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百年小镇在敌机连续不断地轰炸下,已经千疮百孔。镇中心那幢屹立百年的钟楼,如今只剩下三分之一的骨架。到处是焦黑惊恐的废墟,到处是火焰和浓烟噼啪翻滚的尖叫,到处是死难者的灵魂慌不择路四处奔窜的哭喊。
敌机已经远去。坦克和步兵蜂拥而至。
轰隆隆的履带碾压着脆弱不堪的土地,以及土地上正茁壮成长的庄稼。战争来得真不是时候。呼啸的炮弹将残存的建筑轰得粉碎。冲锋的士兵端着枪四处扫射。眼前这座奄奄一息的小镇早就失去了一切抵抗。极目望去,根本看不到一个活物。连一条狗都没有。
不,有一个老人还活着。她和这座小镇年纪相仿。即使没有这场战争,她也已经风烛残年。她本可以毫无牵挂地躺进棺木,在黑暗的深处静静地感受土地和树根交缠的安耽与神妙。但现在,她不得不直面这场纷飞的战火。她看不见,听不清,但能感受到火光的炽烈和大地的震颤;一生的苦难早已使她的泪腺干涸,但她的心依然能体会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绝望。她的子孙大多像蒲公英一样飞散四海。她只能祈祷战火不要烧到更远的地方。
老人颤巍巍地将枯萎的手伸向一口长条木箱。那是她死去多年的丈夫留下的唯一遗产。她的丈夫当年死于一场意外事故。他和几个猎手一起驱赶一群麋鹿时,有人突然开了一枪,子弹被雄鹿坚硬的角弹开,拐了个弯,击穿了他的额头。这个打了一辈子猎的男人当场毙命。老人打开长条木箱。里面躺着一支锈迹斑斑的双管猎枪。老人吃力地将枪抱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摸索到门口。整座房子被炸得也就只剩下一具摇摇欲颓的门框了。
老人抱着枪坐在门口。她一动不动,神态安详,像极一尊饱经岁月打磨的石雕。她本可以躺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等待死神的到来。事实上,她能够在这场惨绝人寰的大轰炸中幸免遇难,本身就是一个奇迹。然而老人却选择抱起一把枪,一把她曾经深恶痛绝的枪。她抱着这把枪,就像抱着一把干柴,就像抱着一捆菜蔬,就像抱着一只待产的羔羊。
士兵们在坦克的掩护下,摆着作战队形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
突然,所有的士兵都惊慌地停了下来。丛林般茂密的枪管,呼啦一下全都瞄准了一个老人。一个抱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旧式双管猎枪的老人。老人的年纪看起来比他们的曾祖母还大。
没有人开枪。也没有人上前。双方就这么静静地对峙着。士兵们不知道这老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们猜想老人身上可能绑满了炸药,想要和他们同归于尽。但老人静悄悄地坐在那里,面色安详。如果身后的背景不是一片废墟,她看起来就像是在春日的午后坐在家门口晒太阳。
很快,年轻的士兵们在指挥官的命令下,放下了枪口。
显然,这个战斗力几乎为零的老人对他们没有任何威胁。指挥官向老人脱帽致敬。士兵们纷纷向老人投去敬畏的目光。有那么一刹那,他们真想丢掉手中的枪,然后走过去,像拥抱自己的老祖母一样拥抱一下这位老人。
指挥官下令继续前进,士兵们都心照不宣地悄悄绕过老人和她的家门。谁都不想去惊扰这个抱着枪的老人。
一阵风吹过,不知自何处卷来几瓣金黄色的雏菊。有些落在锈蚀的枪管上,有些落在老人的襟怀里。但老人已经嗅不到雏菊淡淡的苦香了。她已经永远地睡去。
抱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旧式猎枪沉沉地睡去,永不再醒来。这是老人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姿态,也是她最后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