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泽是个作家,但他已经很长时间写不出一篇像样的东西了。他就像一棵快要枯萎的树,形容枯槁,枝叶凋零。春光正好,但他这棵病树却并没有得到春的眷顾。他已经决定在枯萎之前来一个了断。对一个作家来说,没有比灵感枯竭更让人绝望的。
因为疫情,方泽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踏出家门。他与外面的世界近乎隔绝。他现在对外面的世界越来越惧怕,觉得满世界都游荡着病毒,尽管政府已经通告疫情得到控制,民众可以外出活动。但方泽不敢。他不放心,病毒很狡猾,他认为病毒很可能会随时杀回来。方泽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构思着一本关于病毒的小说,但总是写不好开头。他希望有个震撼人心的开头,所有的小说都该有一个震撼人心的开头。但他写不好。总是写了又删,删了又写,写来写去,都是那么一句话:“病毒来了,如同魔鬼一样无声无息。”
该死的灵感,到底死到哪儿去了呢?
方泽已经快四十岁了,但他还没有一个家。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实在不好说。至少在这场全民皆兵的疫情期间,他少了些许牵挂。父母早已不在。唯一的弟弟在一个遥远的城市,两人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联系。疫情发生前,他的女友去了美国。疫情期间,女友给他发过一条短信,问他需不需要口罩。他回了句,我用不到。女友那边就沉默了。
当初,这场爱情发生时,似乎也可以用那么一句话概括:爱情来了,如同魔鬼一样无声无息。女友是个性格非常开朗的人,是他的一个书迷。当然,也可能是为了接近他,才故意说是他书迷的。这不重要。他们是在一场书迷见面会上认识的。她最后一个上来签名,递过来一本他的处女作——《爱如桃花》。他抬起头,看到一个面如桃花的女子,他瞬间沉沦。
这之后,他们开始约会。上床的事,就发生在第一次约会的那个晚上。一起吃完饭,一起看完电影,然后,就顺理成章地上了床。
方泽并没有想过谈婚论嫁。他不想被婚姻束缚。女友一开始也不介意。两个人就这么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一起聊文学,一起上床。如果过滤掉那些人间烟火,似乎,上床,成了他们在一起时最主要的活动。
这场爱情仿佛一场春雨,让方泽灵感如泉涌,他写了很多小说,很多小说都获得了好评,有的还拿了奖。他的人生似乎正冲向一个未知的巅峰。当然,这也是他一直憧憬的。
但突然有一天,女友过来对他说,我们结婚吧。女友的样子很认真。她用深渊一般的眸子凝视着他,方泽一时间竟有些心慌意乱。
方泽尴尬地笑了笑,这个,得容我们好好再思量一下吧?
不用思量,我心意已决,我就是要结婚。女友的表情没有变化,但你能感觉到一种不容亵渎的决绝。
方泽只好承认:可我还没有思量好。
女友苦笑了一下,好吧,你就好好思量吧。说完,女友转身就走了。方泽本想拉她一把,毕竟两人还没有做完该做的事。但他犹豫了,或者说,他慎重地反思了一下:我不能只为贪恋她的身子而挽留她,更不能和一个打算同我结婚的女人上床。想到这里,他浑身一颤,毛骨悚然。
女友走后就没有再来。很长时间都无声无息,仿佛突然之间就消失了。方泽心里多少有些挂念,尤其是深更半夜睡不着觉时。好在那段时间,他正潜心构思一部探讨人性的小说,所以,也就没有挂念太多。
再后来,突然有一天,女友找到他,说,我把孩子流掉了。
方泽大吃一惊,什么?
我说,我把咱俩的孩子流掉了。女友很认真地一字一句地大声说道。
为,为什么?方泽其实并不想知道原因,但还是本能地冒出了这么一句。
因为我看出来你并不想结婚。女友苦笑了一声,接着又叹了口气,原本我以为自己很坚强,但我终归是个女人,我做不到。
方泽皱了皱眉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不用明白了,咱俩之间也到此结束了。谢谢你,让我能在你的生命中到此一游。再见啦。女友说完,很深情地拥抱了他一下。方泽一头雾水,正打算伸开双臂将女友环抱,但女友却抽身而去。我要去美国了,估计再也不会回来了。女友走到门口时,转身冲他粲然一笑。桃花一样,让方泽的心头刺刺的痛了一下。
方泽不知道说什么好。信息量太大了。他根本没办法反应。
就这样,爱情随风而逝。花开,花谢,自有天命,看来强求不得。
方泽又回到一个人的公寓,打算把他和女友的爱情故事写成一部小说。尚未动笔,新冠疫情就暴发了。
疫情期间,方泽把自己关在家里,身为作家,疫情对他的影响微乎其微。他依然每天坚持写作,但写着写着,他发现灵感正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在枯竭。更多的时候,他只能坐在电脑前发呆。他拼命地喝茶,没有效果;又拼命地喝咖啡,仍然没有效果。他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原来就不大好的肝脾,开始隐隐出现了压迫性阵痛。他百度了一下,说是休息不够造成的。方泽开始把白天也用来睡觉,但越是想睡觉,越是睡不着。
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方泽开始担心病毒会趁虚而入。他一天要洗上百回的手,家里也时不时地喷消毒液。他甚至把所有的窗户都关得密不透风。需要透风,他就戴着口罩站在阳台上看看窗外的世界。
阳台对面有一片荒地。这块地早就被开发商拍下,但迟迟没有动工建设。后来,有人溜进围墙,将一部分荒地开垦成一块块田圃,种些蔬菜瓜果什么的。似乎也没有人管。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涌进去开荒拓土,如今站在阳台上望去,荒地已一片绿意葱葱,生机勃勃,煞有可观之处。
这天,方泽又如往常一样站到阳台上。这些天,他已经出现了幻听,总觉得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已经把所有约稿的编辑都给屏蔽了。他甚至连手机都静音封存在一个塑料袋里。他走向阳台时,分明看到阳台的玻璃窗上浮出一个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瘦骨嶙峋的鬼魂。他瑟瑟地盯了半天,方才意识到那个鬼魂就是他自己。
方泽叹了口气,拖着沉重的步伐挪向阳台。已是阳春三月,窗外骄阳明媚,小区楼下,花木喧闹,绿意沸腾。再往远处看,田园风光正好,菜花金黄,烟柳青葱。甚至,他还看到更远的地方有一片夭夭灼灼的粉红。是桃花吗?不敢确定。但看上去,确确实实像是一个桃花林。
方泽本来是想从十七层阳台一跃而下的。这个决定他已经思量很久了。然而,遥远的地方,那片粉红,让他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无论如何,他决定先去探访一下那片粉红。
对于出门,他本来还有些顾虑,但转念想,连十七层阳台都有勇气跳,还怕病毒作甚?
出门前,方泽洗了个澡,剃了胡须,将头发梳得纹丝不乱,还用发膏定了下型。衣橱里的衣服都显得大了一圈。挑了半天,他选中了一件黑色风衣。这是女友之前为他挑选的,说穿起来很有点卡夫卡的味道。
其实,方泽并不喜欢卡夫卡,他更喜欢卡尔维诺。
站在镜子前,方泽对自己的着装和造型挺满意,谈不上容光焕发,但至少像个作家的样子。
下了楼,走出小区,阳光满地碎金,到处闪耀着诡谲而诱人的光。
方泽看着身边一个个或走路或奔跑或骑车或开车的人匆匆而去,突然觉得世界又亲切了起来。一阵风吹过,卷起一片绿色的落叶在空中翻滚,方泽抬头望着那片叶子,看它一个劲儿地腾挪跳跃,很吃力很用心地想离天空更近一点。风很任性,也许一开始就只是逗弄那片心比天高的落叶,所以,只是玩弄了一会儿之后,就兴味索然地丢下落叶扬长而去了。落叶瞬时跌落,像是一声叹息,软绵绵地摔在地上,绝望,而又无奈。
方泽走过去,低头将落叶捡起,突然,一阵急促的汽笛声响起。方泽如梦惊醒,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站在马路中间。一辆车在他面前戛然停下,司机摇下车窗,伸出肥圆的半个脸(因为戴着口罩),隔着口罩骂道:“想死啊你!”
方泽很想回一句,我就是想死啊!但他还是选择歉意地笑了笑,转身跑回路边的人行道。
方泽发现,当站在十七楼时,世界似乎很小,一览无余。一旦下了楼,走近尘埃,世界又突然变得很大,充满了不确定和迷茫。
那片粉红究竟在哪里呢?方泽不得不凭着感觉去寻找了。
阳台正对着南方。也就是说,穿过田野,就是那片桃林了。也许这要走很长一段路,但方泽不在乎。就当做是人生最后一场旅行吧。
原本围挡荒地的墙早被人开了几个进出的口子,方泽穿过其中一个口子,跨进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田园世界。
大概是因为自由开荒,整片荒地被开发得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毫无秩序,凌乱不堪。不过,菜花开得很旺盛,豆角花长得也很起劲,园圃里的蔬菜瓜果,都有条不紊地按着节令卖力地发育着。它们并没有因为人类的毫无章法而失去分寸。春天在这里,依旧一丝不苟,润物无声。
方泽顺着一条被人踩得干硬的田埂一路向南方走。田间地头,有几个看起来并不像农民的农民正在弯腰锄草。也许,是年少时的记忆业已漫漶,又也许,是父亲的身影早已远去,总之,方泽在这些人身上看不到他曾经熟悉的农民气质。
气质,就像是一种标签。作家,就该有作家的气质;农民,也该有农民的气质。方泽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片高楼林立的小区,又扫了一眼四围瓜蔬葱茏的田园,突然觉得很荒诞。这大概就是城乡结合部特有的气质吧。
方泽无心停留,继续向前。半空中,时不时传来几声乌鹊的啼鸣。“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方泽突然起了兴致,随口吟起曹操的《短歌行》。
不知为何,方泽心头猛不丁地涌起一阵悲凉。几千年前,这片土地是个什么样子呢?几千年后,这片土地又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这一路,方泽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他的大脑前段日子像个锈蚀的滚轴,突然卡住不能动弹。现在呢,似乎被浇灌了润滑油,转动起来,反倒毫无节制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日头西沉,坠坠的眼看着就要掉下去。风吹过来,也有些凉意。方泽不禁裹了裹身上的风衣。也就在这时候,田埂尽头,魔幻一般跳出来一片粉红。
果真是一片桃花林!
林地不大,方圆不过一亩。桃树刚及一人高,花开得倒是很火热,一大片一大片的压着枝头,仿佛一泼一泼粉红的雪。
林地四周都用荆棘围拦,还特地挖了一道水沟。沟里水草繁茂,不知深浅。方泽只能绕着桃林近观却不可触及。
这桃花,怎么就长得如此没心没肺呢?眼望着如此绚烂到极致的桃花,方泽心头不禁划过一道道百味错杂的闪电。这些闪电,有的冷飕飕的,有的火辣辣的,冰火两重天。花开到极致,并不是好事,接下来,就意味着凋零。
也许,再晚来几天,这些桃花就会一朵也不剩了。也许,今夜一场风雨,这些桃花都会落地成泥。
美,脆弱得令人发指!
然而,即便如此,方泽依然被眼前这些夭夭灼灼的桃花深深吸引。他想起了与女友第一次相见时的场景。如果时光能一直停留在那一刻该多好。可惜啊,笑靥如花堪缱绻,如今相思已惘然。
方泽不知不觉绕着桃花林走了一大圈,若有所失,心有所念,正不知如何排遣满腹的惆怅,眼前突然出现一座掩映在绿阴深处的青砖瓦房。看建筑风格,当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产物。出于好奇,方泽忍不住走了过去。
走到近处,方泽才发现,老屋门前还有一个庭院,四围松柏森然,榆柳成荫。树高皆有丈余,枝干苍劲古拙,繁枝密叶间,时有老鸦孤鸣。
这究竟是个什么所在?方泽推开门前庭院那扇已锈迹斑斑的铁门,吱呀一声,铁门洞开,像老人豁开的嘴巴。庭院荒草萋萋,显然已被遗弃多时。四间砖瓦房静静地蹲在那里,门窗都洞开着,乍看恍如张嘴的大蛤蟆。院中有一处水泥地,上面有座长方形的石台。台基苔藓斑驳,台面却颇光滑,只是落了些枯叶和尘灰。方泽走近细细端详,似乎看到台面上隐约有一个人形痕迹。方泽浑身寒毛直竖,不禁抬头,但见砖瓦房的墙壁上分明用白石灰写着一行残缺不全的大字:绿色殡葬,人人有责。
原来这是一处被遗弃的停尸房。
方泽心头一紧,一阵寒意自脚跟直涌上后脑勺。
但方泽并没有撒腿逃离。他隐隐生出一个冲动:爬上石台,躺上去,没错,像个死人一样躺上去。
冲动变成幻听,仿佛一声声幽幽的召唤。方泽真的就爬上了石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仰面躺下,闭上眼,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无边的黑暗像泥石流一般滚滚而来,将他吞噬,埋葬,似乎永不能翻身。
但黑暗中,突然划过一道闪电,那闪电突然像变戏法一样绽放开来,化作无数的桃花。桃花在空中旋转,自由组合,最后变成了女友的笑脸。
方泽猛然睁开眼,眼角似有液体滑落。他下意识地从风衣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微信,输入一行字:想你了,桃花深处。
桃花深处,是女友的微信昵称。
方泽心静如水,盯着那一行字,点了发送。可能是信号不好,过了很久,状态仍一直是发送中……
2020年4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