问,“怎么治?”

“蛇!”马三切齿地吐出一个字。

马三给了二狗子十斤粮票,说,“帮我去捉蛇,越多越好,越毒越好!”

二狗子怕蛇,不敢亲自捉。于是他用五斤粮票请人替他捉。五斤粮票在当时,不算小数目。也就两三天的工夫,二狗子就弄到了两麻袋的蛇。清一色的土公蛇。

马三同二狗子趁夜色用独轮车推着两麻袋的毒蛇,悄悄地来到芦苇荡边的生产队猪舍。马三将准备好的雄黄粉绕着猪舍洒了一圈。这样毒蛇投进去后,就不会往外跑,只会一门心思的往屋里钻……

两人放完蛇后,便一直躲在附近的芦苇丛旁观好戏。很快,他们便听到了意料中的猪猡嘶叫,但他们等了半天,也没听到猪倌宿舍传出姓陆那小子的惨叫。两人正纳闷时,却见那知青突然光着腚打屋子里跑出来,竟毫发未伤!

马三和二狗子正犯愣呢,突然听见脚下传来一阵斯斯奔窜的声音,两人低头借着月光瞅了一眼,吓得魂飞魄散。脚下全是土公蛇!这些蛇就跟撞见鬼似的,纷纷逃进了芦苇丛。马三还算镇定,屏息凝神一动不动,旁边的二狗子就没那么淡定了,吓得两条腿跟筛糠似的抖个不停。匆匆逃命的蛇本来也不想惹是生非,但那两条腿实在讨厌,竟抖得它们心慌意乱无所适从。出于愤怒,同时也是发泄,凡路过的蛇都忍不住咬了一口。

二狗子的两根小腿肚片刻间“千疮百孔”,也许是因为紧张,这家伙竟感觉不到疼痛。等他感觉到疼痛时,土公蛇的毒液已经顺着血管直扑五脏了。

等蛇群游过,马三拔腿就跑。二狗子跑不动,喘息着喊:“马哥,救救我!”

马三头不回,口中倒是回了一句,“神仙也救不了你了。”

二狗子叹息了一声,突然眼睛就黑了,四肢也绵软无力,他如无头苍蝇一般,在茂密的芦苇丛里四下乱撞,最后噗通一声跌入一口水凼。他徒劳地扑腾了几下,便沉了下去。

等二狗子家人找到他时,已经是半个月以后的事儿了。镇里人实在受不了一股熏死人的恶臭,便循着臭气找到了芦苇荡深处,在一口偏僻的水凼里,他们先是看到了成片成片死去的鱼虾。不少人开始顶着恶臭去捞水面上的死鱼。一场寻臭之旅,寻着,寻着,就成了一场捞鱼狂欢。

直到二狗子的尸体从死鱼堆里翻滚上来,才哐当一下惊醒了为鱼疯狂的镇里人。二狗子的尸体已经没剩多少皮肉了。仅存的尸骨也是乌漆抹黑的,像是在炭炉里熏烤过一般。当人们意识到他们捡拾的死鱼和这具尸体存在着某种微妙的关系时,所有人的后脊背都毛森森地爬过去一阵冷风。

只有陆建宇冷冷地笑了笑。此后,他的脸便一直都是这般冷冷地闪烁着阴郁的光。几天前,队长杨三水找到他,说可以派他到更广阔的革命天地里去,前提是,离他小女儿远点!

陆建宇说,容我考虑一番。

杨三水便冷笑。临走时,他甩下一句话,“杨蓉,我已经许配给县里革委会刘主任了。你小子还是收了那条心吧。”

陆建宇心中一沉,叹道,既如此,你还来找我干嘛?

没想到,杨三水青筋暴起地吼道,还不是因为这丫头脾气太倔了!

爱情的甜蜜最终还是抵不过“革命”的诱惑,何况,那本就是一场不会有结果的爱情。陆建宇思虑再三,也曾断肠,但到底还是写了封分手信,托人交给了杨蓉。

信送出去不到一个时辰,杨蓉就跑过来了。她一脸憔悴,梨花带雨,双眼肿得如熟透的红桃,显然哭了很久。

“这是你写的吗?”杨蓉劈头就问。

陆建宇埋着头,嗯了一声。

“我爹逼你了没?”杨蓉泪如雨下。

陆建宇摇了摇头。

“这么说,你当真是要跟我分了?”杨蓉心如刀绞。

陆建宇点了点头。

杨蓉凄然一笑,惨白的脸,全是绝望。她咬着牙根儿,一手接着一手地将那封分手信撕得粉碎,丢向陆建宇。“你是个懦夫!可怜的懦夫!”杨蓉冲陆建宇歇斯底里地嚎了一句,便转身跑开了。

纷纷扬扬的纸片,在陆建宇的头顶飘飘转转,像雪花,飞扬,飞扬,飞扬……

陆建宇抹了把眼角的泪,突然冲门外嘶哑地吼叫道:没错,我他妈就是一个懦夫,一个可怜的懦夫!

杨三水顺利地把女儿嫁给了县里的革委会刘主任,算是攀上了高枝。杨三水后来也确实兑现了承诺,把陆建宇从芦苇荡边的猪圈调了出来,派到镇西边的山脚放牛。

陆建宇什么话也没说,默默接受了这项光荣的任命。就这样,他从镇东的猪圈来到了镇西的牛棚。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此时的陆建宇已不再是当初那个细皮嫩肉的羸弱书生。乡下的风,如粗粝的砂纸,将他的眉目磨蚀得十分冷硬。他还特地留了两撇小胡子,好像如此一来,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与过去一刀两断。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陆建宇开始沉迷于捕蛇。大约是靠近大山的缘故,牛棚附近,常有各类蛇虫出没。尤以毒蛇居多。此君可谓一战成名。那泡尿的威力在蛇族不胫而走。自猪圈大战群蛇之后,不论什么蛇,遇到陆建宇都会绕道,亦或干脆盘成一圈装死。

陆建宇一边放牛,一边捕蛇,日子过得有条不紊,甚至有滋有味。“失恋”的苦痛,也在喷香的蛇汤中渐行渐远。或许,陆建宇是把蛇当成了感情寄托的对象。蛇怕他。他可以对蛇为所欲为。高兴了,抓两条玩玩,逗小鸡一样,拍拍它们的脑袋,捏捏它们的嘴巴;心烦了,就直接抓起,照七寸处一口咬下,吞掉胆,吸光血,再剥皮煮肉……

在世间,陆建宇也许不如一坨屎。然而,在蛇界,他却成了名副其实的王。他极少去陆家镇,白天,他赶着牛群去草滩,也不看书,就是躺在草地上,瞪着天空。偶尔会想到远在不知何方的父母——自从被打倒后,他们也被赶进了“牛棚”,成了被专制的牛鬼蛇神。

独自一人呆久了,陆建宇渐渐就生出了一些悔意。悔恨当初跟父母绝交。他对眼下这个世界感到越来越陌生。无论城里,还是乡村,气氛都有些不大对劲。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他一时也理不清楚。只是,他觉得有些事情本不该如此。说到底,他应该感谢自己的父母。如果不是他们的基因,他又怎能拥有如此不同寻常的尿液!

如果条件许可,他真想好好研究一下自己的尿液究竟含有什么样的成分,居然能让那些人见人畏的毒蛇闻风丧胆!

不久,整个陆家镇的人都知道放牛的那个知青特别能抓蛇,并且什么蛇都能抓。刚开始,还有很多人不信。有几个喜欢无风起浪的泼皮找到陆建宇,阴阳怪气道,你小子要是有种,就往蛇山上走一趟试试,如果能安然无恙的下山,哥几个以后就给您做牛做马,服侍您,伺候您,咋样?

陆建宇知道这几个家伙是在故意挑衅。蛇山之名,他是有所耳闻的。也是年轻气盛,他想也没想便应了这份挑战。只是补了一句,小弟我可受不起几位大哥的服侍伺候,若是我有幸安然无恙地回来,你们就送我一坛水酒吧。

几个泼皮当即一口应诺。“活着回来,送你一坛好酒;死不见尸,照样为你备一口薄棺!”

陆建宇笑了笑。心里头却刮过去一阵冰渣子。

双方约好上山日期。几个泼皮回到镇上,大肆宣传此事。到了上山那天,整个陆家镇几乎万人空巷,男女老少全都跑到镇西山脚下看热闹。

杨三水冲陆建宇吼道,你小子得事先签下生死状,别他妈到时出了事,还得让老子给你擦屁眼!

陆建宇毫不犹豫地在生死状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自打下乡以来,他还从未感到自己被如此“重视”过!他心中油然生出一种愤愤的快意,仿佛突然间重新捡拾到了属于一个人的尊严,尽管这尊严早沾满了粪便和唾液!

陆建宇冲密密麻麻的人群微微一笑,所有人的目光里都渗着一份嗜血的兴奋。如果杨蓉在场,她会阻止他上山吗?会为他泪流满面吗?不知为何,陆建宇突然十分想念杨蓉。他收起尴尬的笑容,恢复阴郁的面孔,毅然转身,脚步铿锵,赤手空拳,朝蛇山走去。

整整过去三个时辰。几乎所有人都失去了继续等待的耐心。

那小子早被蛇吞啦!

没错,蛇山那就是地狱,去的人没一个能活着回来。

大伙儿还是趁早散了吧,那小子回不来啦……

倒也可惜了,死不见尸——那小子估计死得很难看。

可不是,前些年咱庄上的李三不就是被毒蛇咬死的嘛,身上肉都烂光啦!

……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陆陆续续掉转头准备散去。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喊了一嗓子,那知青没死!那知青活着回来啦!

仿佛一声霹雳,所有人都呆住了。

无数目光齐刷刷地扫过去,陆建宇跨着矫健的步子,口中还哼着小调,由远而近,不是幽灵,胜似幽灵。待到近前,人们注意到他身上背着几杆枪,手中还拿着两截骨头——貌似人类大腿骨。

陆建宇在木鸡一般呆愣的人群面前,轻轻松松地丢下枪支和骨头,一脸无所谓,轻描淡写道,山上确实有不少蛇,大多数我都没见过,有毒没毒,我不清楚,反正都挺友好的,没咬我,也许,它们压根儿就不咬人呢。呶,我在山上捡了几杆枪,都生锈了。那儿本来有好几堆骨头,我只捡了两块,也不知道是谁家的人……

定是那几个地质勘探队的人,没错了,就是他们,这几杆枪我认识,当时他们就是背着这几杆枪上山的。杨三水走上前仔细打量了地上的枪支后,口气坚定的说道。

一旁的马三见了,眼睛忍不住就红了。他想起了自己苦命的在粪坑里淹死的老爹,当年他领着勘探队的人上山,回到家后就整天满嘴胡话,老是念叨“蛇蛇蛇”。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何那么凶险的蛇山,姓陆这小子上去了会毫发未伤?他不禁想起同二狗子去猪圈放蛇的那个晚上,两麻袋的土公蛇,居然对这家伙毫无威胁。马三心想,这姓陆的看来果然不是等闲之辈。

这时,陆建宇走到几个泼皮面前,问道,“我的酒呢?”

几个泼皮面面相觑。他们压根儿就没准备什么酒。他们压根儿就没想过陆建宇能活着从蛇山下来……陆建宇冷冷一笑,没关系,难得上一趟蛇山,我也顺带给你们带了点纪念品。说罢,从袖子里掏出几条黑色的小蛇,直接塞到几个泼皮的手上。那些小蛇倒也机灵,像是得了指令一般,纷纷张开血红小嘴,闪电一般咬住泼皮们的手指。那几个泼皮像撞见鬼一般,吓得鬼哭狼嚎,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甩手,痛不欲生。

人群轰的一下笑开了花。

陆建宇的“蛇王”大名,自此便传开了。

但“蛇王”之名,并没有改变他的命运。他仍守着牛棚,白日放牛,晚上捉蛇。不捉蛇的时候,他就发发呆,想想父母,或者杨蓉。

杨蓉的死讯传来时,陆建宇正在牛棚里给一头怀孕的母牛捉虱子。消息是杨三水送来的。那天,杨三水一步一个踉跄,面容枯槁,恁大的一副骨架子竟然瘦得跟麻杆似的。他一把鼻涕一把老泪,冲陆建宇哭道,小陆啊,都怪我啊,当初悔不该把杨蓉嫁到县城里,那李主任不是人啊,我们家蓉蓉,就那么活生生地被折磨死了啊……我那可怜的娃儿啊,都怪爹一时糊涂啊……

陆建宇从未见过这个平日不可一世的男人哭得如此伤心欲绝。陆建宇默默地端过来一盘肉汤,递给杨三水,面无表情道,先吃点东西吧。

杨三水停止了哭泣,他眼神复杂地瞅了眼陆建宇,也许,他本以为陆建宇听到杨蓉的死讯也会跟他一样痛哭流涕。如果搁在平日,他完全可以一手打翻那盘肉汤。问题是,他已经快啃了一个星期的树皮了。他瘦成这样,不是因为丧女,而是一场吞噬了整个陆家镇甚至更多地方的大饥荒所致。现在,面对一盘香喷喷的肉汤,他有什么理由挥手拒绝?!

杨三水颤颤地端起盘子,一阵狼吞虎咽,连汤带肉,瞬间吃了个底朝天。吃完,他十分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儿,忍不住赞叹道,汤,好喝!肉,好吃!已经很久没这口福了。

蛇鼠一锅,味道当然不错。一旁的陆建宇冷冷回了一句。

杨三水的胃一阵翻涌,但他极力稳住了。好不容易吃下去的,哪能随便吐出来。蛇也好,鼠也好,只要能填饱肚子,就好。

肚子饱了,杨三水的队长姿态也恢复了不少,感情也平复了许多。他丢了一句,咱家杨蓉死了,你没什么话吗?

陆建宇摇摇头。

杨三水对这样的反应显然极为失望。他指着陆建宇,眉头一皱,想发作,但还是忍了,只摇头,沉沉地叹息了一声,便背着手,一步一晃地离开了。

事实上,陆建宇的心,一直在滴血。

陆建宇用三天的工夫探明了杨蓉的死因。她确实是被那个姓李的革委会主任活活折磨死的。从县里回来的知情人说起这事,皱着眉直摇头。“李主任就是个变态,白天人模狗样,晚上畜生不如。杨蓉嫁给他之前,已经有好几个女人都被他祸害了,要么死,要么疯……加上杨蓉,都七个了……真惨啊,那天晚上,杨蓉是从他们家五楼阳台上翻下去的,脖子断了,脑浆崩了一地……附近的街坊都看到了,她的尸体一丝不挂,身上遍布伤痕,死时浑身都是红色的蜡烛油……太可怜了……”

据知情人说,李主任并没有受此事牵连。杨蓉的死被公安局定性为自杀。那个姓李的家伙仍旧风光无限的当着他的革委会主任。杨三水去了趟县城,回来后就闷屁不吭了。据知情人说,李主任私下给了杨三水一百斤粮票。杨三水把女儿的尸体在县城草草火化,连夜带着骨灰盒回到陆家镇,埋在镇北的槐树岭。他没有把女儿葬在他们杨家祖坟旁,想必是怕女儿怨气太重,影响了杨家坟头的风水。可怜的杨蓉从此成了孤魂野鬼,在槐树岭寂寞的游荡。

这天晚上,陆建宇的牛棚里来了位不速之客——马三。陆建宇对马三没什么印象。

马三带进来一阵冷风。不知不觉,外面已是寒冬季节了。

马三开门见山道,陆建宇,你能帮我抓条鸡冠蛇吗?

陆建宇扫了马三一眼,那玩意儿是传说中的蛇,有没有还是个问号。

马三说,我舅肾不好,想拿这蛇补补身子。

陆建宇见马三的表情有点不对劲。。

马三苦笑了一下,抬眼盯着陆建宇,一字一顿道,你知道我舅是谁吗?

陆建宇摇摇头。

我舅就是县城里的那个革委会李主任。

陆建宇心头一震。但他还是装作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道,那又怎样?

陆建宇,你他妈别跟我装!你当真就没想过为杨蓉报仇吗?!马三突然情绪激动起来,冲陆建宇哭着吼道。

陆建宇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畜生,我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马三咬牙切齿道。

陆建宇走上前,拍了拍马三的肩膀,道,你的心情,我理解。

马三在电话中告知他舅,陆家镇有人捉到了一条鸡冠蛇,不过捕蛇者要亲自去县里一趟,希望当面跟他谈价钱。

李主任喜出望外,冲马三哈哈笑道,没事,让他来,多少钱我都买!

陆建宇便拎着一个蛇皮袋进了城。

李主任刚续弦不久,夜夜“操劳”,身子急需大补。因此,面对陆建宇拎来的蛇皮袋,他有些迫不及待。陆建宇示意他屏退身边的警卫,李主任大手一挥,警卫员便一个个地退出了房间。

房间里只剩下了陆建宇和李主任。

陆建宇的心一直在滴血。看着眼前这个肥如猪秃如瓢的家伙,他无法想象娇弱的杨蓉是如何被这头畜生一步步逼上绝路的。他扫了一眼房间的那扇窗户,那天晚上,杨蓉或许就是从这个窗口一跃而下……尽管屋中开着暖气,但陆建宇还是感到了一阵刺骨的冷。

快,快打开让我瞅瞅这鸡冠蛇长啥模样?李主任笑眯眯地紧催道。

陆建宇解开袋口的绳子,眼也不眨,伸手入袋,拎出来一条黄腹绿背的怪蛇,长约一米,头上果真顶着火红的鸡冠。那蛇在灯光下嘶嘶的吐着猩红的信子,张牙舞爪——没错,它的腹部竟长着两对利爪,如锥刺一般闪着寒光。

李主任吓得连忙躲在屋中的一扇屏风后面,快,快收起来,这玩意儿太吓人了。

陆建宇冷冷一笑,手一松,那蛇便疾如闪电,嗖的一声,扑向屏风后面的李主任。

李主任一声惨叫,撞翻屏风,摔倒在地。那蛇竟钻进他的口中,死死地咬住了他的喉咙,使猎物连声音也发不出。李主任仰躺在地上,瞪着一双泛红的猪眼,两只手徒劳地扯着蛇的后半截身子,两条腿不停地抽搐着,抽搐着,直到最后绝望地蹬得笔直。

陆建宇用脚踢了踢地上的死尸。口中默默念道,阿蓉,你看到了吗?我已经为你报仇了。说罢,泣不成声。

陆建宇办完事后,没有直接回陆家镇,而是趁着夜色去了趟槐树岭。那天晚上,他趴在杨蓉的坟头整整哭了一宿……

当他第二天面容憔悴地回到陆家镇时,已经有一大批公安荷枪实弹埋伏在牛棚附近。陆建宇刚迈进牛棚,他们便从四面八方蜂拥上来。

举报陆建宇的人,正是马三。

一个月后,陆建宇因故意杀人罪被秘密枪决。为他收尸的,是杨三水。

杨三水咽着眼泪,悄悄地将陆建宇的骨灰葬在了杨蓉的坟旁。他还在两人的墓前种了一棵柏树。

杨三水叹了口气,苦笑道,祝你们百年好合,阳世不能,就在阴间吧。这年头,阳世还不如阴间呢。

不久,马三也去了一趟槐树岭。

马三站在陆建宇的坟前,说,你杀了我舅舅,我当然要报案;你睡了我暗恋的女人,当然该死!

马三说话时,仍然是咬牙切齿,眼神就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这时,坟边的草丛里突然蹿出一条土公蛇,不偏不倚,冲马三的裆部狠狠地咬了一口。

马三嗷呜惨叫一声,痛彻心肺。

马三死死地捏着裆部,飞快跑回家,冲进厨房,抄起一把菜刀,闭上双眼,一刀切了下去……

马三大难未死,但从此成了个“阴人”。

某日夜,马三做了个梦。梦中,二狗子龇着牙咧着嘴,冲他嘿嘿笑道,知道那蛇是谁变的吗?我变的!我就是要让你这王八羔子生不如死,一辈子活受罪!

马三猛地惊醒过来,额上虚汗淋漓。

此后,马三一心向善,一辈子干着赤脚医生,恪尽职守,医人无数。并终生未娶。

十一

【补记】关于“蛇王”的那些事儿,我都是从瞎子阿鲁那里听来的。故事真伪已不可考。陆家镇北边的槐树岭早被推土机夷为平地,变成了鸡鸭成群的养殖场。

马三一直活到上世纪末,属于寿终正寝。马三我见过几面。他的医德在陆家镇有口皆碑,看起来是很慈蔼的一个老人。记忆中,他好像真的是没有留过胡须的,说话也是轻声细语。

……

“三叉马”依旧矗立在那里。山里到底有没有石油,官方也一直没有给出明确的说法。据说是因为储量很低,政府觉得开采价值不大,故遭冷弃。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县政府在山上修了一座烈士陵园。落成典礼那天,一位耋耄老人专程从台湾赶来,据说就是当年那位率军剿匪的李团长。老人在家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跪在了烈士墓前,老泪纵横,久久不愿起身。口中不停念着“对不起”。这事儿,当年还上了省电视台的新闻。

烈士陵园修成之后,“三叉马”的蛇就少了很多。云山雾罩的日子,也极少见了。用瞎子阿鲁的话说,亡魂有了归宿,怨气自然也就散了。

在我看来,蛇的变少,是因为吃蛇和拿蛇泡酒的人越来越多。

上世纪末,陆家镇的蛇市可谓繁极一时。各类蛇都被明码标价。其中,鸡冠蛇更是被叫价一百万一条。只是,从未见有人捕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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