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语花香

噫，好，我中了！

刘达捧着彩票笑得肌肉都快沸腾了。老婆狠狠地踹了他一脚。“犯什么癫呢？！”

刘达就醒了。他龇着牙，像一条护食的狗，激动的嘴角仍在颤抖。但现实的光明到底还是残忍地照亮了他的双眼。两手空空，一无所有。梦里的一千万，就像一个泡沫，被针尖轻轻刺了一下，便噗的一声，化作了尘，化作了烟，化作了椎心刺骨的失落。

刘达本想给老婆一个白眼，但不敢。如果梦不是梦，他就敢。敢是因为有钱。有钱就有话语权，就有发怒权。

没钱，就只能装孙子。放个屁，都得征询一下老婆的意见。

刘达冲老婆老实巴交地笑了笑，我去弄早饭。

老婆没说话，直接翻了个身，亮给他一个门墙一般的腰背。

刘达看了看钟，六点半。时间不早，孙老板今天要去野钓，他必须七点半赶到他的别墅待命。

一看只剩下一个小时，刘达的屁股立马跟上了马达似的从床上蹿了起来。

刘达像只鱼雷一般冲进厨房，一阵嘁哩哐当，用了不到十分钟时间，煎了两个荷包蛋，煮了一锅葱花面。一只大碗，一只小碗，分别盛好，端到客厅餐桌上。一切准备停当，刘达先去叫醒女儿。今天周六，小家伙本可睡个懒觉，但她妈给她报了钢琴课，八点的课，平时都是他负责接送，但今天没办法，老板要去钓鱼，他得送老板。昨晚跟老婆说了后，她不太高兴，说凭什么周末还这么使唤人的。但不高兴归不高兴，毕竟工资是老板发。老婆只能选择自己送孩子。上门私教课请不起，一次课要600，只能去机构上课。就这也不便宜，学费交了一年，花了近两万块。这还只是钢琴课一门。其他杂七杂八的兴趣班，还有好几个。刘达一想到这，头就有点大。孩子才刚进幼儿园，就报这么多课，多累啊。但这话他不敢当老婆面说。老婆有她的教育理念。刘达在这方面也没什么发言权。他只能负责拼命地去赚钱。想赚钱，就得把老板伺候好。

女儿哼唧哼唧地醒了，老婆那边也开始洗漱。刘达也没闲着，五分钟不到，就把自己捯饬好了。站到镜子前，还挺精神的。这时，厕所里响起一阵悠长的屁声。坐在桌前的女儿做了个鬼脸。刘达冲她眨了眨眼，唇语道：“屁——王——”

没想到女儿立马扯着嗓门喊道：“妈妈，爸爸说你是屁王！”

刘达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抓起车钥匙，夺门就逃。临出门还不忘随手顺了一块快过保质期的面包——他的早餐。

刘达骑着小电驴一路风驰电掣。面包上车前就一口塞进了嘴巴。如果一口一口吃，至少得耽误一两分钟。为节省时间，刘达每次吃面包都是先把松软的面包捏成紧紧实实的一坨，然后直接一口塞进嘴里。别说，还挺有嚼劲的。骑车时，可以慢慢地咀嚼，慢慢地消化。

刘达以前做过驾校教练，也开过出租车，后来遇到孙老板，便给他当了专车司机。孙老板出手挺大方，每个月给他固定工资一万。逢年过节还发超市卡。孙老板是做房地产生意的，资产好几个亿。住的房子跟皇宫似的。他身边的女人，就跟地里的韭菜一样，割过一茬冒一茬。每次送他出去应酬，就没见过重样的。那些女人，都跟画里走出来似的，有些还是电视里的明星，清一色的锥子脸，柳树腰，走起路来，屁股一晃一晃的。晃得刘达每次都不敢正眼看。他有自知之明，她们都是晃给孙老板看的。她们从来都没正眼看过刘达。尽管刘达觉得自己长得挺像刘德华的。而孙老板，却又矮又胖，脸巴上还有颗长毛的大痦子。刘达不得不承认，颜值这玩意儿在钱面前，一文不值。尤其是人到中年的时候。

刘达三十有二，古人说：三十而立。刘达已经过了“而立”两年了，但也没立出个什么人样。人家孙老板三十还不到，就已经是腰缠几个亿的大老板，要地位有地位，要女人有女人，走到哪儿都是焦点。刘达呢，纵使虚长几岁，也还是被人家“小刘”来“小刘”去的使唤。俗话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刘达也只能屁颠儿地应着。

人比人气死人。刘达觉得日子不能过得太清醒，清醒了容易心堵。好活赖活都是活，活成啥样就啥样。

骑着车的刘达，思绪在风中凌乱，仿佛半空中翻飞的柳絮。今天的天气确实好，蓝天白云，阳光明媚。四月正是鸟语花香的大好时节，周末带着老婆孩子去郊区踏踏青，想必会很惬意。但这念头也就一闪而过。有时候，这种美好的念头就像一个不能碰的机关。一碰，就会弹出冷冰冰的现实。房贷要还，孩子的培训费要交，两边老人的赡养费要供，除此之外，平时大大小小的花销就像一张张看不见摸不着的嘴，到了月底随便拉一下账单，都能把人吓得倒喘气。这些账单就是刘达身上的提线，他不得不活得像个机械的木偶一样，满脑子盘算着怎么多赚点钱。

想活得舒坦，就得把钱赚够了先！

刘达想着想着，心头一酸，瞅着四下没人，便学着电影中周星驰那样发出一阵怪笑。结果路旁突然转出一个人影，是个满头银发慈眉善目的老阿姨。老阿姨用标准的上海话嘀咕了一句：“个小刺（赤）佬脑子瓦特啦！”

刘达装作没听见，骑着电驴一溜烟儿地把老阿姨丢在了身后。

孙老板的别墅依山枕水，山是人工堆的假山，水是人工凿的池子，但弄得像模像样。门前门后，花木成荫。庭院里的草坪平整如毯，修剪得比刘达的板寸还服帖。刘达赶到时，孙老板正和一个漂亮的女人在院中凉亭里用早餐。两人都穿着睡袍。女人的睡袍领口很低，时不时的春色乍现，晃得刘达都不敢抬眼。刘达远远地点头哈腰道，孙总早啊。

孙老板正低头切着牛排，嘴里嗯了一声。

孙老板没有做进一步的指示，刘达就只能远远地站着。孙老板叉了一块肉，很绅士地送到嘴里，嚼了两口，一脸享受地斜眼瞅着女人坏笑道：跟你一样，味道不错哦。

女人娇嗔地回了一句，坏死了啦。

孙老板却来了兴致，伸手过去，竟当着刘达的面，在女人身上摸了起来。

刘达只好背过身，面红耳赤地走到一棵合抱粗的玉兰树下。这个混蛋！他在心里骂了一句。

刘达心里汪着一窝酸水。他掏出一根烟，靠着玉兰树，一口一口没滋没味地吸了起来。孙老板和女人的淫声浪语就像一窝马蜂一样没羞没臊地扎了过来。刘达想躲，却无处藏身。

玉兰花开得正火辣。真他妈混蛋！刘达狠狠地啐了一口。

孙老板兴致很高，足足搞了半个多小时。刘达也足足被晾了半个多小时。

终于，孙老板气喘吁吁地喊：小刘啊，你，你去车库把车开出来等着吧。

刘达仿佛得到赦免令，兔子一样蹦出来，一路小跑着往车库方向跑去。孙老板和女人哈哈大笑。刘达跑得很快，生怕被那些笑声追上。这种情况他还是头一回遇见。他想不明白富人的生活。光天化日之下做那种羞耻事？

刘达冲进车库，一头钻进那辆价值三百多万的宾利。每次坐进这辆车时，他都要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富人。对刘达来说，富人应该是一种身份，一种地位，一种让别人正眼看你的资本。刘达偶尔会趁老板不用车时开这辆宾利去学校接女儿放学，那种被万众瞩目的感觉确实很受用。平时，他骑电瓶车去接女儿时，卑微的就跟一粒尘埃一样，根本没人在意他。但开宾利就不一样了，学校门口，不管是孩子，还是大人，都会瞟过来几眼，有的还指指点点，一脸羡慕。后来，女儿说，爸爸，你以后别开这车来接我了。

刘达不解地问：为什么啊？

同学如果问这车是不是我们家买的，我怎么回答啊！女儿嘟着嘴一脸委屈地回道。

刘达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只好故作潇洒地安慰女儿：相信爸爸，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豪车也会有的……

哼，做梦吧你。女儿靠在后座，不以为然地嘀咕了一句。

刘达叹了口气，没再说话。别说女儿不信，就是他自己也不信。这辆车价值三百多万，以他每个月的收入，不吃不喝也得攒够三十年，到时就算买得起，也养不起。

女儿说得对，做梦吧你！

刘达把车开到别墅大门口，等了半个多小时，孙老板才搂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走过来，女人怀里还抱着一只穿着花裙子的腊肠狗。见老板过来，刘达立马下车，将后车门打开。孙老板和抱着狗的女人鱼贯而入。这时，女佣把老板的钓具也提了过来。刘达上前去接手时，女佣白了他一眼，咕哝着抱怨道：你这人也是，这么重的东西，也不提前过来搭把手，害我提得手都酸了。女佣是一个四十来岁涂脂抹粉的女人，叫阿香，据说是孙老板老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刘达本想顶一句嘴：我是老板司机，又不是他佣人，凭什么啊？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他冲女佣憨憨地笑了笑，说了句，您受累了。女佣冷着脸，把钓具丢给他，扭着屁股就走开了。

刘达懒得计较，将钓具放进后备箱，吁了口气，心道：总算出发了。

开了约一个小时，车子进了城郊一片山林。这里有片芦苇丛生的沼泽，水面开阔，据说当年是个大水库。喜欢野钓的人经常来此打窝钓鱼。当然，来这种地方的多是像孙老板这样的闲人。刘达把车停好后，便提着钓具替老板找打窝的位置。等刘达穿好鱼饵抛完钩，老板才从他手中接过钓竿。老板钓鱼就是不一样，只见他顶着遮阳帽，戴着墨镜，左手捉钓竿，右手夹雪茄，钓个鱼都能钓出伟人的派头。刘达站在一旁，心中唏嘘感叹，艳羡不已。

女人却耐不住性子，没待一会儿，就搂着宝贝狗去附近遛弯儿了。

小刘啊，这钓鱼跟做生意其实是一个道理，就看你熬不熬得住。熬得住，你就金山银山的往回搬；熬不住，你就只能晒干的蛤蟆干瞪眼。这点，女人就比不上男人。女人虽然胸大，但没城府，耐不住性子。……

孙老板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刘达心想，放屁，女人哪有这么不堪的，这话要是被我老婆听到，早就两个耳刮子送上去了。但话到嘴上，刘达却不得不腆着脸恭维道：孙总您说的是，论做生意的本事，您排第二，就没人敢说第一。

孙老板被刘达这句话撩得心花怒放，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孙总，您笑得这么大声，就不担心鱼儿被吓跑啊？刘达忍不住提醒道。

小刘啊，这你就不懂了，像我们这样的人，钓鱼其实钓的是一个心境，心境舒坦了，就值了。只有穷人钓鱼才会满脑子想着鱼啊。

正说着，鱼漂动了几下，孙老板立马不说话了，眼睛紧紧地盯着水面。突然，鱼漂猛不丁往下一沉，孙老板眼疾手快，立马提竿，哗啦一声，就看见一条肥硕的大鲤鱼被拽出了水面。孙老板刚要收线，“噗通”一声，鲤鱼脱钩，尾巴一摆，掉进了水里。

X他妈的，这么大一条鱼跑丢了！孙老板气咻咻地跺了跺脚，破口大骂。

刘达心想，这家伙刚才不是还说不在乎鱼吗？

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女人一声尖叫，我的花花！

花花就是女人的那条腊肠狗。

刘达跟着孙老板赶紧跑过去，女人正蹲在岸边哭喊：快，快救救我的花花啊！

原来是她的腊肠狗掉水里去了。

小刘，快帮忙捞一下。孙老板命令道。

刘达走过去，岸边杂草丛生，不知深浅，关键是与水面有一米多高的垂直落差，那条腊肠狗在水里拼命地扑腾着，由于它被套了一件花裙子，狗刨时，两只前脚不时地被花裙子给缠住，眼看着就要沉到水里。

这水绿森森的，看样子有点深。

孙总，我不会游泳啊，我是个旱鸭子。刘达不敢冒险，他只好实话实说。

搞半天你是个旱鸭子？孙老板似乎很失望。那意思好像是，万一我落进水里，看来还指望不上你喽！

孙老板只好安抚女人，要不我重新给你买一只？

我不要，我就要花花，花花是我的心肝宝贝，我和它是有感情的……女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喊着，就差躺地上撒泼打滚了。

孙老板见自己心爱的女人哭得梨花带雨，也甚是尴尬。他只好把目光又投向刘达。

要不，小刘，你试着下水捞一捞？只要捞上来，我立马给你转一万块钱！

孙总，我是真不会游泳，再说，这就是一条狗，咱犯不着冒这个险吧。

刘达话没说完，蹲地上的女人就蹦了起来，冲着他一阵乱嚷，它是我的花花，它是我的宝贝，不许你这么说它！

孙老板见状连忙拉开女人，一边安抚她，一边转头对刘达说，刘达，今天你只要把花花捞上来，我就奖你十万块，一口价，十万块，你捞，还是不捞？

刘达的心咯噔了一下。十万块，差不多一年的工资啊。

孙总，这话当真？刘达还是有点不敢相信。

刘达，你只要下去把狗捞上来，我立马让财务给你打10万，你跟我这么久，难道还信不过我？

好！我信你！刘达咬了咬牙，将上衣脱掉，也不顾深浅，噗通一声跳进水中。

水确实很深，而且冰冷。刘达紧紧抓着岸边的水草，蹬着水尝试靠近那条狗。狗已经没力气刨水了。所幸那件花裙被水撑开，就像一个救生圈一样套着它，让它不至于彻底沉入水中。刘达伸出一只手想抓住裙角，却够不着。想要救狗，他必须得松开另一只抓水草的手。但这意味着，他随时都可能溺水。刘达心里也怕，但十万块的诱惑太大了。救一只狗，得十万块，虽然是豁出了性命，但毕竟赚的是快钱。说到底还是划算的。

刘达深吸一口气，松开右手，身体往前一探，左手立马抓住狗身上的裙子。但与此同时，他的身子也如铅块一般往下一沉。情急之中，刘达只好两只脚拼命地乱蹬，虽然呛了几口水，但总算是把狗给托举起来，并且顺利地靠近了岸。但岸势垂直落差比较大，任凭孙老板和女人怎么接应，就是还差那么点距离。

刘达，你把狗扔上来，我们接着。孙老板蹲在岸上喊。

刘达只好照做，他抱着那只瑟瑟发抖的狗，用尽力气往上一抛。狗在半空中呜咽着叫了一声，随后就听见岸上传来女人激动的尖叫：宝贝，你终于回来了，吓死妈妈了！

刘达扔狗时，用力过猛，人往下一沉，又呛了几口水。好在他及时抓住岸边的水草。他紧紧贴着岸边，长吁了一口气，心里居然涌起一股中了彩票的狂喜。10万块啊！

孙老板站在岸上喊，刘达，你能爬上来吧？

刘达被水浸得牙关打颤：没，没事，孙总，我，我的钱？

放心，一分钱都不会少你，我已经安排财务打款了。孙老板有点儿不耐烦地地回了句。

刘达心想，妈的，管你高兴不高兴，这可是老子拿命换的钱！

刘达沿着岸摸索了半天，最终在一个岸势比较低的地方爬了上来。他心想，妈的，刚才怎么就没想到从这儿把狗递上去，害的老子差点被水呛死。

虽然是四月，但浑身湿透，被风一吹，仍感到刺骨的冷。

刘达上岸后，发现孙老板正在收拾钓具。

“孙总，不钓鱼了？”刘达湿漉漉地凑过去问。

“哦，花花状态不大好，要去医院，我们得尽快回城。”孙老板说罢，把钓具打包收拾好，刘达想要帮忙，孙老板摆了摆手，“你还是休息一下吧，刚才这一阵忙活，也够你累的。”

“我，我没事，我这就去开车。”

“哎，这个，车还是我来开吧，你看你这浑身湿哒哒的，开车也不方便啊。”孙老板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这样吧，刘达，你呢拿手机叫个出租车，就不要坐我的车回去了，我这车啊，你也知道，里面都是真皮的，沾了水，不好打理。不过，你放心啊，打出租车的钱，回头直接找我报销。”

刘达这才反应过来，敢情老板是怕他把车给弄脏了。虽然心里很不是个滋味，但还是笑着说：孙总，报销就算了，再说，我今天不是已经得了您10万块了嘛。

其实刘达就是想提醒孙老板一句，别忘了那10万块就行。

孙老板愣了一下，继而哈哈一笑，嘿，你小子，还真行啊！

说罢，孙老板便上了车，油门一轰，就走了。那声音响的，就跟一声咆哮似的。

刘达知道，那是割走了10万块钱的痛。可转念一想，孙总家产几十个亿，区区十万块对他来说还不是一根牛毛？

刘达没有立马喊出租车。他把湿衣服统统脱了下来，裸着赤子之身，站在阳光里。他一边拧着衣服上的水，一边等着孙老板兑现承诺。说实话，他心里很忐忑。没进腰包的10万块钱，对他来说无异于心口的一块烙铁。

过了好一会儿，手机终于滴的响了一声，刘达急忙查看，果然是短信提醒，工资卡里刚刚进账10万。一点税都没扣。他狂喜不已，忍不住给孙总发了条短信：孙总，钱已到账，非常感谢！觉得文字还不够，他又补了个跪谢老板的表情包。

发完短信，刘达终于松了口气。冲着茫茫沼泽，他放肆而痛快地哈哈大笑起来。可笑着，笑着，鼻子突然一酸，眼泪就下来了。

正值阳春四月，远处，晴空碧野，山明水秀；近处，绿柳成荫，百紫千红。刘达突然发现，这个鸟语花香的世界，其实看上去还是挺温柔的。

2020年5月19日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