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黑夜里的光亮是行路者的新乡。这话是我自银川回理工路上忽然想出来的,倒不是说一路皆黑色,而是那种暂无定所的飘离感,让人急需熟悉的事物来使自己安稳。毫无疑问,理工的斑斓光点是我这只舟即将停泊的岸。经风受雨的夜航船在大海颠簸,船上的人也疲惫不堪,他们身体承受出海的折磨,灵魂在飘零的广阔之水上,也如无根浮萍,空虚不自在。直至见到灯塔射出的星点光芒,才欢呼雀跃,凤凰涅槃。在我看来,人和植物还是有某种相似性,比如远游千里,仍觉得自己扎根在最初的小村小镇,城市街区。吃食,见景,虽经历大城市的冲击,但故土油腻乏味、千篇一律的米面零嘴,依旧会在某时某刻线一样扯回羁旅的风筝。
我记得公路夜行的时候,脑袋昏沉,身躯匮乏,尽管司机尽量把车开得稳定,但仍觉得自己被莫名其妙的海水抛来抛去,左颠右簸,车窗外大抵有路灯的微弱光芒,风景簌簌闪向脑后,不知道什么时间才会停止。直至司机轻声诉道:“快要到了。”整个人都被这句平淡的话惊动,心神震撼,像在原野奔跑,听到牛羊的叫声以及望见营帐的火把。在学校里永远不会明白宿舍楼与体育馆的斓光有多可亲,在那个永恒无边的夜色里,我只觉得见到指引行船归航的灯塔了,岸就在不远处。人总是这样,对可以救赎灵魂的亲切事物视若无睹,甚至毫不介意它们消逝与解除,等到孤独寂寞,在冰冷狭窄的夜里舔舐内心伤痛的时刻,才猛然惊觉自己需要一段回忆,一条被子,一杯热水,一些幸福欢悦的时光。
我每次放假返回徐州,先是坐火车。火车这个庞然大物能一定程度消解漂泊感,如同建筑物,它较为稳定,在轨道行进的晃动感被减少到个人能够承受的程度。我们甚至可以和毫不相识的人聊天,谈谈天气与一切值得相互探讨的问题。人是群居动物,跻身同类的环境里大多数情况下不会觉得自己是单薄无依的,虽然不喜欢赶路,但我也不得不否认这种引力是让人不抗拒的。火车到站回到我出生的小村还有大约两小时的路程,在这段路上,前半部分在乡土乡音的熔炼下,已经可以安宁下来,甚至近乡情更怯,试图用稍显陌生的家乡话与车上的乘客交流一二,后半部分,则更像是一个回归自我的过程。尤其是见到熟悉的街道牌坊、河流农田,只觉得自己的双脚生出柔软细微的根须,与小麦玉米一样,扎进土地汲取那永生难忘的汁液了。
在山东地界时,家乡人已然多了起来,那粗犷土性的老家话不再千篇一律,反而格外动听起来。我发誓即便是身处景区密林,鸟儿们宛转悠扬的啼叫和鸣,也不如这声音让我浑身颤抖,恍惚蹦跳,止不住地恸哭起来啊!或许宋之问的《渡汉江》并非一首乡愁诗,但“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深刻却使得远乡游子心灵为之共鸣,拍手称赞,泪流满面千年之久。
二
生命里有无数场风需要经受,这是自一落地就要懂得的事情。
石嘴山多风,即便是巍峨高耸的贺兰山也不能阻挡它们远来,我在诗中写过这风:“石嘴山的风,如匹小兽,时而温顺,时而狂野”,大概狂野时多,温顺时少。风一刮并不风沙走石,只是大,气势十足,强悍无比。宁夏理工被星海湖包围,人们对于风的感受不好为外人道也,但仍可借湖之口讲解一二。一旦有风,星海湖就在风中翻卷,它的粼波一块块跌宕,时而汇聚成大团的浪抛起,又在下一瞬砸落,碎成细小的浪花。这个过程不是暂时的,高潮迭起,令人目不暇接。夜晚乌云被风吹散,露出银娑娑的月光,月亮还未在湖面留下它窈窕的倩影,就被撕裂,成为一个个小月亮,它们一齐放光,于是湖水愈加亮,也愈加神秘不可捉摸。直到这场风刮美了,吹透彻了,湖水才会慢慢平静,成为镜子,将宁夏理工,月夜,岸边城市的霓虹以及远山倒影出来,那景色极美,让无数学子沉醉。刮风时,人难以前行,鸟雀也不得不暂避其势,树都朝一个方向倒伏,湖边的芦苇少女头发似的被“梳”到风离去的地方。
星海湖也有平静的时候,石嘴山也不常刮风。我记得有一次从市区回学校路上,见到许多水鸟,岸边的芦苇也翠绿起来。春光渐欲迷人眼。那些鸟在凫水。几只野鸭互相打闹,它们于水面追逐,偶尔啄对方的翅膀毛发,把水面鼓弄起好看的波澜。其中有只公野鸭像是在求得姑娘的喜欢,它从很远的地方就开始低飞,把星海湖静谧的表面划出一道秀气的细线,紧接着它骤停到喜爱的姑娘的身侧,展示它油亮的羽毛与矫健的翅膀,又用喙去为姑娘清理她黏连的毛发。彼时无风,天光清亮,远山安静,苇叶轻摇。等到未来某天,就能从岸边草窠见到圆润的野鸭蛋,那意味着新的开始,也是星海湖孕育罗曼蒂克的结晶。
我不知石嘴山的风会停止在什么地方,但我知道每一阵风自有归处,就像每一只鸟自有歇脚的枝杈,每一滴雨自有融汇的湖海,每一块煤自有释能的炉膛,这都是命运起初注定的事情。莫言的短篇《大风》我读过多遍,最喜欢其中他对于风的描写,那风让我熟悉,亦使我明白再恐怖的野兽也终会偃旗息鼓,潜入山林。“刮过去的是大风。风过后,天地间静了一小会儿。夕阳不动声色地露出来,河里通红通红,像流动着冷冷的铁水。庄稼慢慢地直腰。”我见过这幅场景。风来的时候水缸粗的杨树拦腰截断,石桥毁坏,仿佛世界末日,风走的时候,就是莫言写的,只不过庄稼没有直腰,它们之中的一小部分永久倒下,其他则会在某些时候直身,只不过背仍弓着。“爷爷像一尊青铜塑像一样保持着用力的姿势”,这是每一处村庄里的老人对自然的态度,那场野风永远有一截尾巴留在我们胸腔中,作为记忆告诫人类:没什么可怕的!
是啊,没什么可怕的。我们永远无法追上一场风,但不代表这风可以永久压垮我们的脊背,它走后,我们也会像庄稼慢慢直起腰来,继续茁壮成长。至于风的归处,又有什么值得探索的意义呢?我们铭记从野风刮过学到的精神,并用其对待今后的困难挫折,这大概就是人在自然界当中的独特之处。同样,石嘴山的风也是磨砺,使不屈的骨头更加挺拔,令鲁莽的石子更加倔强。宁夏理工的校训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必然依靠一种坚守如一的精神,使任何会影响它攀登至高的风畏难退却,于是骨器锋锐,美玉无瑕。
三
五一去宁夏博物馆,走马观花,只记得一句话震撼我许久:“岁月失语,惟石能言。”博物馆其中一个展厅罗列着贺兰石,石上有古人留下的文字与壁画。尽管笔法朴拙,但那些简单的线条仍一刹那就把人拉进历史长河,随神秘符号探寻古老的真相。那些“尚未进化完全”的人生活也很丰富多彩,他们希冀牛羊健壮,他们也有喜怒哀乐,他们将对自然的敬畏转换为想象的神灵。神由人所创,这点从贺兰石壁画中可以看出:其一为当时人的自画像,其二为他们所绘太阳神,后者与前者的面部特征几乎相同,只不过多了一些代表太阳形象的细节。这说明他们根据自身创造出代表日月山川与各种超自然现象的神灵,并对其祈祷崇拜,这从本质上来讲还是对于自然与人的崇拜。文明从石头遗留的痕迹当中可窥一二,为我们的研究提供实物史料。
宁夏还有一处地质博物馆,里面展列的石头更古朴天成。说石头有些不严谨,其中一部分是自然形成的晶体或矿石,另外一部分是地壳运动、地质变化产生的具有奇特纹路的岩石,天外陨石以及埋藏在地下的生物化石等。这些“石头”很漂亮,有令人迷恋的光彩与花纹,使我不由自主想要看清它们的样貌,探索其后隐藏的故事。其中最为赞叹的是一个海洋古生物化石群落,借此能够想象出那一处地域当时的状况,想象水流如何湍急,水草在轻柔浮动,各种有趣的古生物或是独行,或是三五成群,觅食嬉戏,这大概是从事地质科研工作的美妙之处。感谢他们,让我们仅仅是在一个馆里就逛遍几十亿年的光阴。“石头”这本书很厚,时间的痕迹潜蕴其中,随着岁月流逝,再繁华的朝代也会归于尘土,那些典雅精美的亭台楼榭,璀璨绚丽的文明,都化为一个个古老符号,成为冰冷石头的体节,深埋入地下,等待某一时刻,由后人发掘而出,继而勾勒辉煌世纪的冰山一角。
石头是岁月的归处。
四
胡楼村后有桃林,仿若海洋。每当春天桃花盛开时,粉嫩蔓延天际,让人陶醉。花会衰落,桃成熟被人摘下,等到盛况过去,就只剩秃枝在寒风中摇曳。果农修剪桃枝,剪下的枝条被村人捡回,修理,捆扎,垛好,充当过冬的柴火。我记得父母修剪桃枝的身影,我父亲坐在板凳上,将一根根枝条从较粗壮的主枝上折下,捋顺,用布绳捆扎丢到脚边。他动作很快,极用力,浑身冒汗,晒干的枯枝像一尾尾鱼灵活地跃进布头编织成的网中,乖巧拥在一旁,等待炉膛里的炽热火焰把它们舔舐成灰烬,就又随烟囱飘飞向旷野,那时天地之间都是任它们遨游的海。日光明亮,父亲脱下袄放在柴垛,我抽出一截桃枝随手把这幕写到土地上:“他坐在凳子上削桃枝/修剪,捆好,垛在一起当柴火/太阳把他厚重的身影描边/雕刻在我的脸上/我看到他那双曾抱过我的大手/黝黑干裂,上面有许多纹路/像村后因缺水干涸而裂开的河道/我那个逐渐苍老的父亲/把自己的一生都活成了土地。”维斯冠在他的书中讲:“父母和子女,是彼此赠与的最佳礼物”,直到此时,我才略微想明白这句话。
有许多桃枝并未晒干,还很湿,母亲站在一旁用剪子来修枝节,我帮她把剪下的枝条拢到一起,用绳捆住。这些桃枝很难弄,母亲一个不注意被刺扎破了手,口子很深,我慌忙跑进屋里取创可贴,等出来时母亲已经用水把伤口冲洗干净,她止着血坐在堂屋门边,我问她要紧吗,母亲说:“小伤”。血止住后,母亲贴上创可贴就又继续修剪桃枝去了。在这之后我每次看到桃树桃花,都会想起母亲流血的手,我觉得自己也是棵桃树,被她用尽心力修剪一生,期盼未来能开花结果。终于所有桃枝都处理完毕被堆放到门前的河岸上,它们在冬季将用来烧火做饭。
我盯着炉膛里燃烧的火,想起刘庄,事实上,在我写下它时,刘庄已经从世界消失了。取代它的是桃林,是芍药花。我不只一次写过关于刘庄的文字,它们暂时帮我留住关于这个苏北小村的记忆,很幸运的是我并未遗忘太多细节,只是每次经过横穿村庄的那条小河时,仍觉得曾见过的废墟中的青灰色风箱在扇合响动,吹出猛烈的风,助使我体内的火燃得更旺,这是刘庄赐予的礼物,这团火使我永远暖和,不会被冰雪磨灭热情。它最终也成了刮过我生命的一场风,很不起眼,但却要比其他风都渺远,我整幅皮囊与全身骨节都回响风声,这声音里筑着一个小村,等到多年后我像桃枝焚烧殆尽,此村即为灵魂归处。