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这一天,孩子们都要回一趟老家,已在国外定居的大儿子带着美国妻子从大洋彼岸飞回来;常年在江浙沪一带跑生意的二儿子不远千里开着大奔从外省赶回来;小女儿离家最近,在省城一家电视台工作,平时忙得陀螺转,但今天,她向领导请了假,驱车两个多小时风驰电掣地奔了回来。
大家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盒,都是精心为老母亲准备的。
自从老伴去世后,老太太就一个人守着老屋。大儿子提过接她去美国,他想让劳累一辈子的母亲去美国享几天洋福,也好尽一份人子之孝。但被老太太一口回绝了。老二说,既然美国不去,那就跟我去上海吧,我在那儿有幢别墅,我可以请个保姆来服侍您。老太太摇摇头,也不愿意。最后小女儿忐忑地咬了咬嘴唇,要不,妈,您就跟我去省城住吧,虽说我的公寓小了点,平时忙了点,但跟我住,总比您一个人待在老宅子里强啊。
老太太笑了笑,说,你们的好意啊,娘都心领了,娘一大把年纪了,农村呆久了,老房子住惯了,哪儿都不想去,娘就守着这个家,再说了,这儿不是还有你们爹陪着嘛。说罢,老太太指了指墙上老伴的遗相。
孩子们没办法,只能遂了老太太的愿。但心里又放不下,便约定每年母亲生日那天,大家无论如何都回来一趟,好好陪老人家一天。
孩子们一回来,老太太就忙活开了。一会儿去鸡舍捉鸡,一会儿去菜园摘菜,孩子们以前喜欢吃她煎的青蒿粑粑,她就跑到地头寻刚冒出嫩芽的艾蒿。村里人见到她,都夸她好福气,几个儿女不光有出息,还这么孝顺。老太太听了,橘皱的脸舒展得就像一枝花。
孩子们也没闲着。老大挽着洋媳妇的胳膊,在村中马路上一路溜达,引得不少好奇的乡亲争相围观。老大每次回来,都要这么溜达一趟。他挺享受这种感觉的。
老二的生意一刻不能松懈,一回来就电话不断,村里信号不大好,他就爬到大奔的车顶上,一手叉腰,一手举着手机,对着千里之外的下属时而呵斥,时而叮嘱,意气风发的样子,常常赢得路人低声喝彩。
小女儿则把笔记本电脑搬到院中的石凳上,她要争分夺秒把一篇新闻特稿赶好,总编已经催了好几次了。她全神贯注,浑然忘我,甚至连一旁杯子里的速溶咖啡被狗蹭倒舔净都不知。
灶房里烟熏火燎,老太太忙上忙下,一会儿添柴,一会儿炒菜,忙得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
到了中午,满满的一桌饭菜终于准备好了。老太太走到门口,把孩子们一个个喊回家中。
饭菜很丰盛,大家围坐在桌前,一个个交口称赞,“娘烧的菜还是那么好看!”
“好看那就多吃点。”老太太笑眯眯地给孩子们添菜。
但大家吃得并不多。老大和洋媳妇大概是西餐吃习惯了,对满桌油腻较重的农家菜,似乎并不大感兴趣。两人只喝了半碗鸡汤,就说饱了。老二说自己有脂肪肝,太油腻的东西吃不消。他刚夹起一块红烧茄子,手机就响了。接听不到几秒钟,他的脸就蔫巴的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怎么亏了这么多?”他冲电话里的人吼道。把坐一旁的美国大嫂吓了一跳。老太太紧张地问:咋了?出啥事了?
娘,没,没事儿。老二大概也发觉刚才的失态,连忙冲母亲摆手,神色惶惶地离开座位,溜出了门外。
娘,你不用为老二担心,他是生意人,遇点不顺心的事儿很正常。再说了,他现在财大气粗的,也用不着咱担心。老大笑着宽慰母亲道。
老太太叹了口气,喃喃道,没事儿就好。说罢,她冲一直嚼着青菜的小女儿道:你这么瘦,多吃点肉嘛。
“娘,你不懂,我好不容易才瘦成这样,才不敢吃肉呢。”说罢,小女儿嘟着嘴做了个鬼脸。
老太太苦笑,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心思啊,娘还真是不懂,这瘦有啥好看的,跟玉米杆子似的。
话音刚落,老二就进门说,娘,公司有点急事需要处理,我先回去了啊——大哥,大嫂,还有小妹,你们就多陪陪娘——娘,下次回来,我一定好好陪陪您。
老太太急忙起身,老二,你啥都没吃呢,吃两口再走吧。
老二却早已上了大奔,一踩油门,轰的一声就跑了。
老太太摇了摇头,唉,这都多大了,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
娘,老二是生意场上的人,风风火火的,很正常,咱甭管他。老大笑着说。
看着满桌的菜都没怎么动,老太太叹了口气,嘟囔道,你们小时候啊,吃饭那叫一个抢哦,哪像现在,吃饭跟吃药似的……
吃完饭,老大带着洋媳妇去院中晒太阳,小女儿抱着电脑继续赶稿。老太太独自收拾着满桌剩下的饭菜,心里面有点儿不是滋味。
等老太太洗好碗筷,收拾停当。小女儿跑过来说,娘,电视台催我回去录节目,我得赶紧回去了。
老太太本想说,娘还没跟你好好说两句话呢。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那赶紧回去吧,可不能耽误了工作。”老太太说罢,赶紧回屋把攒了几个月的土鸡蛋用纸箱装好。尽管小女儿口口声声说不要,但老太太还是硬把这箱鸡蛋塞进了女儿车的后备箱。
“都是自家鸡生的蛋,哪里是外面的洋鸡蛋比得了的啊。”老太太还想再把家里的油啊米啊面啊什么的都装点,但小女儿等不及,火急火燎地开着车就走了。
“开车慢点,到了给娘打个电话!”老太太追着车喊道。
很快,小女儿的车就不见了。
回屋后,老太太想到还有青蒿粑粑没做,这可是孩子们以前最喜欢吃的,老二和小女儿走得急,没能吃上。她想,洋媳妇还没吃过呢,赶紧做几个让她尝尝鲜。
老大陪着洋媳妇去村边的竹林看风景去了。老太太趁着这工夫做起了青蒿粑粑。屋子里很安静,只剩下老太太和面、揉面的声音。
当老太太将做好的青蒿粑粑放进油锅煎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汽车的喇叭声。老太太心想,难道是老二和小女儿又回来了?她连忙奔出门外,见是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口。这时,老大领着洋媳妇走了过来,娘,我们也要走了,明天我还要参加母校七十周年校庆,所以要赶晚上去北京的高铁。
这么说,今晚就不在家过夜了?老太太的声音有些发颤。
老大伸开双臂,一把将母亲拥进怀里,“娘,这次确实有些仓促,明年我们会回来好好陪您。”
“哎,每次回来都这么匆忙,娘都没能好好跟你们说上一句话呢。”老太太叹了口气。
“娘,瞧您说的,我们这不是大老远特地回来看望您老人家了嘛。”说罢,老大从钱包里掏出一沓花花绿绿的票子,“这些钱,您留着,需要用时,就去银行兑换成人民币。”
“这是什么钱?”
“哈,这可是美元!”老大笑着解释道,“这1美元啊,可以兑换差不多7块钱人民币呢。”
老太太把手中的这一沓美元直接塞了回去,“我一个老太婆,要这些美元干嘛,再说了,你们几个不是每年都给我寄钱了嘛,我身上有钱呢,这钱你自己拿着,美国的钱就该在美国用才对。”
老大听了耸耸肩,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只好把钱重又放回钱包。
“哟,差点忘了,娘给你们煎了些青蒿粑粑,你赶紧让你媳妇过来尝尝,她在美国肯定没吃过。”老太太说完转身回灶房端过来一盘油绿绿、圆墩墩的青蒿粑粑。
洋媳妇好奇地拣起一块,嗅了嗅,然后皱起眉头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立马咧开嘴用蹩脚的中文喊道:“哇哦,味道好奇怪,还有点苦……”
这时,出租车司机按起了喇叭。老大看了看时间,只好领着洋媳妇上了车。老太太端着弥散着苦香的青蒿粑粑,站在门口,怅怅地望着车子远去。
等车消失在村头,连声音也听不到时,老太太才走回屋里。她走到桌前,将青蒿粑粑放下,对着墙上老伴的遗相,叹了口气,喃喃道,老头子啊,这屋里又只剩下咱俩啦。
门外的天渐渐地暗了下来。屋子里突然变得很静,很静。
2020年5月10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