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子有种以后都别回来。老子养了你十几年,反倒养出来个白眼狼。滚!”
啤酒瓶落到地上,碎开。折射着冷光。
“要不是你,我爸我妈能死,能丢下我。你养我不就是为了到老有个托付吗?你哪把我当孙子看?”
苏伊抓过单车,狠狠蹬了两下。一溜烟窜出了巷子。身后的老曹看扬起的烟尘,眉头紧锁,手里菜刀还粘着油花。
“咋滴啦,老曹。又给孩子闹气呢?”邻居黄婶出来劝。爷俩吵架,不是一次两次了。
苏伊不姓曹,和他姥姥一个姓。苏伊他爹年轻时去东北贩铁,一年多,带回来个哑巴。哑巴就是苏伊他妈。
苏伊他妈身子不好,生他的时候躺在床上,不会说话,直哼哼。他爸攥着他妈的手,一头汗,一个劲喊,我在呢,我在呢。
他那个小镇子,又穷又闭塞,也没啥高级的医疗设施。医生大多都是野路子,还有几个是兽医兼职。
镇子穷,家里更穷。老曹那时候刚下岗,平时蹬三轮为生。拉一个人六毛钱,老曹天不亮就等在路口,手哈气都暖不热,就为了多抢几个客人。
一天只做一顿饭。煮大米粥,多放水,熬的稀烂。早上就着咸菜吃了,等凝固。用刀切成一块一块的。放碗里盛着,苏伊他爸和他妈中午一人一块吃了充饥。
老曹蹬三轮耗费体力大,在街上买点吃。也就是那种凉透了的饼子,没油水,硬邦邦的,泡热茶里,一会儿,咬的时候还是硬的硌牙。
这条件咋给苏伊他妈找医生,就算有钱也不敢找镇上那些三流货色。
请了接生婆,黄婶他妈,一辈子接生无数。老曹当年也是经了她的手才落生。经验老道,德行崇高。
天神保佑。身子虚弱的苏母不知使了多少劲,忍了多少痛苦才把苏伊生下来。而且是母子平安。老曹只看了一眼孩子,和脸惨白惨白的苏母,泪就下来了。他躲在屋外待了一会儿,进去。
苏伊他爸问,叫啥,是个带把的。老曹说,跟他妈姓,姓苏,叫苏伊。他爸问啥意思,老曹撇了撇嘴,啥意思,能有啥意思,活下去才是有意思。
家里又添了张嘴,四口人,更穷。过春节,一溜炮响,老曹去了几家,还钱,一次还不起,就一家给一点。回来捎了两包水饺,倒锅里煮上。皮多馅少,一股子味精味,吃几个就拉喉咙。
吃完,老曹蹲门口看烟花。一缕缕升上天,和他嘴里哈的气一样。苏伊他爸走到门口,喊了声,爸。老曹没答应。两人沉默一会儿,看炮仗。苏伊他爸说,爸,我还想去东北,再拼几年,家里待不住。娘俩麻烦您了,照顾着。这次走能成就成,不能以后就不走了。老曹嗯了一声,也没吭声。苏伊他爸便回屋了。
苏伊他爸又去了东北。老曹依旧蹬三轮。只不过回家早些。给家里做饭。苏伊他妈生他时身子就虚弱,生完也不知怎么,只能躺床上,常骨头疼,老曹给买药,医生不敢看。生完孩子苏母没奶水,营养也跟不上,经常饿的苏伊嗷嗷叫。老曹没办法,只能喂他米汤喝,幸好苏伊不挑,也慢慢能养活。
有天老曹蹬三轮回家,路过邮局,被送信的喊住。说东北来了封给老曹的信。去看,就几行字。大体是苏伊他爸有次搬钢筋,脚滑,没踩住,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水泥地上,当时就咽气了。
送信的安慰几句,老曹没听清,流泪,浑浑噩噩回了家。给苏伊他妈做饭。吃完收拾好,等苏伊他妈哄睡苏伊。老曹比划着将消息告诉给苏伊他妈。女人就哭了,哭了有一会儿,发呆,两眼看着苏伊,直勾勾的。
老曹下午还是要蹬三轮,儿子死了也要去。
过了有些日子,苏伊会爬了。苏伊他妈也能下地走路,慢慢走。有天将老曹拉到门外,比划说,要去东北。老曹呆了呆,看女人眼睛里某些坚定的光和依旧惨白的脸,答应了。
女人跟着镇上一户去东北打工的人走了。苏伊十八岁,女人也没了声息。老曹家屋后多了两座坟头,一新一旧。
苏伊他爸他妈就这么没了,尸体都没看见。他爸在东北火化的,拉回来成本高,老曹写信,让工地的人就地埋了。
苏伊会跑后,老曹搁附近工厂找了个缝帽子的活儿,上手快,老曹一干就是五六年。日子好了,供苏伊上学。和镇上几个孩子一起来回,早去晚回,中午在学校吃。
大约上到初三,脑子笨,学习不好。胎里缺营养,身体也不行,常生病。老曹没法照顾他,苏伊也不想上,就辍学了。
辍学后干不了体力活儿,只能跟着老曹在工厂干。小孩贪玩,不怎么老实。跟着镇里几个混子天天打游戏机,打鸟,钓鱼。还是靠老曹养着他爷俩。
苏伊十六岁辍学,混了两年。十八岁,没钱找工作,也没钱谈对象。老曹还是能干,日子凑活凑活,照样过了下去。爷俩相依为命。苏伊听说爸妈咋死的,都怪到老曹身上。爷俩吵架是常事。这十几年,黄婶见惯了。
苏伊从家里跑出来,天刚刚黑下去。他骑车到村口,扒墙上喊孙友民。孙友民是个胖子,上学时和苏伊一个班,两人厮混,感情好。苏伊喊,胖子胖子,出来玩。孙友民搁家里答应,牵车出来。孙友民他妈就是带着苏伊他妈去东北打工的那个,后来孙友民他妈跟别人跑了,没回来。孙友民他爸知道了,喝闷酒,喝醉了就打孙友民。孙友民不躲,疼了就哭。他爸听见他哭,又打几下,跪下来说,儿子,爸对不起你。父子俩抱一块哭。
苏伊和孙友民骑车去了游戏机厅,镇上三四家,就他们去的这家便宜。
两人进去。苏伊说,打拳皇吧。孙友民找了台机子。苏伊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游戏币,丢给孙友民几枚,两人打了起来。
不知是手气差还是咋回事,苏伊的草稚京让孙友民用八神庵虐成狗。苏伊更郁闷了,拍了孙友民一下。他说,你小子今天咋那么强,喝鸡血了。孙友民说,是你太虚,晚上要节制。
又换了几个人物,玩了几把,还是苏伊一个劲被KO。一生气苏伊不玩了,看孙友民和旁边一人打了会儿,币花光,两人就推车走出来。
月光正亮,打在树梢上,银闪闪。苏伊浑身闷热,感觉心脏要烧起来,把身子都燃了。骑了会车,还是热,路过镇子旁边那条河。他们平时就常在里面洗澡。
苏伊停下车,看了看河。黑夜里,河水也黑漆漆的。苏伊没见过夜晚的小河,不像白天波光粼粼,月光照下来,打在河水上,也只有一小片亮。苏伊没在晚上下河洗过澡。
他心里热。加上和老曹闹脾气,还不准备回家。身上黏黏的,感觉很不舒服。他咽了咽口水,下水的欲望更加强烈。苏伊说,我下水洗个澡,你先回去吧。孙友民估计他爸也该回家了,说,我先回了,天黑,你下水洗澡小心点。苏伊不耐烦,说,胖子你咋那么废话了,赶紧走吧。孙友民就骑车走了。
苏伊脱光衣服,用脚试了试深浅,滑了下去。水冰凉凉的,他心里的热被浇灭了些。先扎猛子,往下扎,又游了几圈。有些累了,慢慢浮出水面。恰好这时云未遮月,苏伊赤裸身子沐浴在月色里,浑身都银闪闪的。他的身体本就瘦弱,肋骨都裸露在外面,皮包着骨头。苏伊看着那些骨头,叹口气,游到了河岸边。
枕着草看了会月亮,心里那团火彻底没了。一泄火就困,昏昏沉沉闭上了眼睛。苏伊的身体开始软了下去,一点点往河深处沉,终于河水没过了鼻子。苏伊呛了口水,两脚猛蹬,借不上力,再加上刚泄火,身子软,抓不住岸,他掉进了河底。
苏伊绝望了,在水中看着白茫茫的河面,吐气泡,又呛了几口。试着浮了浮,又沉下去。最后没劲了,只等着水淹过头顶。
很压抑,压抑到窒息。苏伊不敢呼吸,害怕呛死,两脚乱蹬,离岸边越来越远。就在苏伊彻底绝望,头疼无比时,一只有力的臂膀从河岸伸了过来,一把抓住将要溺死的苏伊,将他抓上岸。
苏伊躺倒在地,大口喘气,感觉又活了一回。睁眼看那个臂膀的主人,原来是老曹。
苏伊从家里跑出来,晚上未归。老曹找到孙友民家中,才知道苏伊下河洗澡。老曹吓一跳。夏天雨水多,河里涨了水,正深着呢。大晚上的,指不定就掉进去,溺死。
老曹慌忙追过来,正看见苏伊扑腾。连忙跑过去。一伸手把苏伊抓了上来。
苏伊借着月光,看了看老曹两鬓白发,只感觉胸口火辣辣的,不知是呛得还是怎么。月亮地里,一老一少都沉默。
草窠传出阵阵虫鸣,天上云静止不动,树梢晃了晃,几只鸟儿飞向远方,扑棱棱没了声响。
月亮照在地上,将苏伊眼角映的亮晶晶,如两颗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