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烨水珠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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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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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桃剑

我敢说这把小桃剑是十里八村孩子界独一份。

那天正午,饭后,李广灿瘸着脚踏雪而来。他那身皮衣没换过,洗了多遍,已经沤烂,一块块和我在课本上见的世界地图似的。他到我家后,就坐在老爷子身边。倚靠在和我爸年纪差不多的木椅上,给我爷唠叨起来。

我爷从前跟工地,水泥活儿在当地是“老师儿”。手脚爽利,一干起来马不停蹄。他抹的墙光滑细腻,固定后比电视上放的那些豪宅还漂亮。李广灿当年给我爷当过学徒。

李广灿刚生下来爹妈就死了,听说是秋收时节看麦场睡到麦秸堆里,晚上突起大火,将熟睡中的两人烧了个干净。第二天被人发现,李广灿的奶奶当时就哭瞎过去。因为年纪小,李广灿在葬礼上傻愣站着,手中拿着一把小桃剑。他奶说,“灿儿,你爹娘好狠心,说走就走了,留下咱们孤孙寡老,可咋办呐?”李广灿听言抬手抹掉鼻涕,冲他奶咧嘴笑了笑,又笑了笑。村里其他人都觉得这小孩是知道爹妈死了吓傻了。可是李广灿当时想的却是麦场周围那一颗颗大杨树上,爬满的金蝉壳该怎么够下来?往年起大风,一吹就落了一地,不知今年是不是也这样。

长大了,差不多和我现在同样高,李广灿心里才有“孤儿”这个概念,没觉得身为孤儿不好。全村人都心疼他,打小一家家吃饭,没有邻居,都叫“叔婶”,“大爷大娘”。他也没觉得自己有多惨,未曾熟悉便去世的爹娘甚至还不如手里的小桃剑体贴。每家孩子和他玩都让着李广灿,有了玩具也都先给他玩。谁要是欺负了他,回家准挨打。那时候乡下人都觉得,你连一没爸妈的小孩都欺负,心得多黑,长大能有啥出息?

李广灿就这么在一村的护佑下活到了成年。成年就意味着不能再吃百家饭了,他得自己挣钱娶媳妇。正好我家和他家算近邻,我爸和李广灿发小,光屁股玩大。这小子吃我家的最多,我爷心疼他,每次都把最饱满的馒头,最软面的土豆块给李广灿吃。后来当学徒也是。技术手把手教,学不会没关系,只要能给搭把手就行,我爹都没这待遇。幸好李广灿聪明伶俐,很快就学了我爷一身本事。

人本事大了,就想着出去干一番事业。李广灿和我爸约着去南方打工。给老板干活,吃好住好,还有工资领。等到南方大老板来接人那天,我爸被寒着个脸的我爷拦下来,不准去。李广灿事到临头,噗通跪倒,给我爷连磕三个头,红着眼睛上了车,去南方赚大钱去了。

而我爸因为这件事恼恨我爷,一年都不怎么说话。后来父子和解,我爸卖力干活,攒了几年钱,娶了媳妇。再后来,就有了我。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李广灿,村口,大槐树下。村长的那个大喇叭嗷嗷叫个不停,树叶落光,河水干涸,日光清冷。此时,我正和二头他们“砸老宝”。老宝是种纸卡片,互相砸着玩,谁的翻了就算输。二头以前老输,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把我的都给赢了。等到他和丫丫来一把,他的老宝不小心摔到石块上,破了。小铁片掉了出来,我当时就一嗓子,“二头,你孬,耍滑头。”就在我要跟二头干架时,也是从外面,也是一瘸一拐,李广灿顶着头鸡窝发,脸色黢黑,嘴角带笑快步走过来制止了我的举动。“有事好好说,别打架。你爸还好吗?”

“你谁呀?”我妈和我看着我爸眼中带泪拥抱李广灿前都发出了这个疑问。李广灿挤眉弄眼,小心翼翼来到我爷面前,没敢看我爷脸色,直挺挺跪下去。

南方好不好?当然好。李广灿刚开始那一个月,吃的好住的好,还有几百块钱领。人一有钱就想干点别的事,尤其是工地。其实也没啥,就打个牌,一把几块钱。但人容易冲动,一输就上火,一上火就止不住,把把手气臭,把把输。一个月工资两个小时就输完了,输完就四处借钱。正好大老板也在,三天给他借了五百块。都输光了。等到大老板带着工头找他催账时,李广灿才明白过来,赌局是假的,高利贷是真的。利滚利,早就几千块钱了,李广灿怎么还得起。

悔恨之下,一冲动拿刀剁掉了自己一根小手指,这才戒了赌瘾。人一欠钱,就喜欢胡思乱想。李广灿干起来活很拼命,就是再也睡不好。大晚上翻来覆去总是钱的事。上铺工友骂他,李广灿也不恼,迷迷糊糊,唉声叹气,还没闭眼天就明了。一晚上这样倒没啥,可是李广灿总是忘不了几千块钱。最后连着几天顶着个黑眼圈上工,拿瓦刀抹墙都颤颤巍巍,总是出错。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也没人问。

直到有一天,李广灿实在是困得不行了。站在脚手架上端水泥,来来回回走,手听话,脚听话,就是脑子不听话。端了没几下,歇了一歇。正巧被工头看到,骂了个狗血喷头。李广灿理亏,便强使劲,好不容易端起一盆水泥,正要从窗户里迈到窗户外脚手架上。

大老板黑心,工人都是骗来的。他工地上自然没有保护用的防护网。李广灿晕头转向,身子无力软绵绵,强打精神端着水泥,一不小心就迈大了,踏空从脚手架上滑了下去。幸好是二楼,只摔断了一条腿。

按理说是工伤,应该工地赔。但是李广灿还欠着大老板几千块钱,人家才不管你怎么受的伤,送了医院就不管不问。这下李广灿惨了,没吃没喝还没人照顾。

如水的月色里李广灿总是想到自己的那柄小木剑,村口大槐树上的金蝉壳,他奶奶,还有我爷。想多了就哭,还不敢大声,呜呜咽咽。

没钱住院,本来医院是要撵人的。谁知道正好那几天严打黑工地,李广灿这种事就是典型,受到重视。不光住院费全免,还领了几个月工钱。李广灿住了也就一个月,不愁吃喝,就是心里不舒服,很不自在。

等到快出院,头天晚上,一个人拄个拐去厕所小便。厕所灯暗,李广灿摸索着进去。谁知道被清洁工的拖把挡了一下,身体猛地一倾又摔到了地上。没敢吱声,强忍着疼起来,硬是上完厕所,挪回病床上。晚上腿又肿了,锥心的疼。李广灿咬牙切齿,不敢叫医生。他怕再给他要住院费。

腿是好了,但摔的那下动了骨头,好了也一瘸一拐。李广灿混到如此地步,还是不肯回去。怕村子里的人背后戳他脊梁骨。瘸腿不好找工作,他又试着打了几份工。都不怎么样。直到被一个结了几次婚的水果店老板娘骗光身上所有钱后,李广灿才想着回来。

每当提起这个女人,李广灿都咧着嘴,脑袋歪向一边,带着甜蜜去想。按理说他应该恨她,可是他偏生恨不起来。自己那点工资被女人骗完了没错,还被女人她原配打了一顿也没错,但总归在那段时间,水果店老板娘是他李广灿的。腿要不是因为那个女人的细心照顾也不会好那么快,还让他吃住,给他刮胡子,理头发,洗澡。李广灿都不敢想这么好的女人是怎么看上他的,最后果然发现是骗他。他其实舒了口气,如果没有那个最坏结果李广灿反而会提心吊胆,底气不足。

分手那天,李广灿提了一袋水果去了女人店里。他路上还想女人会不会骂她乱花钱,买水果送给水果店老板娘,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但以他的财力,也就只能买得起水果。可惜李广灿刚进门就看到女人趴在一个光头身上,那个光头和女人卧室墙上贴着的婚纱照里的光头一样。李广灿其实早就猜到了,只不过不肯说服自己相信。眼见事实,也说不清什么感觉,只觉得自己应该转身离去把水果退了。但没给他反应机会,光头站了起来,拦住门,说,“我俩两口子,领过证。你和我女人胡搞那么久,总得付钱吧?”李广灿没想反驳,或者说他从小就不知道什么叫反驳,从自己新皮衣内兜里掏出一叠报纸卷起来的新钱,丢到了光头怀里。光头见李广灿这么好脾气,侧身躲开门,让他出去了。李广灿走在街上,心里没火,只觉得什么东西顶的慌。他从口袋里抓出一个梨,啃了一口。梨冰凉,李广灿感觉好了许多,大口大口啃吃,光吃不嚼,梨肉塞满了嘴,汁水四溅,把他的领口整湿。李广灿仿若不觉,一瘸一拐,浑浑噩噩,走进了路灯暗处。

直到撞到墙头时,李广灿都没想起女人以前给他提没提过光头的事情,也记不得刚才女人有没有正眼看他?好像有,也好像没有。他现在只明白一件事,再甜的梨,塞了满嘴,也是苦的。李广灿胃里翻腾,将所有东西一股脑吐了出来。

没能衣锦还乡是他李广灿毕生最大遗憾。某年某月某日,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李广灿总是喜欢拉着我吹牛。我不耐烦,我爸倒是乐意听,南方,对他来说就算梦想。

我也没说话,看李广灿跪在地上。大概在我爸想走上前去给李广灿求原谅时,我爷忽然照头给了他一巴掌。我吓了一跳,李广灿低头默然,我爸脚步又退了回来。不过再也没了上前劝的意思。

“宝儿他妈,给孩子他叔搬床被子送偏房去。锅里的汤也盛一碗,添双筷子吧。”我爷慢悠悠坐回了凳子上,老态龙钟。

我爸笑眯眯搀扶起那个在我看来狗屁不是的“瘸子”。李广灿跟我们一家吃了中午饭,从此,我多了个叔。

许多年后,当我回想起李广灿从村外一瘸一拐走进来时,都不敢相信当年二头到底是不是砸赢了我的厚老宝。

我爷晒太阳,李广灿坐他旁边。两人都眯着眼。李广灿的理发店前几天开业,我的头发就是他理的。还行,比较时髦。我暗自得意,觉得同桌的那个清秀女孩一定会喜欢我的。我拍了拍手套上的雪,将他脱下,郑而重之塞进袄兜里。脚旁边那个雪人和我膝盖齐平,眼睛是我爷的老纽扣,鼻子是胡萝卜,半截菜叶子正在它下巴上冲我“笑”。

李广灿看我堆雪人,也不说话。我不怎么喜欢理他,自个玩自个的。等到雪人堆的差不多的时候,他忽然走了过来,拍拍我的肩,蹲下来,贴耳说道:“叔给你看个东西,桃木剑,爱看不看!”说完他就笑了,“花枝乱颤”,像是要把胃笑出来。

他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把家家户户都会为孩子做的桃木小剑,在手里把玩起来。这把桃木剑的的确确是李广灿父母在他幼年时为他做的。这柄小剑上有他到来的痕迹。李广灿看了看小剑,又小心翼翼转过头看身后堂屋里正就着花生米喝大酒的我爷,身体忽然就在寒风中瑟缩起来。他小时没了爹妈,不觉痛苦;长大学艺南下,被人诓骗,瘸了一腿,也不觉痛苦;唯独穷困潦倒,回乡见我爷和我爸觉得痛苦。非是绝情,而是用情至深。李广灿苦思良久,将手里的小桃木剑给我递了过来,“呜,宝儿,送你了,我的宝贝。我奶说带上这把小桃剑,那些邪祟就不敢摸我头了,我就能健健康康长大,连我爸妈也这么说。可些许是我命不好,爸妈被烧死了,奶奶眼睛哭瞎了。不过我也算命好,有了师父,还有了兄弟,出去打工从脚手架上掉下来就只摔断一条腿,赚了。我这辈子能活这么大,哪是神保佑啊,分明是人保佑,既然如此,我要这还有什么用?”

我没理他,朝着天空吐了一口白烟。烟雾里,李广灿的脸黑黝黝的,满腮胡茬,只一对眼睛,光明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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