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天轮

一

出租车路过梦幻谷的时候，小豆豆突然指着车窗外兴奋地喊：爸爸你快看！林奇扭头去看，原来是一架巨大的摩天轮。夜色里，摩天轮像一只巨大的眼睛嵌在灯火闪烁的半空中，有点魔幻。

林奇看了看时间，已是晚上七点半。林奇转过头，对坐在一旁的女人低声说道，我们带孩子坐一回摩天轮吧。女人低着头，捧着手机，似是在和某个关系特别的人聊着天。手机屏幕的蓝光照在女人僵冷的脸上，显出一种瘆人的寒意。见女人没有出声，林奇便自作主张，对司机说，师傅，我们先不去车站了，改道去刚刚路过的梦幻谷吧。

司机似乎有些不满，说好的去车站，怎么又去梦幻谷呢？司机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堆方言，林奇听不懂，但听语气，似是抱怨。林奇能理解。毕竟去车站是大单，现在改成梦幻谷，等于变成短途单了。这得少赚几十块钱。

小豆豆一直盯着窗外。窗外的夜色很美。这个世界虽然无声，但至少是多彩的。小豆豆见车子突然改道，有些吃惊，爸爸，我们不去车站了吗？

林奇微笑着打着手语道，我们去摩天轮那里，爸爸带你坐摩天轮。

小豆豆顿时两眼放光，一把抱住爸爸的脖子，爸爸太好了，爸爸太好了！

坐在一旁的女人被小豆豆的声音拉回到现实中。她放下了手机，脸上的蓝光消失了，这让她的脸色看上去柔和了不少。女人伸手摸了摸小豆豆的脸，眼睛里湿湿的。

女人是小豆豆的妈妈。但小豆豆并不认识她。小豆豆两岁不到的时候，女人就和林奇分开了。走的那天，小豆豆哭得撕心裂肺，女人一直没有回头。

这几年，林奇一直带着小豆豆生活。日子过得跌跌撞撞，唯有女儿一直是他心头最大的安慰。本来他和女人不会再有交集，可谁能料到，小豆豆被突然检查出患有急性白血症。对林奇来说，这无异于天崩地裂的打击。孩子才六岁，对自己的病情一无所知。爸爸和医生都跟她说这只是小小的感冒，很快就会痊愈。可不管怎么治疗，小豆豆的身体状态仍越来越差。有时候，一睡就是一整天。林奇差不多把家中能卖的东西全卖光了，把能借到的钱也都借了个遍。即使欠了一屁股债，可高昂的治疗费用还是像一个无底的窟窿，永远也填不满。

林奇几欲崩溃。直到那天晚上，女儿突然在高烧中不停地喊着妈妈。也许，是该让女儿见妈妈最后一面了。

为了找到早已失去联系的女人，林奇很是花了一番心思。他把曾经的朋友圈翻了个底朝天，找到一个昵称叫“财可通神”的朋友。此人在一家保险公司做业务经理，专门负责VIP高端客户。好巧不巧，女人和她的现任老公刚好就是他们公司的客户。本来这属于绝对隐私。但“财可通神”当年欠了林奇一个人情，所以就把女人的手机号码给了他。

林奇给女人发了一张女儿躺在病床上的照片，然后发了一段话：孩子想见你最后一面。并附上了医院地址和病房号。

林奇设想过这条信息会石沉大海。

但两天后，女人回了一条信息，只有三个字：我过来。

女人过来时，豆豆刚在病床上睡着。女人看上去比以前更年轻，更精致。挎的坤包也是最新款的LV限量版。显然，这些年她过得很好。相比之下，林奇苍老了很多。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倒是女人很自然地问了句，孩子怎么样了？语气平淡，像是例行公事。

林奇的心被刺了一下。他以为女人见到女儿时会情绪失控，至少会流一点眼泪。可是没有。自一开始，他就感受到了女人的冷。那种冷就像一条分界岭，警告他不要拿过去说事。

林奇颓丧地摇摇头，医生说，最多只剩下一个月……

女人的眼神像是被猛不丁蛰了一下，怎么，怎么这么严重？

林奇不说话。

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女人的声音终于颤抖了起来。问问医生，多少钱能治好……女人哽咽道。

女人的态度让林奇得到一丝安慰。他叹了口气，这不是钱的问题，我喊你过来，也没想着让你拿钱，医生说，这个病再怎么治都是这个结果。

女人走到病床边，伸手摸了摸女儿苍白的脸。女儿跟她长得很像，很漂亮，像个瓷娃娃。

这时，女人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女人接起电话，急匆匆地走出病房。林奇听见她在走廊里说话：喂，老公，我正在和客户谈生意呢……

林奇默默把门掩上，女人的声音被彻底地隔绝在另一个空间。

当年的一幕幕像破碎的玻璃折射的光，乱糟糟地浮现在林奇的心头。他和女人相识于大学期间。两人情投意合，毕业后一起来到沿海一座繁华的城市。当时，他们俩租住在城中村蟑螂横行的农居房里，心里面对未来却有着五彩斑斓的创想。生活虽苦，但至少还有爱情的甜蜜。一年后，一次意外走火，女人怀孕了。本来林奇不希望她把孩子生下来，但女人不知哪来的一股拗劲，坚持要生。孩子生下来后，先天性失聪。女人又患上了产后抑郁，脾气格外暴躁。种种不如意，两人之间开始龃龉不断，关系越来越紧张，感情也越来越淡。终于有一天，林奇发现女人有了外遇。争吵间，林奇打了女人一个嘴巴。这是他唯一一次对女人动粗。这一个嘴巴也彻底地断送了两人过往的一切。女人决然选择分手。为了孩子，林奇试过挽回，但女人铁石心肠，坚决不回头。

林奇只能黯然苦笑。生活就是一场戏，谁也无法预料这出戏的走向。有时候，喜剧演着演着，就成了悲剧。

二

医生建议林奇尽快给孩子办理出院手续。他说得很委婉，也很直接。趁孩子现在精神还不错，多带她出去走走吧，世界很大，也很美，好不容易来一遭，尽量别让她留下什么遗憾。

林奇心如刀割，声音嘶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医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林奇只好让孩子出院。小豆豆倒是兴高采烈，因为爸爸说病差不多已经好了。主治医生和几个护士还特地为她举办了一个小型出院仪式。小豆豆抱着医生奖励给她的布娃娃“艾莎公主”，笑得就像春风里的一株雪梨花。

从医院出来时，已近黄昏时分。一抹绚烂的霞光正放肆地泼洒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在医院门口，林奇遇见了女人。那天，女人接完电话后就匆匆地离开了。言谈之间，林奇得悉她丈夫通过车辆定位发现她身在一家医院，她好不容易一番解释才打消了丈夫的疑虑。女人临别时，苦笑了一下，说实话，我过得没有你想的那么好。女人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不过，临别时，她硬是塞给了林奇一张银行卡，说是给女儿的见面礼。密码是女儿的生日。林奇后来查了下，卡上有三十万。

女人这次不是开车过来的。估计是怕被丈夫定位。小豆豆那天因为睡着了没见到女人，这次见到，有些好奇。林奇本来想说这是妈妈，但女人却暗暗冲他摇头。林奇只好打着手语说，这是爸爸的一位朋友。

小豆豆很乖巧地喊了声，阿姨好。还笑着说，阿姨长得很像我的艾莎公主呢。说罢，很自豪地举了举手中的布娃娃。

女人一时语噎，喉咙里似有一股岩浆欲往上涌。当年怀小豆豆的时候，孕吐就是这感觉。女人蹲了下来，冲小豆豆张开怀抱。让阿姨抱抱好吗？

豆豆抬头望着爸爸，林奇微笑着点点头，打着手语道，让阿姨抱一下吧，阿姨很喜欢你。

小豆豆这才大胆地靠近女人。女人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眼泪止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林奇仰脸望着天，他怕自己在孩子面前失态。

林奇对女人说，他要带着豆豆去一趟北京，孩子说一直想去天安门看一场升旗仪式。

林奇说，如果豆豆在最后的日子里能有一个完整的家就好了。林奇知道说这样的话毫无意义，但他还是试探着说了出来。

女人摇摇头。我知道这很残忍，可是我已经有家庭了，我做不到。我对不起豆豆，就当豆豆从来没有我这个妈吧。女人松开了怀抱中的豆豆。豆豆有些不舍地回到爸爸身边。她似乎对这个阿姨的怀抱有些恋恋不舍。有那么一瞬，她似乎感受到了妈妈的味道。她心想，要是这个长得像艾莎公主的阿姨就是我的妈妈，那该多好啊！

林奇拦了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去城东高铁站。女人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坐上了车。女人说，我送你们去车站吧。我想和孩子多待一会儿。

林奇没说话。他突然生出一种无比的挫败感，觉得这辈子活得太窝囊，太失败。深爱的女人跟了别的男人，唯一的女儿也得了不治之症。

林奇真想大哭一场。可现在，他不得不加倍努力地去微笑。他必须得忍着内心的痛给小豆豆一个美丽的假象，好让她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做一回童话里的小公主。

三

尽管已是晚上，游乐场里仍旧人头攒动。好在摩天轮下排队的人并不多。很快就轮到了林奇他们。按规定，每个轿厢坐四人。除了林奇这边三个人，还有一个年轻小伙子也钻了进来。本来女人和林奇他们相对而坐。小伙子进来后，她也坐到了林奇这边，小豆豆被夹在爸爸和阿姨中间，一时兴奋不已。林奇打量了一眼对面的小伙子。年纪不大，大概二十来岁的样子。脸瘦而黄，不苟言笑，神色有些阴郁。小伙子穿着一身冲锋衣，连体帽套在头上，一上来就勾着腰，低头刷着手机。林奇扫了一眼旁边的女人，她正低头出神地看着小豆豆。小豆豆一脸惊喜地瞅着轿厢外面。轿厢四面都是玻璃结构，视野极佳。

随着嘎吱一声响，轿厢缓缓启动，速度很慢，慢到几乎感觉不到轿厢在抬升。小豆豆紧张地一只手抓着爸爸，一只手抓着“阿姨”。地面上的灯火渐渐远去。夜风穿过轿厢的缝隙，扫在脸上，凉飕飕的。轿厢猛不丁抖动了一下，小豆豆尖叫一声，吓得一哆嗦，林奇和女人出于本能几乎同时要把孩子搂入怀里，结果头碰头撞在一起。这尴尬的一幕，竟把小豆豆逗得咯咯直笑。

林奇和女人对视了一眼，不禁尴尬地笑了笑。有那么一刹那，时光仿佛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轿厢已经转到最高端。这时，整个城市的夜景一览无余。迷离的灯火在黑暗的世界里璀璨闪耀，仿佛一个壮丽无比的虚幻的梦。小豆豆完全被迷住了。她松开爸爸和阿姨的手，转过身，扶着椅背，跪坐在座位上，俯瞰人间万点星火，看得入神发痴。

这时，坐在对面的年轻人突然开口说了句话，能和你们一起升天，也算是缘分了。

林奇心头一悚，抬眼看过去，只见年轻人手中拿着一只打火机，正啪嗒啪嗒地按起了火苗。林奇吓得厉声喝问，你要干什么？

话音落时，年轻人已经敞开了冲锋衣，衣服里面赫然挂着两只矿泉水瓶大小的塑料瓶。年轻人面目狰狞地跪倒在地，带着哭腔喊道：这世界充满了罪恶，我要在烈火中洗脱人世间一切罪孽，我要在这来自阿修罗炼狱的烈火中获得永生……

林奇这才意识到眼前的小伙子可能是个精神病。他正琢磨着该怎么夺过对方手中的打火机，却见一旁的女人突然从坤包里摸出一只小瓶子，对着年轻人的眼睛就猛喷。只听得一声惨叫，年轻人丢掉打火机，双手捂着眼睛滚倒在地。

林奇见状立马扑上去，死死地将年轻人压在身下。女人则赶紧掏出手机，拨打电话报警。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小豆豆回头看到爸爸将陌生的叔叔压在身下时，惊得目瞪口呆。爸爸，你们在干什么啊？

林奇腾出一只手打着手语道，我和这个叔叔正在玩警察抓坏人的游戏，爸爸演的是警察。

尽管林奇身下的年轻人正鬼哭狼嚎，但豆豆压根儿听不见。她信以为真，拍着手喊道，这可太有意思啦！

女人将小豆豆抱在怀里，极力将她的注意力引向轿厢外面的世界。她一会儿指着不远处一座高楼上闪亮的霓虹商标，一会儿又指向远处如星链一般的高架桥路灯。她甚至哼起了当年哄孩子的摇篮曲，用手在小豆豆的胳膊上轻轻地拍着节奏。

妈妈，妈妈。小豆豆突然呢喃着叫了两声。

女人惊住了。她激动地冲着林奇喊，你听见了吗？她刚刚喊妈妈了！

小豆豆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盯着女人的脸，妈妈，妈妈，你真的是我的妈妈吗？

女人的眼泪啪嗒啪嗒的滚落下来，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她狠狠地点着头，紧紧地将小豆豆搂在怀里，豆豆，我就是你的妈妈啊，我的孩子，我的苦命的孩子啊！

女人抱着女儿哭得涕泗滂沱。小豆豆似乎也明白了，她紧紧地搂着妈妈的脖子，生怕她会再次弄丢。妈妈，妈妈，你再也不要离开我了。小豆豆哭着喊道。女人心如刀绞，不停地亲吻着孩子的脸，哽咽道，妈妈答应你，妈妈再也不离开豆豆了。

小豆豆似乎听到了妈妈的声音。此时此刻，她的两只大眼睛就像夜空里最明亮的两颗星子，幸福地忽闪着，忽闪着……

年轻人挣扎着喊，你放开我，我今晚必须得死！

林奇死死地压着他，冷冷笑道，兄弟，今晚绝对不行。

为什么？为什么？年轻人歇斯底里地叫道。

因为你不能扫了我女儿的兴，兄弟，她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我不管你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你就当积回阴德，为一个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孩子，晚死一会儿，行吗？算我求你了！

年轻人似乎听明白了。他不再挣扎，顺从地蜷缩着。警笛声也由远而近地响了起来。

轿厢终于回到地面。摩天轮下，早有一群警察全副武装地候在门外。

小豆豆并没有看到这一幕，她已经在妈妈的怀里安静地睡着了。似乎是永远地睡着了……

四

一个月后，林奇捧着小豆豆的骨灰盒，默然肃立在天安门广场。国歌高奏，五星红旗冉冉升起，黎明的霞光瞬间照彻人间大地。林奇的耳畔隐约传来女儿咯咯的笑声，爸爸，爸爸，答应豆豆哦，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林奇轻轻地摩挲着女儿的骨灰盒。一旁的女人也把手搭了过来，两只手交叠在一起，就像那天坐在摩天轮里一般。小豆豆一只手拉着爸爸，另一只手拉着妈妈。一家人的手紧紧地交叠在一起。

女人最终选择回到林奇身边。那天晚上，小豆豆在摩天轮的轿厢里，曾凑在她的耳边细声叮嘱，妈妈，你要和爸爸永远在一起，永远不要再分离。女人含着热泪，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孩子。

这些年，她一直像金丝雀一样活在一个老男人的鸟笼里，如今，终于解脱了，仿佛重获新生。

这一切就像一个梦，但无比真实。林奇抱着女儿，搂着妻子，走在天安门广场，走在新的一天的阳光里。他在心底里默默地感叹着，生活真像一场戏，有时候，悲剧演着演着，就成了喜剧……

2023年10月17日星期二 初稿

2023年11月2日星期四 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